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龙湾,是汴河在开封城西南二十里的一个大回湾。
湾内一片沃土。
湾外汴河东流,风光秀美。
仁宗时期回龙湾是开封城第一富贾沈路的别院,韩王封地开封后,沈路将别院贱卖去了临安,如今它的主人便是那位亦是姜姓的读书人。
说起来也是巧,这位姜姓读书人出身姜室,只不过是郕王那一脉——郕王就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临危登基的景帝。
夺门之变后景帝身亡,堡宗取消了他的帝号。
站在河边纵目望去,远处的回龙湾遍种着白桦树,又引汴河水为流溪漫草,值此时节枝叶凋零,颇为萧瑟。
白桦林中修了一座精致别院。
此刻院子里有位不惑之年的青衫读书人捧书而坐,丫鬟焚香侍琴,溪泽浅草间偶有游鱼拍水,不知名的小鸟躲在草队里御寒,一派祥和。
苏软愤愤的道:“他倒是逍遥!”
张清风无语,“你不逍遥?”
苏软啊嘞一声,“就是看不惯嘞。”
赵汝鱼一直没吱声,当下这个阵容他有点尴尬,尤其不敢看岳神兵,总觉得愧疚于他——尽管赵汝鱼问心无愧。
岳神兵微微颔首,“他知道我们来了。”
从别院里涌出四名打扮各异的男子,一字排开站在青衫读书人身前,往着唯一进出别院的小路,如临大敌。
张清风解释道:“那四人皆是异人,南宫适,太颠,闳夭,散宜生,皆是罕见的名字,一直蛰伏在开封,奉这位青衫读书人为尊。”
岳神兵点点头,“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这四个名字很久远了。
是文王四友。
倒是有点奇怪,异人在这个天下哪敢说出本名的,他们四人以本名在世人面前自称,竟然不引惊雷的么。
也许他们身体的原来主人就叫这个名字。
张清风虽然知晓,但内心还是很震惊:“真是被誉为兵家之祖的姜尚太公?”
纪罡说过此人的信息,这位姜尚是一个叫西周王朝的开国谋臣,其出世时家境已经败落,年轻的时候干过宰牛卖肉的屠夫,也开过酒店卖过酒,聊补无米之炊。
但人穷志不短,无论宰牛也好,还是做生意也好,始终勤奋刻苦地学习天文地理、军事谋略,研究治国安邦之道,期望能有一天能施展才华,可是直到七十岁还是闲居在家。
七十二岁时,已是耄耋老人的姜尚直钩垂钓于渭水之滨磻溪,借钓鱼的机会求见那位西周开国君主,才有了传颂后世的奇谈。
七十二岁还能叱咤风云,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岳神兵冷笑道:“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天下不需要他。”
大凉的天下不需要他。
或者说,魏楚韩三王不应该得到他,更不能让女帝得到他。
而自己不需要他。
所以他该死了。
众人来到别院门外,岳神兵也不敲门,直接持枪闯了进去,看着依然安静读书的青衫读书人,冷声道:“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读书人姜尚放下书,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才缓缓抬头看着岳神兵,又看了一眼苏软,言辞讽刺,“君王不是那个君王,但妖姬还是那个妖姬。”
岳神兵没吱声,眉头蹙起,握枪的手青筋暴凸。
和他没什么可说的。
打算直接出枪。
苏软却不满的怒哼了一声,“糟老头子就知道胡乱的泼污!”
赵汝鱼却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名叫姜尚的读书人话中的一个细节:君王不是那个君王。
这什么意思?
是指岳神兵?
转瞬之间,赵汝鱼倏然又想起一个细节:在临安夕照山一战中,岳神兵出枪和张清风、老刀叔打过一场。
没引惊雷!
这就意味着,岳神兵很可能不是异人,又或者他就算是异人,也不以武力见长,他能成为太安战神、枪神,是他自身的天赋!
姜尚沉默的看着岳神兵,许久才喟叹了一句:“岳王爷为博红颜一笑便欲取我头颅,不异烽火戏诸侯乎,何至于此?”
岳神兵忽然改了主意,走到丫鬟的旁边示意她起来,放下手中长枪坐在琴前,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道了声好琴,于是落指如花,琴音渐起。
“商朝是个什么朝代,周朝又是如何取代商朝的,太公心里比谁都清楚。”
琴音悠扬。
“有些事,女帝在明面上由镇抚司出面差办,如果说这天下有谁清楚知道你们异人的根底,女帝当是第一人。”
“至于第二人么,当然是我这位北方王爷,其实要知道你们异人的事情并不难,只需捉住某些个异人,趁着春夏秋时节雷雨天气严刑逼问,避免扰民,再用高手抗拒惊雷,直到得到想要的信息。虽然异人终究避免不了一死,但痛快的死和生不如死,大多人还是会选择前者,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手下有足够多的人能抗拒惊雷,不巧的很,本王和女帝都有这个能力。”
赵汝鱼听得悚然心惊。
难道女帝和岳神兵已经知道异人的真相了?
岳神兵看了一眼赵汝鱼,摇头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这只是异人真相的冰山一角。”
琴音依然,显然岳神兵的琴操不错。
继续道:“符祥这三年里,被镇抚司拿下极多,顺天府虽然不如临安那边知晓的更多,但终究知道一些,不巧的很,你这位武庙主祀之首的圣人在很多异人那里皆是如雷贯耳。”
琴音忽然起杀伐之音。
岳神兵脸色渐寒,“大凉天下,异人就该老老实实的蛰伏着,大凉的天下,如今女帝最大,那么,就不应该再有魏楚韩三王之流,如今天下国泰民安,又何须异人来兴风作浪!”
“临安那边我管不着,有女帝看守,但北方江山里,若有人意图挟裹姜室藩王祸害江山,我岳某人第一个不许!”
“北方顺天府疆域内,不容魑魅魍魉之流!”
“此乃岳家祖训!”
琴音杀伐之意狂肆,催生西风紧猎,吹荡起翩翩白桦树叶,满院飘舞,骤生了深秋寒意。
似有寒枪耀雪。
赵汝鱼和张清风默然不语。
岳神兵这一番话纸面上看,大义凛然。
但若是细细品味,何尝没有“大凉的天下是女帝的,但北方是属于岳家的,所以谁也别想动它”的潜意识在里?
当然,并不能因此就断定这位王爷对大凉有反心。
也许这只是岳家世袭罔替而衍生的本性。
姜尚沉默了一阵,他并没有接触过临安女帝,但这些年对岳家王爷颇为了解,知道他无欲无求的镇守北方,是以不无钦佩的叹道:“王爷对得起那个‘岳’字。”
岳者,山也。
开封岳家,大凉镇鼎北方之山。
北凉不可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