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直面
“先生？莱昂先生？”
助教走过来，担忧地看了看莱昂的脸色：“我刚刚看见帕斯卡利斯直接走出了俱乐部了，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他顿了顿，委婉地说：“帕斯卡利斯当时……摆出了一张冰箱脸。”
“没事，”莱昂缓了一会儿，说：“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把我的寻呼机拿过来？”
“还有，”莱昂卡了一下，面对大惊的助教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再去一趟青训队，我记得刚刚看见他们也来看比赛了……将罗比尼奥叫过来我再看看。”
十几分钟前。
“我不明白，先生。”帕斯卡利斯脊背彻底挺直了，他双眼直勾勾盯着莱昂，满是疑惑：“为什么呢？”
“帕斯卡利斯，你今年多大了？”莱昂没有回答，反而询问起了他。
“还有几个月过十七岁生日。”
“是啊，你才不到十七岁，”莱昂感叹着说：“而我，已经快五十岁啦。”
“虽然我只是这个赛季才来到桑托斯的，但我看你，就像看见了之前的那些老队友。加林查因为自己的性格缺陷以及疏于管理死于酒精中毒；热尔松因为喜爱娱乐商务差点导致无法参加当时的墨西哥世界杯；里维利诺因为过于肆意狂野一直以来争议都非常大。只有托斯唐，他努力攻读了医学学位，最后成为了一名极其专业的眼科医生。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会是下一个托斯唐，我也一直这么希望。”
“但是，我刚刚才突然发觉，你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我却更加惶恐了。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我老了。”
莱昂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悲伤和遗憾，还有一些帕斯卡利斯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我老了，帕斯。”
“我无法以自己的经历来引导你，教给你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了；我也无法保护你，让你能够专心踢球了；而停留在这里，你也无法获得更多的成长了。”
“帕斯，我的人生是充满遗憾的，它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了。但我希望你能走在唯一一条幸福的路上。你现在的状态对其他人不好，但是，谁管他们呢，”
莱昂笑了，皱纹在脸上舒展，笑意在他的眼睛里晃：“你的想法很好，一直赢下去吧。至于被你碾压过去的人的想法，一个都别听。”
“包括我。”
“晚上好，卡洛斯，能否请您帮个忙，请帮忙问问……”
“晚上好，扎加洛先生，我想推荐一个球员……”
“咚咚咚”
玛丽收拾着彩蛋，转头看了看里奇，吩咐道：“小里奇，去看下魔法眼，确定一下是谁。这么晚了估计有事情。”
“都快十点了干嘛还上门嘛。”里奇拖着拖鞋，不情不愿地挪到门边嘟囔着：“我还想明天早点去桑托斯见哥哥呢。”他端来旁边的凳子，费劲地趴在门上，突然惊喜地打开门，直直扑向帕斯卡利斯：“哥哥！你来啦！”
帕斯卡利斯稍稍后撤，左手掐着里奇的胳肢窝，右手轻轻托着他的脑袋，略显责怪地说：“小里奇，别总是从凳子上扑下来，容易摔着。”
“不会哒不会哒！”里奇笑嘻嘻地张开手臂扎进帕斯卡利斯的怀里，仰着脸眨巴眨巴眼睛：“哥哥从来都没有接不住我的时候！我不会摔哒。”
“哥哥不在呢？”
“那更不可能啦，我只会对哥哥扑过去！”
纳西索和玛丽都过来门口了，帕斯卡利斯看着一脸沉醉的小孩，笑得愈发温柔：“真的？”
“嗯嗯嗯！”
“那爸爸妈妈呢？”
“也不扑！他们没有哥哥好！”
“小兔崽子，胆子肥了啊！”
“呜啊————爸爸我是在开玩笑！开玩笑的————”
玛丽在厨房忙活，纳西索抱着还在哼哼唧唧的小猪仔，眉毛略微下垂：“小帕斯，你怎么来啦？我记得你还没到驾车年龄，过来很危险的。”
“我坐了长途巴士。”帕斯卡利斯眼睫毛缓缓落下，细细的阴影垂在脸上：“突然很想你们了，就想来见见你们。自从你们搬来了圣保罗市，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噢，小帕斯，”纳西索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是不是我不在桑托斯，他们欺负你了！呜呜呜我就知道，他们老是不老实又想带坏你又想欺负你的呜呜呜呜呜，你还给我们带了巧克力！我不应该转会的！”
“没有的事，纳西索。”好不容易出现的温情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帕斯卡利斯无奈叹口气：“你应该知道的，我没那么好欺负，每次吃亏的都不是我。”
“但是你会伤心啊，我一点都不想让你伤心。每次你是都反击回去了，但是，但是，”纳西索的眉毛尾部更往下落了：“你每次都在伤心，只是深浅程度和时间问题罢了。”
“小帕斯，不要让自己伤心，好吗，”他迎着帕斯卡利斯怔愣的表情：“大不了不踢球而已，我和玛丽都非常乐意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
“还有我！我天天都想和哥哥住在一起！”
“……Christus innocens Patri
reconciliavit peccatores.”
