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夏令时，即便晚上九点多还是阳光普照。
这让连续加班的姜柏舟有些错乱，即使身体已经极度疲惫，但十点也能迎着晚霞走出公司，仿佛能镀上一层虚假的活力。
她在冲刺公司的香评考核，其结果将决定她是拿到工签留下还是卷铺盖走人。
紧要关头，部门小领导Mark敲了敲姜柏舟工位的隔栏，“Baizhou，有个好消息要同步给你。
“本来呢，你的佛手柑香精供货商临时涨价，原方案成本过高、审批没有通过，你的项目就要开天窗了。不过，我不会让我的组员面临险境。”
程式化的笑容，不达眼底。
“还好我们有熟悉的合作供应商，他们能给出稳定的大货，车间已经安排陈化了。恭喜，你马上就能收到成品了。”
姜柏舟几乎感觉血液直冲头顶：“什么！换供应商了？”
“对呀，就是你之前评估过的，各项指标都很‘标准’的那一家。”中年白男笑眯眯地，挑不出一点错处。
姜柏舟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想起自己当时在南意又晒又破的农村土路上颠簸辗转了好久，对比了很多家种植园的原料，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合适的供货商。
对方轻飘飘一句“审批没过”就擅自更改了她倾尽心血的原料。甚至懒得玩阴谋，只因他知道，一个指望着公司担保工签的外国人，不敢撕破脸、没有反抗的余地。
其实姜柏舟所在的P&L本是一个百年香水世家品牌，被全球美妆巨头集团收购后仍保留独立的研发部门。两股势力虽有些交锋，但品牌营收逐年上涨却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
P&L家族的经营者们一直走小众高端沙龙线，愿意用高预算服务于创意，原料更是优中选优。但集团管理者们显然更在乎财报上的连年上升的数字，这使得层层加码到了基层，就会出现Mark这种拿鸡毛当令箭的扒皮。
佛手柑是姜柏舟这个项目的核心。这是一种几乎只在意大利卡拉布里亚沿海地带规模种植的柑橘类水果。产地小产量就少，因此佛手柑精油特别容易被掺假。
全球每年有超过3000吨“佛手柑精油”上市，而真正的佛手柑香精其实年产量不超过100吨。
可笑的是，这些鱼龙混杂的假油甚至自己内部还能再细分个五等。掺天然甜橙油的还瞧不上掺合成乙酸芳樟酯的。Mark提到的那家就属于“高级假油”，公司常规的气相色谱（GC-MS）质检根本发现不了。
虽说合成香精并非十恶不赦，市面上卖到上千元一瓶的商业香也基本是合成香精，不然全球畅销几十上百万瓶如何保证味道一致呢。甚至就佛手柑而言，天然香精具有光敏性，合成的还能减少致敏风险。
但问题是P&L是沙龙香啊，客户都是高阶玩香选手，拿次等香精应付他们岂非自砸招牌？
姜柏舟平静地抬起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明白了，Mark。我理解公司的立场，您可以把审批结果的邮件抄送一份给我吗？”
对方表情一滞，没想到这个平时服从性很高的华人姑娘居然想着留痕。
“哦？”问yesorno，回答or的神人一枚呀。
“好的，”姜柏舟点点头，随即抄起笔，“那我在项目开发报告中注明：‘因成本控制，大货核心原料的嗅觉层次度可能与备案样品存在一定差异。’”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Mark的眼睛，诚恳且虚心：“您看这样可以吗？”
Mark脸上的微笑，终于彻底僵住了。
他沉默了几秒，含糊其辞地摆了摆手：“我相信你的能力可以完成任务。快弄吧不然来不及了。”
直到Mark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姜柏舟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即将到期的毕业生签证，仿佛一张无形的网，骤然收紧。
就是为了拿到雇主担保才被拿捏、忍着加倍干了很多本地人不愿意干的活，可如果结局还是滚蛋的话这还有什么意义？？
她知道，刚才那番话最多只能让Mark吃个暗亏，却无法改变她必须用次级原料去打一场硬仗的事实。
刷开恒温恒湿的样品贮存室，即使做好了准备，姜柏舟在闻到成品的一瞬间，还是几乎想要哭出来。
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极致清新的柑橘香气一如预期地迸发，仿佛现场掐破新鲜佛手柑果皮时溅出的汁液——
可是层次感呢？酸甜味有余，花香呢？草本和微微的辛辣感呢？
比起她亲自背回的冷压佛手柑精油小样完全不是一个质感好吗！
这玩意儿仿佛被过度PS一样，甚至有点无聊。
姜柏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只能应急修复，可修复就像是给羊绒大衣补洞，只能说尽量看不出来，但自己始终知道这远非原装最佳状态。
考核的日子很快到来，评香师们第一轮盲测面前的十数款产品——既不知配方、也不知作者。敲定评分后，才有结合设计理念的第二轮评价。
