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
陆师傅捧着一把还烫手的钢珠,布满老茧的手掌都在抖,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
老师傅们呼啦一下围过来,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对着车间昏黄的灯泡端详。
滚圆光滑的小东西,透着一股精亮的光。
“好小子!”陆师傅一巴掌拍在陈默肩上,咧开的嘴半天没合上。
陈默看着这群平均年过半百的老伙计,心里也热乎乎的,可他没跟着大伙儿乐。
“各位师傅,先别高兴。”
陈默的声音让大伙儿的兴奋劲儿压下去了几分。
“咱们这土法子出来的东西,品相看着不赖,可精度和质量怎么样,还得靠咱们的眼和手来把关。”
陆师傅把手里的钢珠掂了掂,点点头:“对,小陈说得在理。”
他当先表态:“别的咱不敢吹,这点眼力劲儿和手上的准头,错不了。”
说着,他找来一块打磨平整的木板,斜斜架起。
“都看好了,珠子滚得不直,或者声音不对的,就是次品,都给我挑出来!”
他抓起一把钢珠,小心地放在木板顶端。
一颗颗钢珠顺着斜面滚下,大部分都划出笔直的轨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但偶尔有那么一两颗,滚到一半就歪了,或者声音发闷。
“这个,还有这个,拿出来!”
陆师傅眼睛一眯,就点出了那几颗有问题的。
另一边,李师傅已经戴上老花镜,拿着几把千分尺,一颗一颗地测量钢珠的直径。
“超了零点零一毫米,不行!”
“小了零点零二,不行!”
法子是土了点,可手上的功夫不含糊。
一块斜板,一把千分尺,就是他们的检验台。
每一颗钢珠都要滚一遍、量一遍,差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陈默瞧着这景象,心里有了底。
“陆师傅,厂里就拜托你们了,我得出去一趟,给咱们这些‘宝贝’找个好买家。”
“去吧,卖东西我们不懂,生产你放心,保证给你弄得妥妥帖帖的!”
陆师傅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心思全在手里的钢珠上。
陈默用一块干净布头,仔细包好一小袋钢珠样品,揣进怀里,蹬上自行车就往市里的东方器械厂赶。
东方器械厂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大厂,对轴承滚珠的需求量极大。
“同志,我找你们采购科的黄科长。”陈默在传达室被拦了下来。
“有介绍信吗?”看门的大爷头都没抬。
“没来得及开,我是红星厂的,这是我的工作证。”
陈默把工作证从窗口递进去,态度客气,“想跟黄科长谈谈我们厂的新产品。”
“红星厂?”
大爷这才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陈默。
“你们厂不是都快揭不开锅了么?还搞什么新产品?”
话是这么说,大爷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等了约莫一支烟的工夫,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
“红星厂的?”黄科长停下笔,抬眼看着陈默,“你们厂那点事,市里谁不晓得?一堆快报废的铁疙瘩,还能捣鼓出新东西?”
“黄科长,设备是老了点,可工人的手艺还在。”
陈默不急不恼,将用布包着的样品推了过去,“东西好不好,您上手看看。”
黄科长拿起一颗钢珠,在指尖掂了掂分量,又对着天光看了看表面的光洁度,态度没啥变化。
“小同志,这玩意儿不是看它光不光亮。它是要上机器的,硬度、精度差一点,就能把一台几十万的设备给卡坏了,这个损失谁来负?”
“黄科长,我明白您的顾虑。话我不多说,东西好不好,机器说了算。”
陈默把话说得很实在。
“我给您留下一箱试用,不要钱。装到你们不那么要紧的辅机上跑一个礼拜,要是出了问题,磨坏了你们一根轴,我们红星厂照价赔偿。要是没问题,咱们再谈后面的事,您看这样行不行?”
免费试用,还敢立字据赔偿?
黄科长有些意外地瞧了陈默一眼。
这年头的国营厂,还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试用确实没什么风险,便点了头:“行,那先拉一箱过来试试。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真出了问题,你们红星厂一个子儿都别想赖。”
就在陈默在外奔波的时候,一颗同样的钢珠,被放在了副厂长赵建国的办公桌上。
刘涛站在一旁,身子微微前倾,低声说:“赵哥,您看,这就是陈默那小子带着一群老家伙搞出来的东西。”
赵建国没怎么看那颗钢珠,只用指尖拨弄了一下,任由它在桌上滚了两圈。
“土法子炼钢,能成什么气候。”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汉斯先生那边已经递了话,重组的计划正在走程序,市里很快就有说法。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让陈默他们弄出点响动,坏了咱们的大事。”
“赵哥,您的意思是?”刘涛把声音压得更低。
赵建国放下茶杯,也凑近了些:“生产得用电吧?晚上找个由头,就说线路检修,去把他们车间的总闸给拉了。”
“我明白了,赵哥您放心。”刘涛应下后,悄声退了出去。
等陈默从市里赶回来,还没进三车间,一股铁烧煳了的呛人味儿就钻进了鼻子。
车间里头黑灯瞎火,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师傅们一个个坐在地上,也不说话,脚边散落着一堆堆奇形怪状、颜色发乌的金属疙瘩,哪里还有半点钢珠的影子。
“陆师傅,这是怎么了?”
陈默鼻腔里那股焦味让他脚步顿住了。
陆师傅耷拉着脑袋,听到动静才费力地抬起来,眼眶熬得通红,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旁边的李师傅叹了口气,指着地上那堆废铁:“下午正干得好好的,突然一下,整个车间的电全停了。等电再来,机器里的钢珠粗坯全卡死了,冷却也跟不上,一炉料,全……全都废了……”
断电?
陈默冲到车间角落的总电闸旁,开关果然处于断开的位置。
他伸手一摸,上面干干净净,没有积灰,明显是刚刚被人动过。
厂里线路老化,偶尔跳闸是常事,但绝不可能整个车间的总闸都跳了。
是有人故意拉了闸!
陈默的手指蜷了起来,骨节凸起。
赵建国!刘涛!
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
看着老师傅们失魂落魄的样子,陈默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块报废的金属疙瘩。
他手上用力,那疙瘩便从他指缝间碎成了渣。
他盯着手里的废料,没抬头,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
“陆师傅,各位师傅,都打起精神来。”
“这批废了,就当是咱们给某些人放了个响亮的屁,崩他一脸!”
“走,咱们现在就动手,把能用的设备全部搬到老耿头那个仓库去!”
“我倒要看看,谁的狗胆那么大,敢去他那儿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