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呓语声在黑暗中回荡。
火光明灭，跳动闪烁在火塘旁犹如雕塑的身影之上。微弱的光亮无法照亮凝视着火焰的存在们的面容，只能勉强映出她们紧抿的、下撇的嘴角。
火是一种纯粹的存在。很早之前，古人就认为火能够成为沟通两界的媒介，所以每当她们思念已经和自己不在同一时空的某人时，她们常常会选择将自己想要交给对方的东西托付给火。当风卷起火苗吞噬过后残留的灰烬，将其飘飘洒洒地扬向天空，人们便会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那人收到了吗？那人收到了吧。
而现在，围绕着火塘的神鬼精怪们毫不吝啬地将力量投入这团看似平常的火焰之中，直到火焰的颜色逐渐发生变化，温暖的橘红色渐渐褪去，转化为一种奇异的苍白，最终凝固成一面薄而光滑的镜子。
镜子里并未倒映出火塘边的场景，它泛着柔和的白光，将站在里面的某个影子衬得模模糊糊。
在看到这影子的瞬间，距离镜子最近的一位女性精怪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手指点在了镜面上，认真说出了她近日来一直在问的两句话：
“是你吗？”
“你在哪？”
白皙的指尖缓缓划过玻璃表面，方道夜若有所感，抬眸定定注视着面前这扇巨大的落地舷窗。
似曾相识的星河在那双清澈的杏眼中缓慢地旋转，神敏锐的五感让她轻松捕捉到了极远处一闪而过的光芒，大概是某颗偶然路过的流星。
也许当她打开时空通道，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时，也会像一颗猛烈燃烧着的星星，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眼中一闪而过。
从踏上这艘目的地为虫母藏身之处的星际军舰时起，夜游神的力量便一直在不断增强，而她十分清楚这力量的来源。
联邦为她们举行了隆重盛大的送别仪式，久未在人前现身的现任联邦总统亲手为这支部队献上了寓意期盼平安归来的珍贵花束，军部现任元帅福尔特·温莎及第二将军赞恩·摩尔斯特身着他们最庄重的军服站在总统身后，沉默而肃穆地行礼。
方道夜站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和身后的人们一同在拥挤的人群和无数悬浮在半空中的微型摄像机前接受了这郑重的对待。人们期盼的愿望化作神明的力量，渐渐充盈她整个躯体。
那一刻，她十分清楚地“看”见了未来。
星空裂开了。有熟悉的呼唤声从中传来，摇曳的光芒化作牵引的手，为她指明回家的道路。灰色的碎屑飘来，她转身，看见一颗正在缓慢崩坏的星球。白色的火焰燃烧着，照亮了“星球”不远处那艘外壳残破的战舰，透过舷窗，能看见里面有人正又哭又笑地相拥在一起。
这是胜利的预兆。方道夜能感觉到那个未来的自己收回了视线，踏步向时空隧道而去，却在即将进入的最后一秒被人猛地抓住了手腕——
“方老师。”
方道夜回过神，看向出声搭话的人。
那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问：“马上要进行第二次跃迁了，请、请问虫母的坐标位置是否发生变化？”
方道夜微微合目。
轻微的机械运转声逐渐远去，奇异的嗡鸣声取而代之。臭味一丝一缕弥漫开来，令人不适的光滑触感让夜游神皱眉。
虫族的数量和上一次相比，似乎变得更多了一些。但位置……倒是没有发生变化。
“没有。”
“好的！”
得到答复的人肉眼可见松了口气，立即转身和等在一边角落的同伴一起离开了，看方向是去总指挥室。
方道夜无言地目送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星舰上的大家似乎有些躲着她。平时在走廊上碰到的时候，他们总是低着头弯着腰，远远地避开她。要是避无可避，就会一脸视死如归地冲过来小声喊一句“方老师好”接着迅速离开，连回答的时间都不给她留。
就像现在这样。
……话还没说完呢。
方道夜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也朝着总指挥室的方向走去。
自出发已有五天，但她还从未去过总指挥室。
倒不是特意想避开某人。三天前，星舰进行了第一次跃迁。跃迁结束后，许多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躯体反应，那几天可把医师们忙坏了。作为曾经医务室的一员，方道夜也跟着忙碌了好一段时间。
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跟随腕上手环的指引，顺利地站在了总指挥室的大门前。她停顿片刻，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熟悉的、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门内响起，让夜游神稍稍晃了会神。
她推门而入。
总指挥室的空间比她想象中要小。内里布置相当简洁，只有一套正对大门摆放的桌椅，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文件，还有正投射着淡蓝色光屏的小机器人，以及被随手摆放的一杯早已凉透的花茶。
埋首在文件堆中的男人头也不抬：“有事快说。”
“……关于虫母——”
里希特·罗兰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冷漠的外壳迅速从他身上褪去了。他快步从桌前走出，又在中途刹住了脚步：“你来了——呃，没人告诉我——稍等。”
