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招待所的筒子楼里,今晚比过年还热闹。
呛人的烟味和廉价白酒的酸气混在一块,熏得人脑门子发胀,可屋里没一个在乎的。
桌上摆着七零八落的凉菜,酒瓶子倒了一地。
“再……再算一遍!”张总工一张脸喝得通红,舌头都大了,他抓着那沓写满名字和数量的订单合同纸。
“今天一天,光是意向订单,咱们拿了多少台?”
旁边一个省一机厂的技术员,拿着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他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
“张总工……三百二十台!”
“三百二十台!”
这数字一报出来,屋里瞬间就静了,只剩下算盘珠子落回盘里的脆响。
陆永发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
“乖乖!咱们红星厂一年到头,连农具带轴承,卖出去的玩意儿加起来有三百件吗?”
“这哪是卖机床,这是抢钱啊!”孙建军抓起酒瓶,直接对着嘴灌了一大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哈哈大笑。
“陈厂长!你真是……真是财神爷下凡!”黄科长挤到陈默跟前,端着满满一杯酒,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我敬你!从今往后,我们东方器械厂,就跟你混了!”
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种狂热。
有人在算这批订单能赚多少钱,有人在规划厂子要扩建多大的车间,还有人已经开始畅想,红星厂的名字将如何响彻全国。
只有陈默,靠在墙角,没怎么喝酒,手里夹着根烟,慢慢地抽着。
他端着酒杯,却没有喝,杯沿的凉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太顺了。
顺得让人心里发慌。
那个叫克劳斯的德国人,从头到尾,都像个慷慨的慈善家。
他主动让出最好的展位,亲自为你站台宣传,把你的产品捧上神坛,然后呢?
然后就心甘情愿地看着你,把他嘴边的肥肉,一块块叼走?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买卖。
“你怎么不高兴?”陆晴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递过来一瓶橘子汽水。
她没喝酒,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醒目。
“高兴。”
陈默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甜味冲淡了嘴里的烟草味。
“就是觉得,这酒喝得有点早。”
陆晴鸢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声开口:“你也觉得……那个克劳斯,很奇怪?”
陈默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烟头在鞋底上捻灭了。
有些事,说出来只会扫了大家的兴。
但那股子不安,却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越缠越紧。
……
同一时间的省展览馆,已经熄了灯,陷入一片漆黑。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瘦高个,打着哈欠,拎着手电筒在空旷的展厅里巡逻。
手电光柱扫过一台台机器,在光滑的金属外壳上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
当光柱晃到红星厂那个展台时,他下意识地多停留了几秒。
那台白色的小机器,在黑暗里也显得格外扎眼。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阴影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朋友,借个火。”
保安吓得一哆嗦,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回过头,光柱直直地照了过去。
光圈里,是一张带着谄媚笑容的脸。
是刘涛。
“是你?”保安认出了他,眉头一皱,“你不是被……”
“嘘——”
刘涛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不动声色地塞进了保安的口袋里。
“兄弟,行个方便。”刘涛压低了声音,“我老板,想进去看看。”
他侧过身,露出了身后一直站在黑暗里的人。
汉斯。
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的傲慢被一种阴鸷的狠厉所取代。
保安捏了捏口袋里那厚厚一沓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默默地关掉了手电筒,转身走开了。
汉斯一步步走向那个被聚光灯环绕的展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绕着“烽火一号”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机床的操作台前,眼神里全是嫉妒和怨毒。
“乡巴佬……华国猪……”他用德语低声咒骂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特制的工具。
那不是锤子,也不是撬棍。
那是一套精巧的电子工具。
他熟练地打开机床侧面的一个检修口,露出了里面复杂的线路和一块巴掌大的电路板。
T-1000。
他没有去破坏那些显眼的线路,也没有去砸那块金贵的电路板。
那太蠢了,太容易被发现。
他要做的,是给这台机器的心脏,注入一点慢性的毒药。
他从工具盒里,拿出一个只有火柴头大小的,带着细微磁性的金属头,装在一个笔状的工具上。
他凑近那块电路板,对着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电容,将工具的尖端轻轻贴了上去。
没有声音,没有火花。
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停留了十几秒。
这点微弱的磁场,不会立刻损坏任何东西。
但它会像一个微小的病毒,悄悄改变那个电容的物理特性。
明天,当这台机器再次启动,当电流一次次通过这里,这个被动过手脚的电容,会比正常情况下更快地发热、老化。
也许开机五分钟没事,十分钟也没事。
可当着全场客户的面,进行一场二十分钟的复杂加工演示时,它就会因为过热,而瞬间崩溃。
到那时,整台机床的控制系统,都会陷入瘫痪。
那不是被破坏,那更像是……这台机器本身存在着致命的设计缺陷。
一种劣质产品在高强度工作下的必然崩溃。
这,才是最完美的羞辱。
做完这一切,汉斯又从另一个小瓶子里,用棉签蘸了一点透明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在电路板一个接口的焊点上。
那是一种特制的慢速腐蚀剂,无色无味,但会在一夜之间,让那个焊点出现肉眼难以察觉的虚焊。
双重保险。
汉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关上检修口,用一块绸布,仔细地擦掉了自己可能留下的所有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看着那台在黑暗中依旧泛着光泽的白色机器。
“陈默,”他用德语,一字一顿地开口,“明天,我会让你,还有你们所谓的‘华国制造’,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笑话。”
他转身,带着刘涛,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展厅的黑暗里。
寂静的展厅中,那台“烽火一号”静静地矗立着,机身上的白色喷漆,在从窗外透进的微光里,反射出一抹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