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荒野上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最终汇集成了一片模糊的黑暗。
那支诡异的送亲队伍,就这么一路前行,沉闷的唢呐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里发慌。
陆平收敛周身气息,始终间隔着十丈左右距离。
起初队伍行进的的方向,正是向着通往百草集的那条大路,在间隔着约莫还有十里左右的位置,大路出现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岔路口,送亲队伍也猛地一转,拐上一条更为狭窄颠簸的小径,蜿蜒通向一片地势略高的山坳。
陆平紧随其后,愈发谨慎,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掠上道旁一棵枝叶虬结的老树,借由高处视野,继续远远跟随。
越往山坳深处,空气中渐渐生成一片厚重的雾气,与之伴随的,还有一股如同烛火燃烧过后的香烛味道,又夹杂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压抑感。
及至山坳深处,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地面似乎被粗略地平整过,中央的位置,用山石垒成了一座石台,约半人高,上面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苔藓,就像是经年累月被鲜血浸染,所留下的污渍。
石台周围,散乱地插着一些早已腐朽残破的木质图腾,形状古怪,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原貌,只依稀能看出雕刻着一些类似狐狸形状的兽形。
这里,像是一处被遗忘已久的古老祭坛。
送亲的队伍,便在这片开阔地的边缘停了下来。
呜咽的唢呐和锣鼓声,也忽然整齐地停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只剩下山风吹过荒草和那些腐朽木桩时,发出的阵阵“呜呜”声响,如同鬼泣。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暗中观察的陆平瞳孔骤然收缩。
那名神色凶恶的媒婆,几名抬轿的轿夫,以及随行的十几人,竟如同提线木偶般,动作僵硬却又异常整齐地转向中央那座泛着暗红色血渍的石台,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众人的动作之间,也并非简单的跪拜,而是整个身体都几乎匍匐了下去,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也不知为何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紧接着,这些人口中开始响起一阵细微且密集,又充满着恐惧地念念有词声,在寂静的山坳中不住回荡。
陆平凝神细听,只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
“请…恕罪…”
“我等善男信女…供奉…”
“莫怪…莫怪…”
“……狐君……息怒……”
这群人的声调扭曲,充满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显然已恐惧到了极点。
“狐君……息怒……”
又是一轮祷告过后,众人随即开始重重地磕头。
不止一次地磕头。
额头上沾染了泥土,甚至隐隐渗出血迹,也无人敢停。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压抑得令人窒息。
突然,所有人像是约好了一般,猛地从地上爬起,脸上已无人色,只剩下一种害怕到极致的恐惧,甚至不敢再多看那顶被停放在石台一侧的花轿一眼,如同身后有厉鬼索命般,慌不择路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脚步踉跄,互相推搡,有人摔倒又连滚带爬地站起,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不过数十息的功夫,一道道狼狈奔逃的背影,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比来时快了何止数倍。
这片如同祭坛的空地上,瞬间只留下那顶孤零零的大红花轿,轿帘低垂,里面是那个穿着凤冠霞帔,眼神空洞如同人偶一般的新娘。
夜色,已经彻底笼罩大地,一弯残月爬上枝头,洒落遍地清冷的光辉,将那顶花轿映照得愈发诡异刺眼。
陆平屏住呼吸,身体如同磐石般隐在暗处,目光锐利,仔细感知着四周的一切动静。
方才所见的场景,就像是目睹了一场以活人为祭品的献祭仪式,让陆平只觉得头皮发麻。
时间一点点流逝,山野间吹荡的风也越来越冷。
陆平右侧的草丛,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荒山野岭,再加上这古怪的气氛,让陆平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一身灵力运转,蓄势待发。
然而,下一瞬,一个带着几分戏谑调侃的声音,几乎贴着陆平的耳边响了起来:“啧啧啧,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荒山野岭来看人嫁闺女?陆平兄弟,你这爱好挺别致啊。”
陆平心中猛地一惊,但旋即放松下来。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
陆平缓缓转过头,果然一眼看到唐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蹲在了他身旁另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唐风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眼中却毫无笑意,显得十分沉重。
“唐兄?”陆平压低声音,难掩语气中的惊讶,“你不是应该在村里盯着柳姑娘吗?怎么会突然到此?”
“没看出啥大毛病,就在村里转了转,听了些有意思的闲话,又在村外的山洞里见到了几个没病的小家伙。”
唐风耸了耸肩,目光也投向下方那顶孤零零的花轿,低声道:“那洞里有个管事的老头,神神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时辰将至,须行旧礼,安抚山灵’的鬼话,又刚好见这边方向有下山的火光,心里好奇,就过来瞧瞧热闹,没想到,你倒比我先到了。”
唐风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来,这热闹比我想的还要大了那么一点,下面那顶轿子里装的,怕不是什么新娘子,而是送给所谓‘山灵’的贡品吧?”
陆平沉声道:“八九不离十,那些送亲的人,像是都害怕得紧,行过祭祀的礼节,就仓皇逃下山去了。”
唐风眼神微动,轻轻嗅了嗅空气,道:“难怪这地方的味道这么冲,陈年的香火渣滓味,还有一股子臊入骨髓的狐臭味,看来这‘山灵’的路子,不是有点野,是邪得很啊。”
两人说话间,下方却异变陡生。
那顶一直静悄悄的花轿,轿帘猛地被从里面被掀开了一角
那个一直如同木偶般的新娘,此刻脸上充满了恐惧,猛地扯掉头上的红盖头,似乎用尽了仅有的勇气,手脚并用地从花轿里爬了出来。
落地时,那新娘脚下一阵踉跄,差点就撞上一侧的石台,只是在求生欲望的支撑下,却头也不回,就跌跌撞撞地朝着与送亲队伍下山时相反的方向逃跑,想要冲进黑暗的山林里。
几乎就在新娘冲出花轿的同一瞬间。
四周的黑暗中,草丛里,石台后,甚至那些腐朽的图腾柱阴影下方,突然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一对对碧绿光点。
一双连着一双,密密麻麻,顷刻间出现了数十对。
两人凝神望去,竟是一只只体型大得如同苍狼一般的狐狸!
