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离九一怔，两人目光在黑夜里猝然相撞，她尴尬地斥道，“乖徒儿，你胡思乱想什么！我不过是见他孤苦无依，怜惜他罢了……莫要多心。”
洛丝亭凝视她片刻，终才缓缓颔首，轻施一礼后，转身离去，素影渐渐融入沉沉夜色之中。
太平宗人丁寥落，偌大的山头此刻空寂无人。
今夜月明星稀，寒风穿林而过，树影婆娑，石离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修仙者□□，终究是不太经用。
石离九裹了裹外衫，运气凝神，足尖轻点，朝自己洞府掠去。
忽然，一道黑影自山脚疾驰而上，凌厉的气势撕裂夜色，所及之处，树杈簌簌作响，那动静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石离九身形一闪，迅速隐入一颗粗壮的树干背后。
黑影自她的头顶掠过，劲风震落了几片树叶，轻轻落在石离九肩头。
大半夜竟还有人从山脚而来？守门的弟子竟未察觉？
石离九满腹疑问，但她不喜多管闲事，正欲悄然离开，脚步却忽地一顿，猛然回首，看向黑影离去的方位。
她鼻尖竟闻到了一股极淡却极为熟悉的丹药香！
那气味……她在天界大渊城闻过！绝不会认错！
石离九目光骤亮，不再迟疑，转身便朝黑影消失的方位追去。
自下界以来，她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若是借此机会能寻得些蛛丝马迹，或许能帮阳翊早日寻到龙桑姑姑。
黑影身法诡谲，仅脚尖掠过树梢的细微声响，衣袂飘过竟未带起半点风声。
石离九倾尽全身灵力追赶，但始终差一线，看来此人修为远在她之上。
不一会儿，黑影在一汪潭水之畔停下。
石离九悄然潜近，跌落寒潭的阴影犹在，她不敢离得太近，借着嶙峋的石块掩身，隐约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闪入潭边齐人高的石山后。
她趴在石山另一侧，潭面荡漾的水波溅湿了她的裙摆。
“……来迟了。”一道冷峻的男声想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属下罪该万死，奉使大人，方才灵风来寻我，耽搁了一些时间。”另一人低声回答，听这声音十分耳熟。
灵风？
不就是她那位即将渡劫的师兄？也是太平宗的长老之一。
而此人竟称他为“奉使大人”？
下界竟也有“奉使”之职？那不是天界四大城才有的官职吗？
石离九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石壁之上，生怕错过一个字。
“……他来作甚？”那位被唤作“奉使大人”的男子声音微沉，透着焦躁。
“大人放心，他不过是来问我借几颗丹药用以渡劫，我便将大人此前赐下的毒丹转赠于他。”回答那人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
“好！我让你准备的杀阵是否准备妥当？”
“已布置妥当，只待他渡劫之际，必叫他形神俱灭。”
他们要动手截杀灵风？！
石离九伏在石块后，勉强压下心中的惊疑。
“那便辛苦你了，事成以后，自有你的好处。”那位奉使压低声音，语气转缓。
“多谢大人！那……过几日是否还需要属下下山，追查那龙桑的踪迹？”
“自然，你最好……”
两人后面的交谈渐低，石离九一个字也听不真切，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沉浸在这巨大的阴谋之中，无法自拔。
这两人的身份不明，但目前从他们对话中可知，他们寻龙桑姑姑的踪迹在前，欲要截杀灵风在后，这两件事究竟有何关联？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交谈完毕，一前一后自石林中走出。
黑影如来时般迅疾，掠向山下，而另一人则缓步走向山顶。
石离九紧贴石壁，屏息敛气。
就在那人转身之际，她余光扫过那人衣衫一角，全身血液几乎要凝固。
那个低头应诺、恭谨回答之人竟然是……太平宗宗主王勉！
难怪她觉得声音耳熟，原来真是身边朝夕相见之人。
王勉是二劫地仙，修为深不可测，而那黑影竟能让他俯首，实力之高，难以想象。
他们两人任一人出手，她与阳翊联手，也绝无胜算。
此时绝不能轻举妄动。
石离九整理好思绪，探头望向王勉离去的方向。
岂料那王勉竟又折身返回。
她急忙又往里缩了缩，双脚滑入潭水中，冰冷的潭水瞬间漫过脚踝。
秋夜寒深，潭水的凉意比想象中更加刺骨。
但王勉并非折回那处石林前，而是朝石离九藏身这处扫视而来。
他在一颗大树下驻足，鼻尖微动，似在嗅着什么，良久，他抬手擦了擦鼻尖，再次转身离去。
