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卡车开进厂区,扬起的尘土还没落下,王洪林已经把陈默拉到了一边。
那只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分量很足。
“小陈,你跟我交个底,这批货,有没有谱?”
王洪林的声音不高,但话说出来,嗓子眼儿有点发紧。
“王厂长,您就瞧好吧。”陈默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实在。
王洪林没再多问,只是那只手松开时,陈默觉得肩上轻了不少。
他盯着那辆卡车,车辙印深深地压在厂区的土路上,好像要把一种叫希望的东西给种下去。
赵建国戳在原地,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太阳穴的青筋一下一下地跳。
他的视线在王洪林和陈默之间来回扫,又瞥了眼假装看天的冯全。
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几人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办公楼。
那辆卡车,在老师傅们克制又兴奋的议论声里,停在了仓库门口。
“好家伙!这下咱们有米下锅了!”
陆师傅头一个蹿上车,抓起那块锈了的旧齿轮,两手掂了掂,咧开的嘴半天合不拢
接下来的日子,仓库就成了整个红星厂的心脏。
“两千公斤呐!”陆师傅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吐出的烟都带着火星子,“这下,这台新家伙什可得当祖宗供着了。”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了,立马排开了班,三班倒,人换着眯一会儿,机器的响声可不能断。
夜里,整个厂区都黑了,只有这儿还亮着灯,机器的轰鸣声传出老远。
生产进行到第三天,一台老旧的冷镦机突然“嘎吱”一声,停了。
“坏了!传动皮带断了!”
正在操作的李师傅喊了一嗓子,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一下。
这要是停产一天,交货期就悬了。
“都别慌!”陆师傅叼着烟卷凑过来,拿手电筒照了照断口,骂了句脏话。
“库房里还有备用的牛皮带,老刘,去拿过来!小孙,把火盆点上,再找点桐油!”
没多大会儿,一股牛皮烤焦的糊味混着桐油的呛人气味,在车间角落里弥漫开。
陆师傅让小孙把火盆端稳当,他自己扯着皮带两头在火苗子上燎,呛人的烟熏得他直眯眼。
等皮子软了,他喊一声“搭把手!”,旁边的老刘立马递上铆钉钳,两人配合着把活儿干完了。
半个小时不到,冷镦机又重新转了起来。
陈默看着这一切,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这些老师傅,每一个都是一本活的维修手册。
交货那天,整整四十个麻袋的钢珠,把解放卡车的后车斗装得满满当当。
东方器械厂的黄科长亲自带人来验货,他随手拆开一袋,抓起一把钢珠。
每一颗都滚圆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的金属光泽。
他没多说,直接让人拿去车间上机测试。
半小时后,一个技术员跑了出来,对黄科长报告:“黄科长,这批滚珠的精度很高,比咱们从上海买的那批货都稳,噪音小,磨损也低!”
黄科长听完,没多说,直接在提货单上签了字。
他把笔帽盖上,看着陈默,说:“小陈同志,你们这批货,我们全要了。不止如此,我再追加一份五千公斤的订单,价格,我给你们再往上提一成!”
五千公斤!再提价一成!
跟着陈默一起来的陆师傅,手里的烟杆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半天没直起身子。
回厂的路上,陆师傅还觉得脚底发飘。“小陈,我不是在做梦吧?五千公斤……那得是多少钱?”
陈默把那张十几万的承兑汇票在陆师傅眼前晃了晃。
“陆师傅,这不是梦。咱们红星厂,活过来了。”
卡车刚进厂门,消息就长了腿,从门口保卫科传到车间,再从车间传到食堂。
还没等陆师傅把车上的麻袋卸完,整个厂里,从铆工到焊工,连烧锅炉的老王头都知道了:东方厂又下了五千公斤的大订单!
赵建国办公室里,李华用凭记忆画出的研磨机草图,换来了几张大团结和一个转正名额的许诺。
等李华一走,天刚擦黑,赵建国便换了身不起眼的旧外套,骑着车子专拣小路,摸到了长城饭店的后门。
汉斯的房间里,烟味很重。
“赵,我提醒过你,最近别来找我。”汉斯看见赵建国,言语间带着克制的烦躁。
他原以为收购红星厂只是时间问题,没想到被搅和成了一锅粥。
“汉斯先生,情况有变,我必须来。”赵建国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从怀里掏出那张图纸,摊在汉斯面前的茶几上。
汉斯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图纸,只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捏起一角。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结构和标注的参数上时,他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他把图纸拿到台灯下,又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凑得很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看过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汉斯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汉斯脸上的轻慢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目光就凝固在了图纸上。
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指尖在图纸上那些密集的线条间移动,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这种多点接触式浮动研磨技术……就算在我们的实验室,也才刚刚进入理论验证阶段。”
他的声音很低沉,“凭红星厂那堆废铁,怎么可能造得出来!”
“千真万确,汉斯先生。”赵建国观察着汉斯的脸色,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他们不但造出来了,而且已经开始量产高精度滚珠。东方器械厂刚跟他们签了一份五千公斤的大订单,价格比市场价还高。”
五千公斤!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之前他还想着慢慢耗死红星厂,用最小的代价完成收购。
现在看来,对方已经找到了活路,而且这条活路,会直接威胁到西玛集团在中国市场的布局。
如果中国的工厂都能自己生产高精度轴承,那他们那些昂贵的进口设备和技术,还卖给谁去?
汉斯不再踱步,他径直走向电话,抓起了话筒。
他拨了一个长途号码,电话接通后,他瞥了一眼赵建国,然后用德语对着话筒说道:
“是我,汉斯。情况紧急,目标出现了无法预料的技术突破,原计划必须中止。我建议,立刻启动B计划,西玛集团,必须全面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