“中规中矩的柑橘调而已，这有什么创新可言？而且...我觉得作者用到的香精是不是太平了，没什么层次嘛。”
此话直戳问题核心。评委可懒得关心背后有什么纷争，他们只关注呈现的结果许是作者功力不足。
姜柏舟站在会议室的另一端，心脏一紧，手心满是汗。
其余评香师闻言，又细嗅了一会儿。其中一位道：“核心是直白的佛手柑没错，确实是有点单薄了，偏线性。”
另一位甚至揶揄道：“作者是不是为了控制成本用的次级原料？我们公司可没在预算上小气过吧？”
姜柏舟心跳如擂，却仍密切关注场下其他人的表情。
“等一下，中调慢慢出来了，”一位评委的表情变得复杂，“辛辣、一点烟熏，非常克制，但又非常有趣。生姜和小豆蔻？有意思的选择。
“......苦橙的绿意紧随其后，尾调又有木质的分量和绵长。设计理念和我们品牌也很契合。”
又有人点头附和：“没错，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处理方式。新人么，预算控制没平衡好也属正常，以后权限上去了谁不知道钱能堆出来高品质原料。我觉得作者在创作思路上展露的天赋还是可见一斑的。”
姜柏舟长舒一口气，心率却还居高不下。
等级当场给出，姜柏舟的项目综合下来还是得了个良好，符合公司提供雇主担保办工签的要求。
虽然出现了一些波折，但是香评等级已经白纸黑字地上传系统了，且评委会中有一部分前辈对姜柏舟表示高度认可、微笑着说记住她的名字了。姜柏舟心中郁结逐渐在鼓舞中舒朗，久悬的石头总算落地。
回到办公区，同事们在茶水间讨论刚刚的评比，Mark也在其中，脸色并不好看。
姜柏舟端着杯子直接迎上去：“Mark，真的非常感谢您！如果不是您坚持让我挑战那款新原料，我也不会有压力去突破常规、有机会获得到评委会高度认可。您的决策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在同事们小声却不容忽视的交头接耳中，在姜柏舟真挚无比的微笑中，Mark不好翻脸，但他面部细微的、难以抑制的抽动被姜柏舟尽数捕获。
下班前，姜柏舟又敲开Mark的办公室门，递上一份文件：“Mark，这是评委组认可的最终配方，我已经提交系统了，请您签字确认。”
这份配方，有意无意的，加了很多难搞的珍贵辅料。量不大，所以总价并不比原来高；种类却多，主打一个繁琐。
懒得再细看老登蠕动的表情，姜柏舟边退出办公室边留下一句：
“后续的采购流程就拜托您跟进了。HR刚刚通知我，公司奖励我休假，我明天就去罗马了。Ciao~”
为这个评比已经好几个月没出去逛了，最近几天更是寝食难安。姜柏舟想了想，人逢喜事精神爽，招呼好友方睿出来吃饭。
“你小子失踪人口回归是吧？好几个月不理我了现在想到我了？”方睿一见面就拿胳膊锁住姜柏舟的脖子。
她俩是高中同学，都在英国念书，毕业了留在伦敦工作，且都为了工签甘愿俯首成为一只乖顺的牛马。
姜柏舟活人微鼠，顺势把头靠在方睿肩膀上，气若游丝道：“别废话了，快点菜吧，电量要耗尽了......你看我冒着自动关机的危险，第一时间就想到约你出来吃饭，还不是真爱吗？”
这种状况让姜柏舟吃漂亮饭一顿奔着三四个小时去的，怕不是半道就晕了。所以二人简单粗暴地选了家中东餐厅，羊腿超大超过瘾、碳水分量足且香，完事儿了还能吃点叙利亚糯米糍——橙花香奶香爆炸浓郁，还不那么甜，简直是少有的中国胃友好甜点。
姜柏舟最近为了省时间可没少吃mealdeal（一种英国超市常见的套餐，一般包含绝望的冷三明治、小杯果汁和难吃的小零食），终于吃到舒心的饭让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猛猛低头吃了一大半，恢复了点力气，她右手仍用勺在抓饭里找配菜，左手托腮支起脑袋，道：
“我好想和你吐槽我的傻x领导，但是我现在居然有种时过境迁的风轻云淡，谁懂？那个刁民到底和朕什么愁什么怨，他都已经是小领导了为什么要谋害皇嗣？...不是，谋害我用来评比的原材料？”
“卧槽，那结果咋样，没事儿吧？”方睿闻言放下餐具，认真吃瓜。
“嚯，我这么机智勇敢，当然没事，结果确认的邮件已经乖乖躺我邮箱里了！”
“好呀好呀！我就知道我们舟舟可以哒！你从小就是遇强则强的类型嘛~”方睿想把她那刚啃过羊腿的小油手伸过来摸姜柏舟的头，被姜柏舟佯装凶狠地瞪了一眼，识趣地缩回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舟，”方睿正色道，“不是我泼你冷水，这狗屎的小英政策瞬息万变，你根本不知道它还能出什么‘高招’，建议还是两手准备。”
英国这两年工签门槛提了数不清几次了，前不久还出了个政策“提心吊胆怕事业的日子”从五年抻到十年，玩儿似的说变就变，让已经上了这条贼船的牛马们遭到了极大的背刺。
姜柏舟道：“哪两手？我手和脚全用上都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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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捆得住工签......”