到处都是欢庆的人们，帕斯卡利斯听着比平常礼拜的时候更加宏伟的合唱，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复活节。
街头离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立起来了一颗大约五六米高的巨型彩蛋，背后的白墙上涂鸦着五颜六色绚丽多彩的葡萄牙语“Páscoa Brasil 1998！”以及各种鸟类的卡通形象；身体单薄瘦弱的小男孩兴致冲冲和朋友一起在街头进行足球表演，皮球随着他们精力充沛的碰撞敲击上下翻飞，鸟一样穿梭在孩子们中间，引来了一连串地惊叹。在另外一边的街道旁边，一众穿着白色长袍的人们与头戴彩羽身穿黄色圆形铠甲正在激烈舞蹈的表演者相对而过。随着夜晚愈发接近凌晨，也有越来越多的热情扑涌过来，甚至有人自带了强力手电筒和矿口的照明灯，将深夜打造成了白昼。
他漫步在圣保罗街头，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到了一片狭窄崎岖的社区。
说是社区，不如说只是攀爬在废旧工厂和城市边缘的一条窄巷。两边的宽度大概只有半米，高高地向着天空和工厂外围的高墙延伸；四周极其类似多足的蜈蚣，各种不知名的材质歪歪扭扭扩散开来；灰蒙蒙的外表，走进才会发现那些是一叠又一叠的破麻袋，共同构成了整个窄巷的外壁。
帕斯卡利斯看着里面小巧憋屈的出入口，情不自禁迈步走了进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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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看着像是盒子一样交叠堆砌在掉落的边缘摇摇欲坠的“房子”，脚步渐渐慢下来。
每个“房子”都是暗着的，这边连路灯都没有，只有无私的月亮合着星星点点好奇的萤火虫为帕斯卡利斯提供了一些微光，让他不至于摔倒。他眼尾余光一扫，瞥见了墙角阴暗处有一块红色的牌子和趴在牌子上的黑黢黢的小身影。
帕斯卡利斯本能控制着足音，悄无声息地凑到黑黢黢的后面，轻声问到：“你在做什么？”
黑黢黢浑身一抖，转身把牌子抱在身前，身子往后缩，只露出一只怯怯的眼睛。
帕斯卡利斯眨眨眼，缓慢往后蹭：“对不起，我不是想拐卖你或者是来揍你，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抱着牌子。”
黑黢黢不说话，只是把牌子抱得更紧了。
“对不起，我打搅你了，非常抱歉。”帕斯卡利斯缓缓退到屋檐外面，柔和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额头和眼睛：“我这就走。”
黑黢黢的小身影突然扭动了一下，发出了细细的、一顿一顿的声音：“帕斯……卡利斯？你是帕斯、卡利斯吗？”
帕斯卡利斯脚步一愣：“不好意思，你是在和我沟通吗？”
黑黢黢把一只手收了回来，往自己胸口摸索着，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上面有一片擦了很久还是灰灰的影子。黑黢黢对着中间最深的地方来回看了好几遍，兴奋地冲到了屋檐阴影和月光的交界处。
“帕斯卡利斯！你真的是帕斯卡利斯！你和上面的样子一模一样！”
帕斯卡利斯借着一点点萤火虫的光，看到了报纸上面的字：《流浪孤儿翻身为足球新星？！》，上面有一大部分被自己的彩色照片占据，放上去的是自己下午比赛的时候第一次射门后背对球门张开手臂的瞬间。
帕斯卡利斯动了动喉头“嗯，我是桑托斯FC的24号前锋帕斯卡利斯。”
黑黢黢的声音更加激动了，不自觉挥动着小臂：“真的是你呀！你的眼睛真的是太阳诶！头发像之前烫到我的火焰！”
“是的。”
“哇啊————”
黑黢黢的身上滑落了一块布，帕斯卡利斯这才看见。
他睁着因为营养不良的消瘦而略显巨大的黑眼珠，浅灰的发色胡乱罩着额前，纤细的脖子下面是气球一样庞大的肚子，而用来支撑整个身体的双腿浮肿着，双脚不正常地往外倾斜。
帕斯卡利斯怔住了，他克制不住地想后退，但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僵直不动。
……不应该是这样的。
怎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远处的圣歌隐隐约约传来，帕斯卡利斯的眼前逐渐模糊，眩晕像海浪一样裹挟着在黑白之间极快转换的飘带，最后裂开几道口子，强硬地将他塞了进去。
他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优越的听力。
“……Victimae paschali laudes
immolent Christiani. ————”
“帕斯卡利斯！”黑黢黢的孩子缓慢又小心地挪动脚步，眼睛里面盛着渴望的光：“你说，我能长大嘛？”
“我长大之后，也能够像你一样厉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