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还没停稳,外头就跟炸了锅一样。
“回来了!陈厂长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嚎了一句,紧接着就是一串震天响的“噼里啪啦”。
是鞭炮。
守在厂里的人,从车间,从家属楼,从厂区各个犄角旮旯里头涌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把破铁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陈默刚跳下车,一股子人味儿混着火药味的热气就糊了他一脸。
“小陈厂长!”
“陆师傅!”
“王厂长,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一张张脸上不是油就是灰,说话都带着一股子激动。
几个老师傅冲上来,通红着眼眶,也不说话,就是抓着陆师傅的胳膊,一拳一拳地捶他膀子,嘴里骂骂咧咧,话都说不利索。
“他妈的,就知道你们这帮老骨头死不了!”
“那帮狗日的,没把你们怎么着吧?”
王洪林哪见过这阵仗,又是往他手里塞烟,又是揣煮鸡蛋,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劲儿地念叨。
“没事,没事了……大伙儿费心了,费心了……”
陆师傅让一群人簇拥着,这个拍他一下,那个捶他一拳,他也不躲,咧着嘴,一口大黄牙,笑得比谁都敞亮。
陈默就这么被人群挤着,看着这些脸,那股子在里头憋着的劲儿,才算真顺了过来。
这地方,是他的第二个家。
刘阳带着人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没出声,就那么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头,跟周围的闹腾格格不入。
这场欢迎,闹到天擦黑。
工人们不用谁吩咐,自个儿就动手把生产线理了一遍,被封的设备也挨个儿检查,厂区里又响起了轰隆隆的机器声。
办公室里,灯亮着。
陈默刚把东方器械厂那单子的进度重新捋了一遍,门就响了。
是刘阳。
“陈厂长,还忙?”
“刘同志,快坐。”陈默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搪瓷缸子里的白开水。
刘阳没坐,他走到窗户边,看着楼下亮着灯的车间,听着那片熟悉的吵嚷。
“你这儿,挺热闹。”
陈默没接话,等着下文。
刘阳转过身来,那张国字脸一板一眼。
“陈厂长,吴市长出了面,人是出来了。但事,没算完。”
“这次的事,算是个提醒。”刘阳话不快,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红星厂,是个筛子。今天能进来个调查组,明天就能混进来个收破烂的。你的人,我信得过。你的门,我信不过。”
陈默指尖在桌子边沿上敲了敲。
“刘同志,你的意思我懂。这次是我们大意了,往后,保卫科那边我会盯紧。”
“不够。”刘阳摇了头,“这不是多找几个保安看门能解决的。”
他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我们让你做的东西,分量有多重,你比我清楚。这玩意儿,冒不起一丁点风险。一次都冒不起。”
“所以,我们内部做了个紧急评估……”刘阳顿了顿。
“我们认为,红星厂目前的环境,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了。”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
“你要停?”
“不。”刘阳看着他,“不是停。是换个更稳妥的法子。”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搁在陈默桌上。
“我们要的,是你这个人。是你脑子里的东西,和你这双手。”
“陈默同志,我代表我的单位,正式邀请你。”
“调离红星厂,加入我们。我们会给你独立的,绝对保密的实验室,最新的设备,最好的后勤。你什么都不用管,就一门心思搞你的研究。”
脱离红星厂。
调入那个单位。
前世,他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
现在,路就铺在脚底下。
可……这厂子怎么办?
王洪林,陆师傅,还有那几百号把他当主心骨的工人,怎么办?
他爹那桩事,怎么办?
刘阳看着他没说话。
“这不是命令,是邀请。你也可以不答应。”
“你要是不答应,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只能终止这个项目。那份毁掉的图纸,我们单位会组织人手,自己想办法复原。”
这才是后招。
要么,他一个人走,带着技术去个更大的地方。
要么,他留下来,跟红星厂这艘破船一起沉,但那项顶天重要的技术,从此跟他再没关系。
“三天,你考虑一下。”刘阳把那个牛皮纸袋往他跟前推了推。
“三天后,我来要个准话。”
刘阳走了。
屋里就剩下陈默,和桌上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他一晚上没合眼。
第二天,厂里人都瞧出陈默不对劲了。
话少了,眉头拧着。一个人在车间里瞎转悠,一会儿在一台车床前站半天,一会儿又蹲在电弧炉边上,看着冰冷的炉壁发呆。
工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陆晴鸢是下午来的,给王教授送数据,顺道来看看她爸。
一进厂,就闻到一股劫后余生的兴奋劲儿。
可这股劲儿,在陈默身上半点都找不着。
他正站在仓库门口,看着老师傅们往外搬修好的旧设备,魂跟丢了似的。
“陈默?”陆晴鸢走过去。
陈默回过神,扯了扯嘴角。“晴鸢,你来了。”
“我爸说,你昨天回来,就一直这个样子。”陆晴鸢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出事了?”
陈默摇摇头,没吭声。
这事,没法说。
“陪我走走?”
陆晴鸢没再问,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闹哄哄的厂区,沿着外头的土路慢慢走。
太阳快下山了,影子拖得老长。
“晴鸢。”陈默突然开了口,“问你个事儿。”
“你说。”
“要是你跟前有两条路。一条,平坦好走,能让你最快到你想去的地儿。另一条,坑坑洼洼,路上还绑着一大家子人的命,走得又慢又累,一脚踩空,所有人都得跟你一块儿完蛋。你走哪条?”
陆晴鸢停下来,侧过脸看他。
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
“这话,不像你问的。”
陈默笑了笑,有点自嘲。
“是吗?”
“你心里不是早就有谱了吗?”陆晴鸢的语气很淡,“你现在问出来,就是嫌那条难走的路太累,想找个人倒倒苦水罢了。”
陈默一下愣住了。
累。
从回来那天起,他就没歇过。
救厂,洗冤,斗内鬼,抗外资,一环扣一环。
刘阳给的那条路,太省心了。
陆晴鸢看着他那副样子,突然伸出手,很轻的,把他拧着的眉心给抹平了。
指尖有点凉。
陈默身子僵了一下。
“陈默。”陆晴鸢收回手,声音很轻。
“不用怕走错。你选那条,就算再难,夜里能睡得安稳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