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水阁文会后不过两日,
一封素雅馨香的请柬
便由一位眉目清秀的小丫鬟送到了苏惟瑾的小院。
柬上字迹清丽婉约,内容简洁,
只道“秦淮画舫,略备薄酒,
请苏解元赏光一叙”,
落款是“香君”。
苏惟瑾捏着这还带着淡淡幽香的纸笺,嘴角微扬。
那日沈香君虽言语不多,
但偶尔投来的目光却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超频大脑早已记录在案。
这位色艺双绝、性子却冷傲的清倌人主动相邀,倒也不算意外。
是夜,华灯溢彩,秦淮河上画舫如织,笙歌不绝。
苏惟瑾按柬上所示,
登上一艘并不起眼却极为精致的画舫。
舫内陈设清雅,并无寻常欢场的奢靡之气,
反而更像一间精心布置的书斋,
琴棋书画俱备,熏香也是清冷的松木调。
沈香君今日未抱古琴,
只着一身藕荷色素面长裙,
乌发松松绾起,斜插一支玉簪,
淡扫蛾眉,却越发衬得肌肤胜雪,清丽绝伦。
见苏惟瑾进来,她并未起身,
只微微颔首,素手轻抬示意:
“苏解元来了,请坐。”
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却并无怠慢之意,
反而有种熟稔的自然。
“沈大家相邀,惟瑾荣幸之至。”
苏惟瑾拱手一礼,
在她对面安然坐下,目光坦荡欣赏,
却无半分狎昵。
小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点心,
又悄然退下。
画舫轻轻离岸,滑入波光粼粼的河心,
将岸上的喧嚣稍稍隔开。
“前日水阁之中,
解元一首《停云水阁小酌》,
一句‘偶逢樵客问棋来’,令人印象深刻。”
沈香君纤指抚过茶盏边缘,开门见山。
“香君冒昧,敢问解元,于词曲一道,可有涉猎?”
苏惟瑾心中微动,知是正题来了,微笑道:
“略知皮毛。
词为诗余,曲又为词余,
皆抒发性情之物。
只是小子年轻,
于人生况味体会不深,不敢妄作。”
沈香君抬眼看他,美眸中流光一闪:
“解元过谦了。
香君以为,诗词曲赋,贵在真情与意境,
而非一味堆砌年岁阅历。
譬如解元那‘樵客问棋’,
便非饱经沧桑者不能道出,
然解元信手拈来,可见灵性天成。”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语句,终是轻声道:
“不瞒解元,香君近日偶得一词牌,
苦思数日,竟难以下笔,
总觉所作皆落俗套,
失了该有的空灵意境。
不知解元…可否赐教一二?”
她说着,取过一张花笺,
其上用工楷写着一个词牌名
——《苏幕遮》。
苏惟瑾超频大脑瞬间启动,
无数《苏幕遮》名篇汹涌而过,
从范仲淹的“碧云天”到周邦彦的“燎沉香”,
乃至后世纳兰性德等人的作品皆清晰呈现。
他略一沉吟,并未直接给出任何成品,
而是缓声道:
“《苏幕遮》,原为西域舞曲,
唐时传入,本带异域风情,
后转为词牌,宜写羁旅秋思,
格调可苍凉,可婉约。
其关键在于上下阕中间两个五字句,
须对仗工整,且能承上启下,转接自然。”
他这番从词牌源头、风格到技术要点的剖析,
已然超出当下多数词人的认知,
显得极为专业。
沈香君听得美目渐亮,
不由追问道:“那意境该如何把握?”
苏惟瑾想起后世对词的某些美学理解,斟酌道:
“或可尝试‘造境’而非‘写境’。
不直接摹写愁苦,
而是通过意象组合,
营造一种氛围,让读者自行体会。
比如…”
他略顿,脑中组合着意象。
“不必直言秋寒,
可写‘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不必直诉乡愁,可道‘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信口引用的虽是范文正公的名句,
但在此时却绝对是石破天惊的新论!
尤其是“造境”之说,
更是精准概括了高级词作的审美核心!
沈香君整个人都怔住了,
檀口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惟瑾。
她浸淫词曲多年,
从未听过如此精辟透彻的论述!
那几句示例,虽只碎片,
却已勾勒出一片辽阔而苍凉的秋思之境,
意境之高远,用词之精炼,远超她的想象!
“碧云天…黄叶地…波上寒烟翠…”
她喃喃重复着,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彩,
仿佛推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妙…太妙了!
解元真乃天人也!”
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再看苏惟瑾时,目光已彻底不同,
充满了叹服与一种近乎崇拜的惊喜。
“沈大家谬赞了,不过是偶有所感,胡言乱语罢了。”
苏惟瑾适时收住,含笑品茶。
沈香君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深吸几口气,
看向苏惟瑾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有欣赏,有好奇,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惋惜:
“解元有此惊世之才,
却…却要走科举仕途。
那庙堂之上,波谲云诡,
尽是算计倾轧,
只怕…只怕会磨灭了这份灵性。”
她话语中透出的关切与隐隐的担忧,
已然超出了普通才艺探讨的范畴。
苏惟瑾心中了然,
这位沈大家,恐怕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一个清高才女。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舷窗外流淌的秦淮灯火,
声音平静却坚定:
“灵植于野,可自赏孤芳;
然若生于庭阶,或能遮荫一方。
世间路万千,各有所求罢了。
何况,诗词灵性,源于本心,而非环境。
只要本心不改,何处不可吟风弄月?”
沈香君闻言,眸中异彩更盛,
沉默片刻,终是幽幽一叹:
“解元之心志,非常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