他状似无意地将身后一团乱的办公桌挡住，背在身后的手迅速地对着桌面上的小机器人比划了几个手势。小机器人接收到主人的指令，马上伸出两只纤细却有力的火柴棍机械手，数秒间整理好了桌面。再下一秒，地面开了个方方正正的口子，一套沙发缓缓从中升起。布置它的人特意选择了颜色清淡雅致的淡绿，上面还绣着藤蔓样式的花纹。
和联邦军校内宿管室里的花纹一模一样。
“请、请坐。”
为什么之前一直没能发现呢？
方道夜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下，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飘在空中的圆球机器人忙忙碌碌地拿来杯碟，又端来茶壶，为她倒出她喜欢的花茶，再添上几块她常吃的点心。
高大的男人在一旁犹豫了半天，最终坐在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离她不远不近。
“关于虫母，有什么问题吗？”
“它身边的虫群数量增多了。”
“大概增加了多少？”
“百分之七，或者八。”
“好。这个数据和我们之前估计的差不多。按照目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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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看，我们应该能在虫群数量超出控制前到达目的地。”
话题结束，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花茶的热气氤氲着，和坐在对面的里希特身上复杂的情绪气味混在一起，构成一股奇异的香味。
他的喜欢这样明显，而她如此后知后觉。
方道夜直起身来，伸手去端桌上的花茶。一旁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里希特紧张起来，在看到她端起茶杯后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方道夜这就要走了呢。
里希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如今，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才甚至还结巴了一下。
这不像他。
从小到大，里希特·罗兰都是一个果断的人。父亲不喜欢母亲军人的身份和工作，所以从小将他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礼仪、历史、经济、政治……为了避免他对军部感兴趣，父亲甚至不肯让他学习体术，只让他一样接着一样地学习乐器。
但他七岁时便识破了父亲的这种封锁，暗中积蓄力量，最终在十五岁时成功以第一的成绩考入联邦军校，并常年连冠，接着在军校联赛内因极其亮眼的表现被第一军部选中，两年后荣升少将。
之后，人虫战争结束，母亲在最后一场战役中壮烈牺牲，里希特还未从至亲亡故的悲痛中走出，便收到了另一个消息：母亲的死和父亲有关系。
他无法原谅这种背叛。于是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跌跌撞撞离开了家。不管父亲如何解释劝说，甚至发怒威胁，他都没有回头。
为了排解心中的痛苦，同时也为了那些在战役中受伤严重没能醒来的战友们，里希特转向了研究。他是个聪明的人，在近乎自虐的接连不断的实验和学习中，不知不觉间也获得了学者的称号。
每一个认识他的朋友都说，如果他下定决心要做什么，那么这件事一定会按照他的意愿发展。因为里希特·罗兰是个坚持到固执，固执到疯狂的人。
“被你喜欢上的人恐怕会有点辛苦啊。”
小时候，有朋友笑嘻嘻地这样说：“如果是两情相悦还好，要是人家不喜欢你，大概会被你纠缠到喜欢你为止吧？”
他隐约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呵，那是你！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我？”
这种玩笑自从母亲因父亲那过于沉重的、扭曲的“爱”而死去后，就再也没人会说了。但莫名的恐惧始终伴随着他，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一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明之后，变得更加强烈。
我会吗？我会成为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吗？
他想起出发前方道夜和他说的话。她说，多谢你陪我收集碎片，现在我的法器已经完整，我们——
方道夜的话没能说完。突然响起的手环铃声打断了她，虽然里希特看也不看地将通讯挂断，告诉她可以继续，但她只是拧眉端详着他的脸，然后默默摇了摇头。
“算了。”她说，“之后再说吧。”
里希特大致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事实上，他非常感谢那通电话。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将自己作为“方道夜伴侣”的时间延长。
哪怕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