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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逞强

作者:廿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绣娘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她好似又回到了那段与阿翁相依为命的过往。


    与沈知奕成婚前,绣娘曾与阿翁住在泉临一处药坊。


    白日,她与阿翁拣药、熬汤。


    入夜后,阿翁便讲与她诗歌、奥理。


    有时,阿翁会带着她去往泉临近处的沙场。


    多年前岭南蛮寇猖獗,时常进犯各方驻地,每隔几日,沙场上便会积埋新尸。


    那处血腥气极重,兵戈止后,只余下无尽的荒凉。


    所以绣娘是极不愿去的。


    但平日素来慈爱的阿翁,偏偏于这件事上不肯退步分毫。


    他会强硬地拉起绣娘的手,一遍遍道:“你是医者,行医救病,是你的命!”


    往时的绣娘会大哭,“可我才学了皮毛!”


    阿翁却不听,只拉着她,一同将无坟可归的战士们抬起,安葬于荤腥的沙坑。


    每当这时,绣娘反倒不会再哭了。


    只因望向那略微拢起的土包时,绣娘只觉得心头好似破了个口,还被洋洋洒洒的浇下一把醋。


    真疼。


    阿翁告诉她,送逝者安息,是一种告慰。


    有些痛,药抚不平,安慰却可以。


    阿翁还说,只要能抚伤、止痛,那便是行医。


    所以渐渐地,绣娘便也不再抗拒同阿翁去沙场安葬。


    她开始理解阿翁这般做的深意。


    何况,有时还能因此,挽救一条岌岌可危的生命。


    起初,是能寻得几只被箭矢误伤的狗兔。


    再后来,甚有奄奄一息,得了重疾且无药可医的百姓。


    他们面无生机,只是寻到此处安静地坐着,等待一支能贯穿他们心脏的箭矢。


    令绣娘印象深刻的,却当属那位少年。


    绣娘和阿翁寻到他时,他正委身于母亲的怀抱中,臂上鲜血淋漓,箍着支箭矢,将他与身后的母亲钉在一起。


    他的母亲已经去了。


    少年尚且羸弱的手臂,还不足拔去这柄可憎的凶器。


    可他似感受不到疼,就静静地坐在那处,双目空洞。


    那时的绣娘鼻尖泛酸,落下了泪。


    所以她同阿翁救下了少年,并将其收养于药坊。


    他是阿翁收养的第二个孩子,阿翁唤他“小玉”。


    小玉初来时,话是极少的,平日也不会笑。


    他会将阿翁托与他的事办得漂漂亮亮,可其它时刻,便再也寻不见他。


    绣娘不放心他,便有意留神着他,却又时常被他的出没地吓得魂飞魄散。


    有时,绣娘做好了吃食,去唤他,回应绣娘的,会是条倒挂于树上的影。


    或者,绣娘想替他臂上换药,寻他时,应声却远远来自屋梁…


    在又一次寻小玉时,绣娘望着那仰在檐瓦边的少年,终于落下了无助的泪水。


    她低声请求,“小玉,你能不能…别再去那般高的地方休息了?”


    十三岁的少年发育极好,饶是受过重伤,身量却已窜的比绣娘还高。


    虽容颜尚未舒展,可就着那略显稚气的眉眼来看,却也不难瞧出,少年是生了副极好的容貌。


    那双眸极黑,似两潭渊。眼尾挑着,凌厉却泛着抹极淡的红,颇为勾人。


    他不说话,就静静看着绣娘。


    绣娘有些心虚,却只能小声解释道:“我怕我医术不精…你若受了更重的伤,我治不好你。”


    阿翁近来去了上京,坊里来的病患,都是由绣娘看诊。


    若届时小玉出了差错,她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绣娘闭紧了眸,生怕对方会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谁知片刻后,并未听到想象中的斥责,反倒是听见一声极轻的笑音。


