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秋来八月九,就是秋闱了。
秋闱,也即韩景妍中学时学《范进中举》时“乡试”,录取者便是举人了。因胤朝乡试第一场在八月初九开考,故称秋闱。
说是监考官,其实也算不上,靖王世子苏沂那样的巡绰官才是到时候四处巡查号房里考生有无夹带、作弊的监考者,因为太医院派的人和他们一样,都是不参与阅卷、主考的“帘外官”,所以一同管理。
虽是八月九开考,他们这些帘外官均得八月初七便入考场。
考生们还未到。待他们这些监考员已到齐,贡院使落了锁。即使是监考官,也不可带入只字片纸,防备考生突发疾病的医者们同理。因此这两日十分无聊,除了对着贡院里几株苍翠的古槐发呆,给防火水缸里添水,去贡院最高的明远楼俯瞰整个空荡荡的贡院,就是闲聊了。
胤朝人习以为常的民、军、医、儒、灶、僧、道、匠、贱各户泾渭分明,不可轻易改变职业的户制让韩景妍这个“外来者”很不习惯,不过看似严密的户制下也有一丝“公平”的龙门捷径——
科举。
除了女子和贱藉,胤朝庶民均有机会一跃成为儒户甚至宦户,为官作宰,跻身翰林。
胤朝也对科举十分看重。
初七韩景妍与苏沂他们入贡院的当夜,便要焚香盟誓,誓公正廉明绝无偏私,更无协助舞弊之事。
初八虽未开考,便要求考生入院,搜查有无夹带;同时也监督巡绰官们决不可故意恐吓考生。贡院前的桥也特地起名龙门桥,以取吉祥的意头。
这些工作与她太医院的医女无甚关系,因此盟誓之后她便百无聊赖。
初九,考生们在各个号房里奋笔疾书,韩景妍蹲在贡院水缸旁边晒太阳。苏沂走过贡院一圈后见她还在哪儿蹲着,自己在槐荫下的黄梨木椅上坐了,问她要不要在树荫下坐会儿。
“谢世子殿下。”韩景妍谢过他的好意,不过并未坐下,只是站起活动下蹲麻的腿,继续沐在秋日的阳光下。
穿越前,她过着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或许有科研时还要加上实验室三点一线,享受阳光是一件奢侈的事,顺理成章地,她像这个年代所有的办公室工人一样,有着严重的维生素D缺乏。
身处白色巨塔之中,钢铁丛林剥夺了皮肤在紫外线下将7-脱氨胆固醇转化为维生素D3的权利,也让她本就严重的多梦与早醒雪上加霜。
一朝穿越,终于有了可以畅沐在清秋暖煦阳光下的机会,她自然格外珍惜。
“韩医女是有什么心事吗?”苏沂冷不丁点破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快。
从考生入场之后,她就一直被一股淡淡的烦躁所笼罩,那股子烦问为一丝愁绪所缠绕,不甚明显,却如梅子黄时雨一般淅淅沥沥敲着心绪。
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这样被他点破。
她觉察到一丝微微的不对劲,他对旁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或者说……全然不像一个养尊处优,只需别人照顾他心绪的世子,反倒像……
罢了,这位靖王府收养的世子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都与她无关。他问,她不能不答。若是往日,她会满脸堆笑想一个任何人挑不出错的回答敷衍苏沂,但今天,她真的很不舒服。
“谢世子殿下挂心,下官没什么心事,只是无聊而已。”苏沂看出她不愿说,也不再问,自斟了一杯茶啜饮。
他的听力极好,除却头顶槐叶的沙沙声与远处号房里的书写声,韩景妍踢着小石块儿时的喃喃自语也随风声一起拂过耳畔。
“一个女人也没有……”
韩景妍未意识到自己的碎碎念落入身后那个听力异于常人的世子耳中,即使意识到了她也不会在意。
因为她本就没想掩藏自己的不快。
她本以为自己会适应得自如,就像看一场电视剧、一场电影一样,对没有任何女人的科举习以为常。
但不是这样的。当看到贡院前的龙门桥上如过江之鲫般涌来的老少学子,当听到号房里那些在这个时代仅属于男人的挥毫,无法说清是不甘、愤怒、惆怅还是痛苦的情感攫住了她的心。
苏沂以为她说的“一个女人也没有”是指前天盟誓时的不快:
当时贡院未安排她的住处,其余的帘外官们则觉得男女有别,总不好住在一处,因此该单独给她分出一处,少不得要安排一阵,几个调来巡绰的武官还忍不住说了几句“女人就是麻烦”之类的话。
苏沂想她大概仍在为此事不忿,安慰道:“贡院以前少有医女,你是这几年的第一位,他们考虑不周,偶有舛错,你不用放在心上。”
说罢,他自己也察觉出不对:贡院近几年虽没有医女,但以前废后“乱政”之时,多有医女医婆,那时也有来贡院看顾考生的例子,断不至于不到十年便忘记了应为医女单独划出屋舍,因而只可能是故意为难。
韩景妍听出他是误会自己在为贡院分房舍时的事置气,也未解释,毕竟她认为自己不需要向他解释什么,于是顺着他的话道:
“如果贡院里也有女生员呢?”