方睿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道：“MasterofMarriage～”
姜柏舟：“......”
还以为有什么高招......
“唉。不过我虽然这么劝你，其实我也没厘清自己的人生命题。”
“你跟你对象不是感情蛮好吗？”姜柏舟总是被秀一脸。
方睿吸了一下鼻子，道：“他是说过可以做我的sponsor，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被伴侣签裹挟着结婚我觉得不高兴......但我一个文科生，找到工作已属不易，工签起薪再涨下去我只能滚蛋婚绿二选一了......”
姜柏舟沉默了。她完全理解方睿的情绪，纠结并不是矫情。她们从小被教导事事靠自己，即便恋爱也不会是依附关系。现在担保人要从公司变成伴侣，而且累积的年数又要从头再来。即便感情一开始是纯粹的，掺杂了利益也不知道会不会变质。
“不说我了，恭喜你啊舟，经此一役，小小工签应该妥了。正式下来记得请我吃饭！”
二人碰杯，虽不知前路几何，但至少此刻局势向好，已值得庆贺。
姜柏舟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了快20个小时，差点错过去罗马的航班。
怀揣着尘埃落定的松快，姜柏舟再度吹上了地中海的夏风。
都说罗马没有淡季，只有旺季和旺旺季。
此刻正是旺旺季，酒店爆满，民宿也没多少空房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处相对安全区域的房源，价格却高得吓人。
不管了，爽完拉倒。姜柏舟一狠心戳下了付款按键，每晚的价格甚至高于她在伦敦一周的房租。
窄窄的石子路，科林斯式柱头修饰的门框，橡木大门配着黄铜门环。
这套房子保养得真心不错，据说电梯都一百多年了，钱砸下去确实有声响。
玄关摆满了房东从世界各地搜罗的宝贝们，挑空的客厅甚至在天花板开了扇花窗，古董三角钢旁边地上架子上堆满了书，落地窗外就是一个满是植物的大露台。罗马的天蓝得特别有诚意，云看起来也特别有分量，从露台望出去赫然就是那个举世闻名的穹顶！
两只小咪一前一后引她穿过细长的走廊去看卧室套房，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这个空间弥散，好有品的味道——苔藓和香根草的基调，常见的木质调，这本也不奇怪。不过用了这些料居然一点儿泥味都没有，且似有若无的还有点柑橘调，可能是散走的佛手柑前调，但好像不止于此......
香根草是最特殊的天然材料之一，迄今没法用石油或其他材料人工合成，且与产地、根茎年龄、提取方法都息息相关。虽在全球分布广泛，但不同产地的香根草味道千差万别。
有位业内前辈就曾在印尼的一个岛上，找到过能提取出没有泥土味、烟熏味，但拥有葡萄柚皮剥开的瞬间那种愉快风味的香根草。
姜柏舟细嗅，猜测大抵就是用的这个来源的香精，又惊叹这支香的美妙搭配和层次——市面上排得上号的商业香、知名的沙龙香，没有她识别不出来的。而这支香显然并非其一，很大概率是私人定制的。
难道是房间的香氛？也未免太有品、太奢侈了。
安置好行李，提了串黄铜钥匙就准备出门觅食。
房东在预订须知里给了一长串信息，其中就包含“探寻罗马”的推荐店铺，有家据说是房东的老朋友开的餐厅，报她名字有惊喜。姜柏舟懒得做决定，就直接导航过来了。
由于是一个人，也没有提前预定，她被安排在了吧台高脚凳的区域。
刚入座，又闻到淡淡飘来刚才那个记忆深刻的小众香味。
思及房东和店主认识，这倒也说得通。不过这里的味道柑橘调更浓，木质调相对淡，想必是更新鲜的前调。
点完主菜发现甜品的那本小菜单完全是意大利语的，且没有图片，拍了照机翻一下，得到一堆抽象无比的答案；想问问侍应生，却发现对方的英语说得超烂......
算了，姜柏舟目光流转，发现吧台的另一边有位同样独身的男士，很有品地穿了一件芦苇绿的羊毛开襟Polo衫。
光打在菜品上，脸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应该是亚洲人，正在享用一份橙色的、卖相不错的甜品。秉持着对亚洲人口味的信任，姜柏舟当即比划着决定也点那个。
菜来了，主菜说实话比较一般，鳕鱼搭配欧芹橄榄油的鲜绿色酱汁，还有一小坨松子奶油酱，单拎出来都可以，混在一起有点悬浮、不够均衡。
不过抄别人作业的那个甜品倒是十分不错，橙色居然是柿子，而且是那种脆柿，切丁搅打在卡仕达馅里填进挞皮，顺便切了一片在顶端做装饰之用。
英国的超市里也常有这种脆柿，三个一联，姜柏舟超爱的，玛莎有时候会打黄标巨折，她直接买一箩筐屯着。
甜品果然治愈人心，感谢陌生人精选。
神游间就把甜品的盘子刮得干干净净，结账的时候下意识瞄了一眼刚刚那位男士的方向，结果他早已经走了，那个位置也已然换了下一位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