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顺着风吹过来,陈默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忘了个干净。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来谈业务?
跟谁?
图书馆门口这棵半死不活的槐树吗?
“我……找点资料。”他终于憋出一句,自己听着都牙碜。
“哦?什么资料?”陆晴鸢往前凑了一步,那股子好闻的香味混着书本的油墨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机械……方面的。”
“是吗?那可真不巧。”陆晴鸢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机械类的书,都在三楼西边。你坐这儿,是能把书看穿了不成?”
她故意拖长了音。
“刚才子念还说呢,明天约了我,再去三楼找些新材料的数据。他可真厉害,好多外文原版的资料,连字典都不用翻。”
子念?
叫得还挺亲。
陈默心里那股子刚压下去的邪火,“呼”地一下又蹿了起来。
“他不是化学系的?怎么还懂材料?”
“人家辅修了计算机和材料物理,是我们系出了名的高才生。”
陆晴鸢眨了眨眼,“人又热心,我一提项目的事,他就主动帮忙。不像某些大厂长,忙得一天到晚影子都见不着。”
这话里有刺。
他胸口更堵了。
想说我那是忙着跟德国人玩命,忙着给厂里几百号人挣嚼谷。
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跟她说这些,倒显得自己多委屈。
“是吗?那你们慢慢聊。”
他硬邦邦地扔下一句,扭头就走。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说出什么更不像话的话。
“哎!”
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那只手不大,软软的,带着点凉意,却让他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他回过头,陆晴鸢还拉着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换上了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陈默,你是不是块木头?”
她松开手,靠在图书馆门口那根粗大的柱子上。
“你以为,我找徐子念,是跟他谈情说爱?”
陈默不吭声,可那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然呢?
陆晴鸢被他这副样子气笑了。
“展会上,机床冒烟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也跟着冒烟了?”
陈默一愣。
“汉斯说电路板是劣质品,你是不是恨不得冲上去撕了他的嘴?”
他还是没说话,但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最后,克劳斯拿着那块T1000,说咱们华国造不出‘心脏’,只能当小偷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比人指着鼻子骂祖宗还难受?”
陈默没吭声,只是那股子哽在胸口的硬气,随着她一句句的追问,被泄得一干二净。
“那块‘星光一号’,是省科学院和我们学校的老师,熬了多少个通宵才赶出来的救命稻草。”
陆晴愈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它只是个样品,解决了从零到一的问题。但下一次呢?再下一个型号呢?”
“你懂机械,懂工艺,懂管理,可电路呢?底层算法呢?那些东西,不是光靠一股子狠劲就能弄出来的。”
他看着靠在柱子旁的陆晴鸢,忽然发觉,自己从前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浅了。
“徐子念,是我们学校计算机系的尖子生,他的毕业课题,就是关于工业控制芯片的底层逻辑。”
“我找他,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把‘烽火一号’遇到的问题,还有你说的,要超越西玛的那个新目标,都告诉他了。”
“这几天,我们俩,就是在图书馆里,把他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所有能想到的技术难点,理出了一条线。”
陆晴鸢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到陈默面前。
“给你。这可比你那个‘路过’,要实在。”
陈默低头看着那个笔记本。
封面上,是娟秀的字迹——《“新烽火”项目技术预研备忘录》。
他接过本子,那出乎意料的重量让他愣了一下。
他翻开第一页,满眼都是手绘的流程图、复杂的公式和陌生的技术名词。
有些是陆晴鸢的字迹,清秀工整。
还有一些,是另一种更为刚劲有力的笔迹,旁边还用红笔画着各种标注。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一个自以为是的、醋意熏天的、彻头彻尾的傻子。
人家姑娘在后面,默默地为他铺路搭桥,为他未来的战场招兵买马。
他倒好,跑这儿来,跟人家的一个“粉丝”,一个潜在的技术大牛,争风吃醋。
“我……”
陈默的脸,火辣辣的烫。
他想道歉,却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实在是太轻了。
“那什么……我……”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行了。”陆晴鸢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又笑了出来,“脑子都忙成糨糊了,不跟你计较。”
“我……”陈默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把笔记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外套的内兜里,贴着胸口放好。
“晴鸢,这次……是我不对。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能办到,都行。”
这话,他说得无比认真。
陆晴鸢歪着头想了想。
“真的?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那好。”她伸出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等我毕业,答辩一结束,你把时间空出来。”
“三天。”
“这三天,你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许见,就听我安排。”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
“好。”
……
昏黄的路灯下,陈默目送着陆晴鸢的背影消失在筒子楼的楼道口。
他靠着老槐树站了许久,心里的滋味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没急着走,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胸前的口袋。
良久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厂。
刚一转身,就跟一堵墙撞了个满怀。
“嘶——”
陈默被撞得后退一步,定睛一看,差点没叫出声来。
陆永发!
老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双手背在身后,一张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跟块石头一样。
“陆……陆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陈默心里有点发虚。
“厂长,这么晚了,来我家门口……研究新图纸呢?”
陆永发没理他这茬,只是拿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把他扫了一遍。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一开口,就是一句让陈默差点原地绊倒的话。
“赢了?”
“啊?”
“我问你,”陆师傅往前凑了凑,声音更低了,带着一股子审问犯人的气势,“那个戴眼镜的生瓜蛋子,你给他拾掇明白了?”
陈默彻底无语了。
他总算明白,自己这股子邪火是从哪儿来的了。
敢情,这老头子才是源头!
看着陆永发那副“你要是没搞定,老子就亲自上”的表情,陈默哭笑不得。
他能怎么解释?
说那是个误会?说人家是来帮忙的?
估计陆师傅听完,能当场把那本笔记给撕了。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解释。
对着陆永发那张写满“焦急”的脸,他默默地举起右手,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然后,给了他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