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手和克劳斯伸过来的手握在一起。
那只手温热、干燥,力道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轻慢,也不带丝毫压迫。
“陈默先生,你的名字,我最近听过很多次。”
克劳斯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开口,脸上那温和的笑容,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站在他身后的汉斯,脸色却像是吞了只苍蝇,难看至极。
张总工和陆永发他们,被这阵仗搞得有点蒙。
“克劳斯先生过奖了。”陈默抽回手,态度不咸不淡。
“哪里是过奖,是欣赏!”克劳斯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展会才刚开始,不如我带各位,先四处看看?”
这番举动,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不等陈默回话,张总工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激动,抢先应了下来:“那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克劳斯先生了!”
“为朋友引路,怎么会是麻烦?”克劳斯笑呵呵地领着众人,却没有走向红星厂的展台,反而朝着展厅最核心的区域走去。
那里,是西玛集团的展区。
一台庞然大物矗立在正中,流畅的线条,金属外壳闪着冷峻的光泽,和周围那些傻大黑粗的国产机床比起来,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
“这是我们今年主推的T-300型,五轴联动加工中心。”克劳斯像个尽职的导游,拍了拍机床的外壳,“主轴转速两万四千转,定位精度可以达到零点零零五毫米。”
这已经不是差距了,这是天堑。
“当然,”克劳斯话锋一转,“这台机器也有它的局限性,它的能耗很高,对操作环境的要求也极为苛刻。并不完美。”
他这番坦诚,反倒让张总工他们心里那点自卑,消解了不少。
看,强大的西玛也不是无所不能。
克劳斯领着众人,在自己的展区逛了一圈,嘴里不停地介绍着各种先进技术,时不时还向陈默抛出几个专业问题,从伺服电机的扭矩控制,到数控系统的算法逻辑。
他的问题极有水平,既显示了自身的专业素养,又给足了对方面子。
陈默的回答简练而精准,总能切中要害。
两人这一来一回,听得旁边的汉斯眼皮直跳,插不进半句话。
“好了,看了我们这么多东西,”克劳斯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红星厂那个蒙着红布的展台,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现在,能让我见识一下陈先生的杰作了吗?”
“当然!”张总工早就等不及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就将那块红布扯了下来。
“烽火一号”正式亮相。
和西玛那些庞然大物比起来,它小巧得像个玩具,白色的喷漆,简洁的线条,放在一张普通的办公桌上,居然也不显得突兀。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议论。
“就这?还没我家的缝纫机大。”
“红星厂搞了半天,就弄出这么个小玩意儿?”
克劳斯却没有理会周围的杂音,他绕着机床走了一圈,伸手在冰凉的导轨上摸了摸,又看了看那块小小的显示屏,最后把视线定格在陈默身上。
“可以演示一下吗?”
“张总工。”陈默点了下头。
张总工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坐到了操作台前。
他拿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特种钢块,固定在夹具上。
在屏幕上输入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后,他按下了启动键。
机床内部响起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主轴带动着一根细如绣花针的铣刀,开始高速旋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枚铣刀在钢块上飞速游走,火星四溅,肉眼几乎无法看清它的轨迹。
短短三分钟后,机床停止了运转。
张总工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加工完的零件,递给克劳斯。
克劳斯接过那个还带着余温的小钢块,凑到眼前。
那原本方方正正的钢块,此刻已经被雕刻成了一个精巧的微缩齿轮,上面的每一个轮齿,都细密得如同发丝。
“这……”克劳斯身后的一个德国技术员发出一声惊呼。
“能否借用一下你们的测量设备?”克劳斯抬头看向汉斯。
汉斯虽然满心不情愿,但在克劳斯的注视下,还是只能黑着脸,让人搬来了一台高精度的三坐标测量仪。
当那个微缩齿轮被放到测量台上,探针缓缓落下,屏幕上跳出的一连串数据,让整个展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最大公差……零点零零二八毫米。”
那个负责操作的德国技术员,用德语喃喃自语。
“轰”的一声,围观的人群炸开了。
“我的天!比头发丝还细啊!”
“这精度,赶上瑞士的手表了!”
张总工和陆永发他们,一个个激动得脸膛发亮,腰杆挺得像厂里的旗杆。
克劳斯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陈默面前,温声开口:“陈先生,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
“之前,我们和红星厂之间,或许存在一些不愉快的误会。我为汉斯之前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
他微微躬身。
“我正式代表西玛集团,向你发出邀请。我们希望能够与你,与红星厂合作。技术、资金、市场,都不是问题。只要你点头。”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当众招安!
陈默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克劳斯先生客气了。”他缓缓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
拒绝得干脆利落。
克劳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那真是太遗憾了。”他耸了耸肩,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他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克劳斯远去的背影,张总工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什么玩意儿!还想收买我们!”
陆晴鸢却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秀眉微蹙,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默没说话,他走到那台“烽火一号”旁,伸手轻轻抚摸着机床的外壳。
就在这时,展厅的另一头,克劳斯正不急不缓地穿过人群。
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下属,快步从侧面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在两人交错的一瞬间,那个下属将一份薄薄的牛皮纸文件,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克劳斯的手里。
克劳斯接过文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用指尖在文件袋的封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