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入晓,沈荜独自站在宫城之上,目光流转到千里之外,看着远方如星辰点缀的灯火璀璨。
她理了理脑海思绪。
仅一个月,上都城风雨变换,面上是风平浪静,底下是暗流涌动,早已不复往昔。
新朝不稳,前朝恩怨还未分明,所有人盯着的诏书下落不明,她的心中浮现出的是不明的前途。
正恍惚间,银翠上前来禀:“公主,严少卿求见,奴婢已让他在听政殿侯着了。”
沈荜目显疑色:“他来做什么?”
白日玄武大街时,经严子琛之手放走宁策吾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褒贬不一,有说他顾念师恩,有人骂他通敌反谋。
言官上奏弹劾的本子此刻还被沈荜堆积在听政殿。
奏章上皆道他私放要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实乃齐悦罪人。
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档口,他不是应该在家低调些暂避流言,这会进宫干什么?
莫非是陶璟之一案有眉目了?
沈荜思及此,凤眸清澈,提步就往听政殿走。
……
殿内寂静无声,烛火明亮。
沈荜进门看到一位身着紫袍、腰束白带的少年站得笔直。
一道柔和声音骤然响起:“严少卿有何要事,怎深夜着急面见本宫?”
沈荜言罢走到殿前,面前男子头也不抬,掀起官袍跪下,取下头顶上的乌纱帽。
“臣私放叛贼,罪该万死,特来请命辞去大理寺少卿一职,万般罪孽皆在臣一身,唯愿长公主开恩,莫迁怒下官族中之人。”
沈荜才明白他是为放走宁策吾一事负荆请罪来的。
只是,她知道这件事纯属意外,也并未因此事对严子琛不满,如今朝野动荡,群臣对她执掌朝政一事颇为愤慨,私下都骂她惑乱朝纲的妖女,严子琛虽与宁策吾有旧交,但其品性刚正,为官忠贞,现下自己琐事繁多,分身乏术,正需要这样的人帮衬。
沈荜略带一丝压迫问:“严少卿打算就这样卸下本宫交给你的任务?”
她意指当日大殿之上命他彻查陶璟之一案的事。
“臣如今乃是怀罪之身……再担此重任,恐有不妥。”严子琛闪烁推迟着。
沈荜不言,心道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很聪明,知道新朝用人之际,黜擢谨慎,他这是用一身表忠勇,摘出全族性命。
她从高阶案台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中取出一册卷本,葱白的指尖翻动书页,停在某处后递给了他。
“这是记录陶璟之案的卷宗”沈荜指在朱红勾勒过的一页,“这里……陶璟之当年因图兰地震,钦命前往赈灾,结果因私通外敌、谎报灾情、贪图灾款数罪并罚,这才被满门抄斩……”
“可这案卷上并未写明他与哪国勾结,又如何私通,案卷不明,证据不足,怎么就这样着急将他处死?”沈荜捏着案卷递给严子琛。
此案当年乃是大理寺负责,案宗也是由他们整理,可其中的记录怎会如此草率,既然让严子琛负责此案,她只能向他要一个说法。
严子琛接过再次查阅,其实这份卷宗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他目光晦涩,有些难言道:“此事涉及一桩陈年隐秘……”他顿了顿,“当年大理寺将陶璟之收押后还未来得及审问,他就服毒欲要自尽,太医们拼死才将他救回一条命来,可惜彼时他的嗓子已经哑坏。后来又不知被何人挑断筋骨,粉碎指骨,竟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笔不能握的废人。”
“废人?没有口供和证据,如此便断了他勾结谋逆的罪名?”
严子琛当时同样也对这处产生疑问,思忖道:“后来是抄末家产之时,于陶璟之私宅中翻出一纸与厥然的盟纸,原来他们在图兰时就早有勾结、意图谋反。闻此,朝野震骇,百官弹劾,先皇大怒将其问斩。此后,朝中对此人讳忌避谈,这案卷也被束之高阁未能补上。”
严子琛对这桩案件颇为上心,这几日翻遍案宗,只可惜四十多年前的旧案,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亲眼见证的人少之又少,他几番打听,询问了当年所有在职的大理寺老官,将收集到的一一告知沈荜,没有任何隐瞒。
“与厥然勾结?”沈荜来回踱步着,消化着这个信息。
可心里的直觉告诉她,这样突然出现的证据最有问题。
堂堂宰相,又岂是疏漏大意之人,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证据供人指认。
真相怕是远远不及看到的这样。
“对于此事,图兰百姓是何态度?”