石离九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此刻她已全身没入潭水中，浑身湿透，冷得全身发抖。
王勉这胖子的鼻子比狗还灵！
她迫不及待从潭水中爬出，浸透的衣衫紧贴皮肤，沉甸甸地滴着水，发丝黏在颊边，整个人十分狼狈。
寒风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外衫匆匆披上，不敢在此地久留，往自己洞府奔去。
晨光熹微，东方渐白。
石离九一踏入自己洞府，便反手掐诀，灵力闪过，大门闭合。
她再也忍不住，抬手便要开始解衣，湿漉漉的外衫贴身穿着极不舒服，可偏偏又无法像在天界那般心念一动，瞬换衣裳。
甫一露出半个肩头，她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咳，惊得她浑身一颤，本能挥手甩出一道灵力。
“是我。”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恼意。
石离九连忙收势，但为时已晚，灵力擦过屏风，直劈而去。
阳翊正站在光影交界处，一手地捂着脸颊，似是被劲风刮破了皮肉。
“大人？你……你怎么在这里？连声都不出，吓我一跳。”石离九从屏风后探出半张脸，发丝凌乱，眼里带着讶然。
阳翊耳尖的泛红依旧没褪去，他用衣袖粗鲁地拭去脸颊的血珠，声音干涩，“谁知道你一回来就急着更衣？我不过是……来寻你商议要事……”
石离九这才想到自己衣衫不整，脸颊一热，“那你……你快背过身去，我先换身衣衫，刚从潭水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冻死了！”
阳翊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去，背影僵直，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每一声都挠着他的心尖，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好了。”她终于开口。
阳翊这才转身。
石离九换上一袭素青长裙，发髻微湿，却已拢起。
她径直走向案几，抓起一壶温茶，仰头一饮而尽，茶汤微烫，驱散了些许寒意。
阳翊也慢慢凑上前来，站在她身侧，“大半夜不静养神魂，还跑出去作甚？”
石离九抹了抹嘴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她今晚的经历。
说罢，她将两瓶丹药置于案几上，倒出一颗养魂丹置于自己面前，剩余的连瓶带药，一股脑全都塞入阳翊手里。
阳翊低头看向掌心里的两瓶丹药，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今晚便是去为我寻这些丹药？！”
石离九用力点头，笑靥如花，眼眸亮如星辰，“大人对我如此照拂，我怎能不寻机会报答？”
阳翊心中五味杂陈，他待石离九早已不像那时满是怀疑和试探了，这些时日，他们两人之间开始渐渐建立起信任与尊重。
她也一次次用行动证明，她并非那种贪婪的仙人，而是真正善良、果敢之辈。
阳翊攥紧了掌心的丹瓶，玉瓶微凉，却仿佛有股暖流渗入心间。
他低声道，嗓音不似往里那般疏离，“谢谢你。”
石离九一怔，这好像是她第二次听见阳翊对她道谢了，而这一次，语气更为郑重和真挚。
“大人跟我客气什么？“她轻笑，”我们……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顿了顿，几乎咬到舌尖，声音愈说愈轻。
她不知他们两人除了主从关系，是否还有其他情分……像他那样高傲的人，即便是“朋友”二字，也不会轻易说出口。
洞府内一片寂静。
阳翊垂眸，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飘向石离九，“这是我从前收藏的低阶功法，在下界应是够用了，你学一学，以备不时之需。”
石离九接过，分出一缕神识探入其中，玉简中浮现出一行行小字，里面简要记载着一本名唤《凤舞九天诀》的功法，注重身法的轻盈与灵动，步法如九天凤凰，缥缈无踪。
对她这种习惯以守为攻的修炼风格来说，极为契合，如量身定做一般。
不过……
石离九眼珠一转，忽而凑上前，眉眼弯弯，“大人，身法有了，那攻击之法……可有？我现在也算是下界高手之列，总不能只知躲闪吧？也该揍揍人才是。”
阳翊瞥她一眼，她此刻活像知讨食的小狗。
石离九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竟让他心静安宁许多。