如果贡院里也有女学生来考试,别人还会觉得给医女,女儒生单独划出住处是“麻烦”吗?
她笑道:“若女子也能来此科考,还会觉得要给我们分一处住地是麻烦吗?”
当世界已习惯了所有人踩在女人头上,才会觉得一两个活得稍微像人的女子是得到了某种本仅属于男人的“特权”。
她不在乎苏沂是会恼羞成怒像市侩俗夫一样高叫“果然不该让女人读书识字”还是如道貌岸然的老学究一般讥讽“女子天生本弱,自然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不在乎他怎么想。
她不在乎这个莫名穿越过来的、宫里宫外都是波诡云谲,钩心斗角的世界。
苏沂放下手中茶盏,没想到她是这事忿然。
“前朝的时候,”他淡淡道,似在思索,“倒是有位女进士。”
韩景妍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但也对之后的事十分好奇。科举为求官取仕而设,为何有女子参加过中了进士却不闻朝堂上有女官?
“大概是在希淳年间,有一九岁女童林噙香,她道童子科未明文说过女子不能应试,于是求考,中书省挑选四十三本经书给她出题,件件皆通,上乃下诏特封为孺人。”
韩景妍松了口气。虽然听不懂这异世的年号、封诰,但好歹对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女童是个安慰。
“后来元庆年间,又有一女童生吴远意求试中书省,”槐叶投下的树影将他身形皴擦得晦曚不明,“中书省以为林噙香方九岁,而吴远意已十余岁,出入中书省应考,往来拜谒男子,有伤风化,不允。自此而后无女生员应试。”
胤朝君王一向致力于“革前朝之弊”,怎会忘却曾有女人应试科举的“漏洞”?
他自然是“以除旧弊、厚风俗、淳教化”为己任,下诏改制童子科。从此更无女子应试之例。
京城最出名的那位女道士季秋兰,便曾登龙门桥,望着贡院的明远楼与森森古槐出神。
龙门桥,桥如其名,取士子登料、理跃龙门之意。
但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那些龙门桥上跑过去,或焦急、或欣喜的生员永远不会成为她们,反之亦然。
于是,季秋兰登桥伤神,作一诗云:
鳞波细叶曜春晴,
曲江流水处处明。
若许蛾眉争桂殿,
榜上先提女儿名。
这首诗当然没有被收录进那本诗集中。
想到这个东城风光无两却无法在贡院里挥毫的女子,苏沂对韩景妍道:“当今虽没有女进士,却有词客季秋兰,你若想见她,可以与张九说。他向来与城中名士熟稔。每三年会试后,她会在曲江饮宴。”
韩景妍谢过苏沂,正想再多说什么,却倏然愣住。
这不是二里子喜欢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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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被放在诗集卷末的女诗人么?