“图兰位于西北边境,与望乡关仅五十里之隔。因当地人对祖祠、故土情感深重,若是离开视为不祥,这才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同时也饱受地动的反复折磨。”严子琛继续说着,“陶璟之去后,开放粮仓、冲击豪绅兼并土地,那些灾民便奉他为生祖,甚至建生祠,传赞曲,威望早已僭越朝廷。”
“后来他死后,图兰甚至发生暴乱,还是被地方镇压下去才得以息事。”
沈荜听完内心复杂,眉间紧锁。
若真是这样,陶璟之如此声明威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怕是不少。
而他无论如何,只有一死。
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勾结厥然这条罪证,他因何勾结尚未明了,又没有口供笔记,想要知道来龙去脉难上加难。
蓦然,银翠急切地移着碎步进殿,手里拿着一封密信闯来。
“公主,流雨传回急信。”
沈荜站定,急忙伸手接过那纸张微有些发旧的信纸,迅速拆开仔细扫过。
目光聚焦在小小的一方纸上,她神色凝重,似乎发生什么大事般。
沈荜稳住心神,朝着银翠道:“银翠,命流雨速回上都,余下人手留在图兰继续搜查。”
银翠:“是。”
沈荜心内发凉,四肢有些发麻,却仍然强撑着。
“公主可还好?”严子琛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涉及秘闻也不便直白问。
“无碍。”
信上所书是为诏书一事,流雨来报,她照着沈荜和亲那日所有在场之人目睹贼匪的模样作了画像,仔细打听镖局的消息并按照所带画册果真找到那群人,但均没有发现诏书。
唯独有一人漏掉,那就是那伙劫匪的头目!
他们翻遍图兰也没找到他,那人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消失踪迹。
如此看来,诏书在他身上的可能性极大!
沈荜两首交叠,紧紧滴握住,突然发声:“严少卿,方才你道自己乃戴罪之身,那本宫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你能查清陶璟之冤案实情,本宫就不追究你放走宁策吾一事。”
“请公主明示。”严之琛稽首拜下。
“本宫要你亲自前往图兰,查清当年之事。此案疑点众多,陶璟之如何勾结厥然,又如何遭受打击,真相,怕是只有去了图兰才能知道更多。”
沈荜继续道:“图兰怕是早已经烂了根,本宫将派你为西北巡按,明面上替朝廷敲打敲打那群酒囊饭袋,暗地里查清陶璟之一案,但须向所有人隐瞒此事,如有消息立刻向我汇报。但也要清楚,这一趟明调实贬并不风光,你可愿意?”
沈荜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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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他的想法,她认为严子琛大概率会拒绝,再怎么说他也算是锦衣玉食生长在上都的贵公子,那等偏僻地方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谁知,严子琛毫不犹豫接下,叩首道:“臣愿以此将功赎罪。”
沈荜欣然地点点头。
他此一行,不知又该牵动齐悦人多少心弦,几十年来高枕无忧者惶惶不安,辗转反侧……
一切,皆系在这位迥秀独立的青年身上。
来也,去也。
—
送走严子琛后,沈荜遥遥望向天上的辉月,皎洁而明亮,从前每月十五,沈筠都会在宫中摆家宴,让他们一家四口有机会团聚赏月。
宴席上,叫退宫人,只有他们一家人如同寻常百姓一样,偶尔会问及两姐弟的学业功课,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一派祥和地谈天说地、嬉笑玩乐。
沈荜望着月亮漏出明媚的笑容,像是想到什么,又缓缓移步,正是沈昭的重华宫的方向。
还未进殿内,里面传出一声极为郑重且严肃的教导之言:先贤有言:‘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观殿下今日所为,小有所获便骄纵懒惰,性志不坚何以治学、治身、治天下。”
听声音……竟然是宁弈!
这么晚了,他怎还在此处?
那人吊着低哑嗓音,想来是今日在宫外淋雨后仍入宫为沈昭授课。
沈荜低声交代银翠去取一碗姜汤来。
“老师教训得是,学生今后一定勤勉励学,不负重任。”沈昭恭敬言。
沈荜隔在外面笑了笑,她这个皇弟只怕是和她从前一样,为了逃学尽爱耍些小聪明。
“我还从未见小弈哥哥如此正色教训一个人。阿昭,你可是犯了什么错?”
沈昭如同溺毙之人抓住浮木,见来人是沈荜立刻松懈下来,但一想到老师方才所言,又极力克制喜悦。
“皇姐……昨日老师让我写一篇“民贵君轻”的策论,我、我太过敷衍塞责……老师不满意……令我重写。”他低下头。
沈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肩膀拍一拍道:“好了,夜深了,恐怕你也是作不出来了……”又看了一眼宁弈继续道,“你老师呢也需要休息。这样吧,你先下去,明日定要交一份满意的文章上来。”
沈昭见沈荜这是为他搭台子,双眼发亮道:“好,甚好,我定努力赶在明日酉时交给老师。”
沈昭趁有沈荜在身边给自己求情,又抖机灵给自己拖上白天一整日,而后立马逃离这个令他发怵的人。
沈荜忍俊不禁。
“殿下这是不满意臣对太子殿下太过严厉?”宁弈捏住茶杯饮下一口发问。
沈荜哪想到一口大锅突然砸向自己,随即摆手道:“哪有,以小弈哥哥的才华,我怎么会质疑你。”
“我是见你白日劳累一整日,这会儿又来抓阿昭的课业,如此兢兢业业却看到一尊朽木,可别气坏了自己,这才打发了他走。”
宁弈知她是位沈昭找补留情面,也怕自己撂挑子不教他,于是唇角微勾笑了笑。
沈荜解释着,然后端起银翠敬上来的姜茶:“喝一口吧,别着了风寒。”
宁弈微发愣,这才想起来,午后回府沐浴换了件衣服后就已进宫,下午微凉细风吹得引得嗓子发疼也是忍着,撑到此刻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接过沈荜手中的碗,眼里泛着微不可察的光亮道:“谢殿下。”
他伸手接过姜茶时擦过沈荜指间,准备一饮而下时却被制止住——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