    她愕然抬首,只瞧平日素面无波的少年看着自己,冷厉的容颜竟绽出抹极为温和的笑意。


    他凤眸微弯,嗓音清越地吐出两个字节来。


    “…真笨。”


    话音落。


    梦中,少年容颜却忽然崩散,犹如碎沙般卷起,涌入黑暗。


    绣娘回过神来,慌乱中伸出手,想去留下那一抹影,那抹…少年含笑的眉眼。


    可失重感上涌,绣娘只觉手腕处一紧,便猛地睁开了双眼。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


    凌厉而微挑,却不再是少年。


    绣娘愕然,面系冷巾的男子却已松开她的手腕。


    他眉角微抬,音色低磁,“醒了?”


    便起身,将被扯乱的领口规整。


    绣娘没注意,她面上有些慌乱,声音还透着哑意,“…萧公子?这里…是哪?”


    说着,她下意识去寻自己的背筐。


    外头天色正蒙蒙的亮,已不似她失去意识前所见那般昏黄。


    绣娘记得,自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然后便忽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但她心焦那一筐线用了不少银钱…她得尽快多绣几托,赚回来才是。


    萧珏看着她,眉眼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不悦。


    却还是淡声道:“我去寻柄材时,碰巧发现你昏倒在不远处,便擅自将你带了回来。”


    说着,他似低叹了声,便转身向绣娘处略微俯首,声音多了些歉意,“希望没有唐突了姑娘。”


    他周身气度不凡,本就不似乡民,这会又忽然一本正经同自己致歉,绣娘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她忙摆手,“哪里的话,应说是我耽误了您。”


    说罢,绣娘咬着唇,便欲从榻上爬起。


    萧珏蹙眉,身体微倾,却终是定在原地。


    他低声开口,声音多出几许无奈,“…无妨,若是不适,你可多躺一会。”


    绣娘摇头,颇为艰难地站起身,将地上的筐重新背到了身上。


    “我没事了…多谢您照顾,明日,我会将衾单同谢礼一并送来的。”


    她身形摇晃,却还是强撑着走向门边。


    若她当真一夜未归…夫君是否会多想?


    她得快些回去才是。


    萧珏伸手想去扶她,却在将要触及她腰侧时又收了回来。


    他眸中多了许暗色,但只是轻声应了她。


    “好。”


    *


    绣娘到家时,院中极静,甚连只雀叫都听不见。


    唯闻周遭竹林的叶,有风拨弄,飒飒的响。


    她将筐撂至院中,推开门,轻声唤道:“母亲?”


    没人回应。


    绣娘心头一紧,匆匆向里屋走去。


    掀起帘头,却瞧昔日热闹的窗沿这会静悄悄的,平日里沈母搁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也不见了踪影。


    身侧的小榻上,空留有一床散乱的被褥。


    绣娘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将被褥规整地理好。


    母亲…是生她的气了吗?


    她思绪有些乱,又走回了平日她与夫君住的那屋。


    榻上,昨日理好的床褥未动,依旧整齐地码在远处。


    绣娘心头一颤。


    …夫君昨日,没回来?


    怔愣间,眸光却忽然瞥至绣桌前。


    泛旧的桌板上,除去针线匣,竟多出一张薄薄的宣纸。


    绣娘将其拾起。


    “鸾鸾,母亲身痛,我带她来镇上问医,三日回。”


    “若有事,可唤乡人传信。”


    绣娘看着那两行字,清隽锋锐。


    心头似是舒了口气。


    可她捏着宣纸的手指,却微微泛白。


    …夫君,是带着母亲去镇上看病了。


    所以才没有发现,她昏倒在路上,彻夜未归。


    绣娘将纸轻轻收好,又默然站了许久,这才去到屋外,将筐背了进来。


    *


    家中只剩有绣娘一人。


    炊房中,昨日绣娘为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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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好的吃食已经干硬,没法再吃。


