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寅时初刻。
北京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但贡院街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无数盏灯笼、
火把将这条平日里还算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形成一条蜿蜒的光河。
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炭火、
墨锭以及数千人聚集而产生的独特气味,
混杂着寒意,吸入肺中,
令人精神一振,又莫名紧张。
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天下英才尽汇于此!
苏惟瑾在苏惟山和小奇的护送下,
好容易才挤到贡院大门附近。
他抬头望去,心中不由一震。
这就是北京贡院!
与南京贡院的江南园林式的雅致、灵秀不同,
眼前这座帝国最高等级的科举考场,
透着一股北方特有的、
皇权脚下的庄严肃穆,
甚至可以说是森严。
高大的暗红色围墙在灯火映照下犹如巨兽匍匐,
门前矗立着两座巨大的石牌坊,
坊额上刻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八个遒劲大字,
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带着沉重的分量。
持戈而立的兵丁面无表情,
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躁动的人群,
维持着秩序,那股肃杀之气,
足以让任何喧哗者噤声。
相比之下,南京贡院门前的秦淮河水显得过于温柔了。
“瑾哥儿,东西都检查三遍了,
笔墨砚台、吃食水囊、号牌文书,
齐备!”
苏惟山将考篮最后一次递过来,
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
小奇则踮着脚,
拼命想帮苏惟瑾理平那身崭新的、
为应试特制的青色直裰,
仿佛一点褶皱都会影响发挥。
苏惟瑾接过沉甸甸的考篮,神色平静如水。
超频大脑早已将可能出现的临场状况推演了数遍,
此刻唯有绝对的冷静。
“放心,回去吧。考毕再来接我。”
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语气沉稳得不像个即将踏入决定命运考场的少年,
反倒像是在安抚旁人。
他转身,深吸一口清冷而混杂的空气,
目光投向那扇即将开启的龙门,
以及龙门下攒动的人头。
各地举子神态各异,
构成了生动的众生相。
有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的老儒,
有面色苍白、被家人搀扶着才能站稳的病弱书生,
有兴奋得左顾右盼、跃跃欲试的年轻士子,
更有不少如苏惟瑾般沉默而立、眼神内敛,
将精光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竞争者。
隐约间,还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南北分野。
南方来的举子,多身形稍显文弱,
衣着用料讲究,色彩也更雅致些,
三五成群,低声用吴侬软语或江淮官话交流着,
眼神中自信之余,
也带着对北方严寒和面食的不易察觉的疏离。
而北地士子,则大多身材高大些,
面容轮廓更硬朗,棉袍厚实,
嗓门洪亮,言谈间带着燕赵之地的豪迈,
偶尔瞥向南方士子的目光,
混合着对“南蛮”文采的警惕和一丝不服气的较劲。
这种无形的隔阂与竞争,
在贡院门前这方寸之地无声地流淌。
“苏兄!玉衡兄!”
几声熟悉的呼唤穿过嘈杂传来。
苏惟瑾循声望去,
只见徐阶、徐明轩、林文霈、姚涞、屠大山几人正结伴而来。
他们显然也刚到,衣冠楚楚,气度从容,
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周围不少举子都投去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
徐明轩依旧是那副矜贵模样,
一身宝蓝杭绸直裰,
外罩玄狐皮坎肩,见到苏惟瑾,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苏解元来得早,
可是成竹在胸了?”
语气里那点较劲的意味,
隔老远都能闻到。
苏惟瑾微微一笑,拱手还礼:
“徐兄说笑了,
不过是谨守‘早到勿迟’的教训罢了。
倒是徐兄神采奕奕,
看来近日养精蓄锐,
必是佳作在腹了。”
徐阶则沉稳得多,颔首道:
“玉衡兄,又见面了。
今日天气尚可,
但愿我等皆能如愿。”
他目光扫过巍峨的贡院大门,
沉稳中亦有一丝灼热。
林文霈还是那般敏锐,
笑着接话:
“能与南直隶解元、松江才子同场竞试,实乃幸事。
待会儿场上,可要手下留情啊,苏兄?”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全是跃跃欲试的斗志。
姚涞和屠大山也纷纷与苏惟瑾见礼,
态度比在济宁时更为郑重亲近。
这几人聚在一处,谈笑风生,
自成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周围不少南方,尤其是江浙一带的举子,
见这几位声名在外的才俊竟都与那看似过分年轻的“寒门解元”相熟,
言语间颇为推重,
不禁再次暗暗打量苏惟瑾,
原先那点因他年龄和出身而起的轻视,
迅速被好奇和忌惮所取代。
有人低声打听:
“那少年人是谁?
竟与徐子升、徐明轩平辈论交?”
“噤声!那是南直隶今科解元苏惟瑾苏玉衡!”
“哦?便是他!果然年轻得紧…”
苏惟瑾将周遭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心中了然,却并不在意。
他的目光在林文霈和姚涞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超频大脑中,冰冷而准确的历史记录悄然浮现:
嘉靖二年癸未科,会元,林文霈;状元,姚涞。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歉意在他心底掠过。
林兄,姚兄,对不住了。
今科之鳌首,苏某…却要争上一争了。
这不是傲慢,
而是基于绝对实力和精准策略推演后的必然结论。
他的目标,从来不仅仅是进士,
而是那最顶点的一小撮位置。
“铛——!”
一声沉重悠远的钟鸣自贡院内传来,压过了所有嘈杂人声。
喧闹的贡院门前瞬间安静下来,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那缓缓洞开的、深红色的大门。
门内是幽深的甬道,
宛如通往一个未知而神圣的领域。
官吏鱼贯而出,高声唱喏,
宣布考场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