他思索片刻，忽而抬手又取出一枚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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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简，指尖凝聚灵力，在虚空中极速滑动。
一枚刻印好的玉简浮于他掌心之上，他伸手递到石离九面前。
石离九欢喜收下，却未立即打开玉简察看。
她正欲再开口，忽而想起正事，神色一正，“对了，大人，既然王勉曾经追杀过龙桑前辈，我们要不要趁机审审他？他手中必有诸多隐秘。”
阳翊微微颔首，却又不放心地叮嘱她，“王勉是地仙修为，我们两人暂且斗不过他，你切不可轻举妄动，定要从长计议。”
“好……事不宜迟，我们尽早服下丹药，修复神魂。”
说罢，石离九从桌上捻起那枚还在滴溜溜转悠的养魂丹，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
药液瞬间化为一股暖流由内腑往四肢游走，她周身泛起淡淡金光，盘腿而坐，阖上双眸，神魂缓缓沉入识海。
不过半炷香时间，她的神魂便恢复如初，再无半分虚弱之态。
阳翊在她对面盘腿而坐，周身灵光微闪，因修为不如她，没有她那般恢复迅速。
石离九静坐调息，余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
阳翊寄身这具肉身的原主白斐，与阳翊天潢贵胄的气质截然不同，白斐肤色微黑，眉眼硬朗，身形宽厚，多了几分坚毅气息。
也不知龙玲前辈是何用意，竟为阳翊挑了这么一具身世凄苦的身躯。
白斐自小孤苦无依，流落街头，幸而根骨极佳，被修仙宗门收为外门弟子，后勤学苦练，终入内门，但因无背景，屡遭受同门欺压。
直到那一日，洛英当众呵斥欺压他之人，只因一句“此人虽贫贱，但道心坚定，岂容尔等践踏？”
白斐便记了一辈子。
石离九按上了自己的胸口，这里有一瞬间的刺痛。
她想，洛英……或许也曾对他动过心吧？
可惜，造化弄人，两人没能终成眷属。
洞府外天光大亮，晨曦洒进屋内。
石离九恍过神来，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阳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静静望着她。
与白斐卑微、悲伤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神总是坚定有力。
“想什么，这么出神？”
“想你……哦不！白斐……”石离九喃喃，似乎还沉浸在心绪之中。
阳翊挑眉，语气微冷，“一个死去的生人，你也如此有兴致？”
石离九瞠他一眼，伸手扯过他的右手，将手掌举到他眼前，“你是他，他即是你，他之痛苦亦是你之痛苦，他之遗憾，你亦要背负。你如今用着这具肉身，享受着他的生活，怎能说他只是个‘生人’？”
阳翊微变，声音冷厉，“什么幸不幸的，我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沉溺于过去，只会拖累我们的脚步。”
石离九一噎，忽而冷笑：“你生在天界，锦衣玉食，可曾体会到下界修仙者拼尽全力，只为搏一线飞升之机？普通修士无师无友，无财无势，一点一滴皆是自己摸索，一旦露财更易遭人觊觎，引来杀身之祸，可如今，飞升之路被截，这些修仙者该何去何从？！“
她逼近一点，直视他双眼，“难道上界仙人就真能冷眼旁观，漠视不管？你真能心安理得？”
阳翊沉默良久，淡淡开口，嗓音依旧冷漠，却少了几分锐利，“你我又非普度众生的菩萨，你能救得了所有人？救得了一个，救得了千千万万？”
石离九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转身欲走，身形却在门口处一滞，背影孤寂而倔强，声音轻得如同自语，“大人，你可知……我在天界御药园时便时常幻想，若是有一人能护我周全，该有多好？只要在我跌倒时，肯伸手扶我一把便好……“
她声音微微颤抖，“直到你的出现……即便你曾想杀我，即便你对我曾只有怀疑，可在小仙心中，你屡次护我，永远是世间最好的那人……”
不等阳翊回应，她抬步离去，独留他一个人在洞府。
在她看来，天界仙人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上位者。
如今飞升之路被截，下界修士无法升仙，困于这方天地之中，道心崩塌，怨气积聚，终将冲垮仙道的根基，那些被遗忘的修仙者，那些被践踏的希冀，总有一天会反噬这虚伪的仙道秩序，天界终将会自食其果。
天界众仙，依旧高坐云台，饮酒享乐，俯视下界修仙者如蝼蚁，眼中唯有冷漠。
可他们却忘了，蝼蚁虽小，亦能撼树。
石离九心不在焉地在山道上晃悠，脚步虚浮，却没注意到迎面走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