    她默默地将其碾碎,收进了以往用来喂雀的木碟中。


    自她昏倒前日起,便再未见到一只小雀。


    绣娘想,大抵是飞远了玩吧。


    也许过几日,便会回来。


    就像夫君那样。


    她熟稔地点热炉灶,舀了瓢水,静待其烧开。


    临走时,绣娘承诺会为那位萧公子带去谢礼。


    可她除却一手绣艺,会晒几味草药…


    便只会做些吃食。


    绣艺,萧公子已定有衾单;若送草药,又似在骂那位公子有病。


    思来想去,绣娘还是决定做些吃食送去。


    可那般矜贵的人…会爱吃些什么呢?


    绣娘想得出神。


    恍惚间,她又想起曾经药坊里的那段日子。


    那时阿翁时常上京问诊。


    阿翁不在家,便要由她来包办一日三食。


    小玉什么都好,什么都学的很快,但偏就学不会做饭。


    他每每下厨房时,定要熏黑几块墙砖,亦或者烤融三两锅铲。


    久而久之,竟将绣娘锻炼出一手厨艺。


    想着,绣娘不由低低地笑了一声。


    还记得,小玉极爱吃她煮的素面。


    每次绣娘煮好,他都要吃上好几大碗。


    绣娘望着锅中滚开的水,心下有了主意。


    那位萧公子的眉眼,是与小玉有几分相似的。


    凌厉的、勾人的眸,就好似小玉长大了一般。


    绣娘揉着面团的手顿了顿。


    可她却也清楚,小玉不会长大了。


    她颤了下睫,不愿再去回想。


    因为一旦想起药坊、阿翁、小玉,她的眼眶便止不住的发酸。


    可现在的绣娘,早已失去了哭泣的资格。


    *


    镇上街坊极紧凑,户户拥在一起,瞧着颇为热络。


    沈母同沈知奕便就住在当街一处宅院。


    那是昨日由县令亲自发配给沈知奕的一处民房,除此外,还赠予其数十石粮。


    县令说,是上京来的贵人,因欣赏沈知奕的诗文,曾多番打听。


    又见塾中授师皆对其赞誉有加,遂起了意,欲荐他入往京师。


    沈知奕喜难自抑,当即将沈母接入镇中。


    再过几日,他便将赶往京中赴学。


    宅中,陈香茹买置的丫鬟正匆匆布菜。


    沈母则拉着陈香茹的手,相谈甚欢。


    “知奕儿时便是这般,什么事都憋在心中…我说他近来怎么忧心忡忡。”


    面前妇人两鬓花白,身着虽不算优越,但可见其保养尚可,谈吐也颇为得体。


    沈母掩了下唇,声音不同往日尖锐,“原来是心系着这般可人,正愁苦不能娶回家呢。”


    陈香茹颊边漫上两抹绯红,声若游蚊,“…母亲,您莫要打趣我了。”


    沈母含笑,正欲开口,却见沈知奕自院外进来。


    他双眸温润,望向陈香茹时,面上尽是柔情。


    “母亲,茹儿,在聊什么呢?”


    沈母摇头,“无事,一些家长里短,快坐下,我们吃饭。”


    沈知奕应了声,落座时,自然揽过了陈香茹的肩。


    陈香茹面有些红,但也没抗拒。


    沈知奕虽博学温雅,风度翩翩,是镇上出名的学子。奈何出身破落,终究难入陈里正的眼。


    但自陈里正得知沈知奕得了提拔,即将入京,他不再阻挠不说,竟还有意撮合二人。


    陈香茹向来摸不透父亲的心思。


    但于她而言,只要能堂堂正正地与沈知奕相守,便已是此生最大的幸事。


    谈话声间,陈香茹眨了下眸,又悄悄往沈知奕怀中靠近了些。


    夜色渐重。


    三人于饭桌前相谈甚洽,其乐融融。


    仿若早已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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