她愣住并不是因为听见了熟悉的名字。
前几日,她还在好奇这位诗词清丽的女道士的诗作为何放在整本诗集的末尾,现在,她突然想明白了这件事。
想明白了这件事背后无聊至极的现实。
她的诗当然会放在“无名氏”们之后,因为是她呀。
她突然感觉很冷,很无聊,厌倦至极。
她也不明白苏沂为什么同她说这些,是没话找话,很经意地露出自己的见闻与学识,还是打算暗讽她的痴心妄想。
总不可能是见她苦闷所以想用这种笨拙的援古证今来安慰她吧?
或许,韩景妍想,这是他的某种试探,虽然她想不明白他在试探什么。但他也许不会知道,自己也在观察、试探他:
她曾给苏清写过关于苏沂与靖王“替身”的猜测,自然不会放过秋闱监考的时机观察他。苏沂身姿同那日见到的假面将军一样挺拔,但她能敏锐捕捉到两人肤色的不同,更不要说两人声音有如天渊——那位凯旋归来的“靖王”声如洪钟却带着风沙似的粗砺感,浊重,沙哑,苏沂的声音却清脆而温润,谈吐间如戛玉敲冰,仿若仲夏时节,剔透的冰块咕嘟嘟滚入青瓷盏中的豆蔻熟水。
他谈及季秋兰等人时的熟悉,也更像一个久在京城的公子哥儿而非驰骋疆场的将军。
于星,韩景妍顺着他的话笑问道:
“殿下,为何大家都叫张御医张九呢?”
苏沂讶异于韩景妍居然比他更不熟悉京中习俗,为她解释道,张九在家中排行第九,故大家这样称呼。
韩景妍倒不担心他会起疑,“出身乡野偏远地”是个好借口。
从苏沂的叙述中,她还意外知晓这次秋闱和她一起过来的御医张九还是个医二代:当今太医院院使的儿子。“张氏是医户,从前朝起便规定了朝廷医籍者世代为医,不可从事他业。”靖王世子谈淡道。
“世代为医,不可转行?”韩景妍倒抽一口凉气。
听起来就很命苦。
苏沂看出她眉宇间那被她强压下又仍微微流露出的对胤朝“一朝定籍、累世不改”的不解,饮了口茶,娓娓道:
“我朝一十二年,圣旨道:‘军户禁行一切娱乐,学唱曲者割舌,下棋、打双陆者砍手,蹴鞠者卸脚。’金吾卫干户胡林之子胡方吹笛唱曲,判割下鼻尖与上唇;府军卫指挥尤保与本卫小旗袁求述蹴路,并卸右脚,全家徒岭南。”
那如清溪漱玉一般的声音道出的却是如此可怕的旧事。
韩景妍觉得很冷,不知是他的声音太冷还是这些旧事背后那位君王的“天威”令人齿冷。
她一向崇慕军士,他们也是人,不是机器,需要放松与娱乐。穿越前,家乡还会时不时给男女士兵们筹备歌舞晓会等。即使胤朝不喜军士晏乐之风,何苦要用残忍的肉刑来凌虐?
苏沂细细看着她的反应。
从初见她时,他就有种感觉,她似乎……悍不畏死。这世上有很多死且不惧的人,但更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千古艰难惟一死,他见过很多人在凌侮下痛苦地活着。
死很可怕,但更有比死还可怕的事。
她能明白他的意思么?
韩景妍也在静静看着他鸦羽般的双睫下隐晦的情绪,良久,只有一句“谢殿下。”
苏沂见她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什么,没有选择又去号房那里再巡查一圈——太频繁的巡视会给学子们太多压力,苏沂虽不像韩景妍那样对教室后门窗户上悄然露出的班主任的脸有刻在DNA里的恐惧,但有对《大胤律》中巡绰官不可过度滋扰考生例令的遵从——于是他登上贡院中的明远楼眺望。对面的考生奋笔疾书的模样一揽无遗,甚至许多京城秀景也尽收眼底。
满眼风光,千古伤心,凭栏登楼。
这座城市里有过太多伤心的事,不幸的人。
她会成为其中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