这群狐狸的毛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黑,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唯有一双双眼睛,碧绿幽深,如同鬼火一般,死死锁定住了那个逃跑的新娘。
这些狐狸行动间悄无声息,配合却极为默契,瞬息间便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封堵了新娘所有可能的去路。
只是,这些狐狸却并未立刻扑上去撕咬,而是迈着一种古怪步伐,将新娘缓缓向着中心的石台逼近。
一双双碧眼之中,闪烁着凶光。
新娘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只能被逼着不断地后退,脚下被乱石一绊,整个人也随之重重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为首的那只体型最为健硕,额间生有一缕奇异白毛的碧眼狐,仰头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嗷……!”
其余的碧眼狐如同得到指令,同时停下逼近的脚步,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树上两人头皮发麻的动作。
所有狐狸竟是齐刷刷的人立而起,前爪如同人手般在胸前抱拢,对着那中央的古老石台,以及石台前摔倒在地的新娘,如同人类祭拜一般,躬身行礼。
一次,两次,三次……
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妈的!”唐风低骂一声,脸上的懒散笑容彻底消失,“原来是这群邪门的玩意儿在作祟!”
陆平也只觉得的心内一阵不适,看来百草集瘟疫的源头,恐怕就是这群透着一股邪性的碧眼狐狸。
随着那只为首碧眼狐行完第三次礼,狐群眼中顿时凶光大盛,张口露出獠牙,扑向地上已然绝望的新娘。
“动手!”
陆平与唐风几乎是同时低喝出声,身形瞬间从藏身的树冠中暴射而出!
咻!
陆平双拳挥舞,一红一蓝两道拳罡,瞬间脱手而出,如同离弦之箭,撕裂空气,发出一阵尖锐啸声,轰向那只为首的碧眼狐狸。
与此同时。
一声清越剑鸣响彻夜空,唐风并指如剑,随手一划,带起一道匹练般的苍白剑光,剑气凌厉无匹,向着新娘前方的空地横扫过去。
轰!
陆平的拳罡落空,将地面轰出一个数丈的深坑。
但唐风的一指之下,十几只躲闪不及的碧眼狐狸,瞬间被拦腰斩断,血溅当场
“呜!”
为首碧眼狐惊疑不定地尖叫一声,死死盯住高处那棵大树上的两道身影。
出于野兽的本能,让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下一刻,数十只碧眼狐整齐划一,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转身投入黑暗,几个起落间,那密密麻麻的碧绿光点便彻底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狼藉,和空气中残留的腥臊气息。
从两人出手,到狐群退散,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陆平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冲到那摔倒在地的新娘身边。
那女孩早已吓得浑身瘫软,涕泪横流,见有人过来,更是惊恐地想要向后缩去。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是来救你的。”陆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他快速脱下外袍,罩在女孩几乎被撕破的嫁衣上,“放心,现在不会有人来伤害你了,你已经安全了。”
女孩似乎听懂了“安全了”这三个字,极度紧张的精神骤然放松,眼睛一翻,竟是直接晕厥了过去。
陆平探了探她的鼻息,只是惊吓过度导致的暂时昏厥,这才略松了口气,小心地将之抱起。
唐风也飘然落下,走到那顶花轿旁,挑开轿帘看了看,只有一些散落的干果之类的象征吉利的物件,此情此景之下,显得尤为讽刺。
“碧眼幽狐……”唐风眉头紧锁,面色也是少有的凝重,“这种东西最为记仇,它们今日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唐风看了一眼陆平怀中保住的新娘,随即望向百草集的方向:“先离开这鬼地方吧,你那边药材都购齐了?”
陆平点头道:“都在我这儿,数量只多不少。”
“行,先回村子附近,我知道有个地方应该安全。”唐风一边说着,率先朝着一个方向掠去,“村北有个山洞,里面藏着些还没染病的村民,把这小姑娘先安置那儿再说。”
两人旋即不再耽搁,陆平抱着昏迷的新娘,唐风在前引路,身形展开,如同两道青烟,向着百草集村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在两人离开的同时。
百草集东侧的村口,一道绿色身影,负手而立。
那是个生得极为好看的男人,一双丹凤眼,柳叶眉,俊秀得甚至连女人都要自愧不如几分。
绿衣男子凝神驻足,几次想要迈步踏进村中,却又蓦地缩了回来,目光似乎穿透过层层阻隔的屋舍,望向了村子深处。
原本正在熬煮着汤药的柳清漪,好像有所感知,身子忽然变得飘忽虚幻,几次闪烁间,竟然出现在了绿衣男子面前。
见着柳清漪,绿衣男子顿时喜笑颜开,想要上前寒暄,一股灼人的白色气浪,忽然以柳清漪为中心爆发开来。
绿衣男子的周身,也随之撑开一道黄色的护体灵光,将柳清漪的庞大气机阻隔在外,却并不生气,只是面露微笑,柔声道:“清漪,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