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暂休有时候季微辞觉得沈予栖对待他像…… 当天晚上,季微辞接到陈威的电话。对方没有明说审讯过程和办案结果,只是简单提到事情进展顺利,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多亏你从罗毅口中问出了真话。”陈威说。
季微辞正在浏览诺迈生科的官网,他慢慢滑动鼠标滚轮,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桌面上。他不擅长说什么客套话,淡淡“嗯”一声。
“没想到真的和那个方祁有关。”陈威语气有些感概。
诺迈生科官网今晚刚刚发布公告,针对最近互联网上传播的科研项目雷同及科研机密泄露的问题进行回应。大致内容与先前发给研究院的回信差不多,都是坚持己方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科研剽窃或数据侵权行为。
季微辞将公告从头到尾浏览一遍,面色始终平静。
看来他们还没有得知方祁已经被带走的消息。
或许是已经能看到结局,他已经不再因为诺迈生科的无耻有任何情绪波动。
陈威又在电话那头说:“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复职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之前出言伤人的事还有些愧疚,陈威自从罗毅自首后就有意无意地以暗示的方式将案件进程告知季微辞。
季微辞早就已经不介意当时的事,也呈他这份情。
“谢谢。”他认真说。
“咳……不、不用,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陈威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声音硬邦邦的。
季微辞没挑明,只管自己说完谢,也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挂断电话,他注意力重新放回网页上,点开诺迈生科官网里关于成果展示的那一部分,逐行浏览页面的内容。
诺迈生科注册不超过五年,却有近百项核心技术成果和商业化产品,从基因编辑工具到病毒溯源平台,再到工业用微生物库的筛选系统,跨度之大,专业门类之杂,几乎涵盖了整个生物科技领域。
这么高密度和稳定的成果输出在国家级的研究所都很难实现,就靠诺迈生科公开的科研团队阵容,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季微辞眼神冰冷。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主机运作的嗡嗡声响在耳边,他的记忆回到几天前,和杨远光的一次谈话。
“我这段时间总是在想,为什么当时我会那么坚定地认为罗毅因为实验室事故的事才想要加入病抗突?”杨远光说,“我总觉得有人在我面前强调过这一点,不是罗毅本人,那能是谁?”
季微辞被这句话点醒了,他想到去临川参加研讨会的那次,退场时方祁和他说了许多话,他当时惦记着沈予栖会不会在外面等太久,没有太注意对方说话的内容,如今回忆起来——
“我看微气突是留不住他了,哪天跳槽到你那里……”
电话里,杨远光还在继续说着:“这个人一定是和罗毅有关联的,或者是在实验室人员转调这件事中能说上话的。”
说到这里,他停住。季微辞也对答案有了定论。
两人顿了顿,异口同声:“方祁!”
从回忆里抽离,季微辞关掉诺迈生科的官网界面,试着搜索了一下方祁现在所在的外企科研团队的背景。
果不其然,这家名叫“赫恩”的生物科技公司背后有VCV的资本支持。
罗毅自首时提到的“神秘人”如果是方祁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其实季微辞在看到罗毅留在主控系统中的脚本代码时,他就已经对方祁有了怀疑——其中有一行眼熟的字段,那是研究院内部用于权限分发的私有签名段,而“XQ006”正是方祁的授权编号。
个人的授权编号并不是公开的,但去年PMI联合项目申报时,病抗突的系统平台作为主承载平台,供其他实验室模拟权限机制后统一申报,他在那时无意间看到过方祁的授权编号。
方祁给罗毅的权限脚本和伪装程序想要成功安装在研究院的终端上,就必须用有他自己权限的账号或设备生成,因此注定会留下带有个人授权编号的私有签名段。
罗毅特意留在主控系统的脚本中就有一段权限脚本的代码节选,也正是这段节选暴露了神秘人的真实身份。
这个细节太容易被忽略,所以哪怕是季微辞,第一次浏览繁复冗长的脚本代码时也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季微辞滑动鼠标,仔细浏览着网页上的信息,在科研团队那一栏中找到了方祁的介绍,头衔是“赫恩生物高级项目研发官”。
想到对方今晚说的话,他唇角弯起,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方祁设置这个局时野心太大,以为自己能将人心和制度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没想过会栽在一段编号上。
虽然还有几处逻辑不通的细节,但他既已被国安部带走,隐藏再深的阴谋也会无所遁形-
在PMI的这几年,季微辞几乎没有真正地放过假,极简的社交圈让他除工作外没有多余的娱乐活动,他没有什么需要走动的亲人,因此过年也没有回淞陵的必要。
停职的这段时间是他这些年来难得的空闲。
忙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有些不知所措。
“别总是看书和论文。”沈予栖在电话那头说,“该休息就休息,不然和上班有什么区别?”
正在看书的季微辞:“……”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他一惯的休息方式。
接收到季微辞的沉默,沈予栖便知他被说中了,有些无奈,提议道:“去看电影、玩游戏,做点没营养的事,先试试,如果觉得没意思就算了。”
季微辞想了想,下意识点头,点完才反应过来是在打电话,又说:“可以试试。”
沈予栖笑着,“玩游戏的话可以去我家,用手柄连屏幕玩,今天你的任务是学会一个新游戏,怎么样?”
季微辞突然想起关于游戏的唯一一次记忆,握手机的手指紧了紧,稳住声音答应下来。
那一次的游戏经历全部心神都被另一件事占据,没来得及体会游戏的乐趣。
他向来没有用娱乐活动打发时间的习惯,许多兴趣爱好是年少时就应该形成或被培养而成的,而他缺少这样的机会。长大后则是没兴趣也没必要,倒不是什么抗拒的心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事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喜好之分。
季微辞来到对门,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换上属于自己的拖鞋。
现在沈予栖家的玄关处也会放一整套消毒产品,他洗了手才走进去,仔细对着连接教程连上手柄和显示屏,又认真选择了一款看起来好上手赛车游戏,一脸严肃地玩了一下午。
以至于沈予栖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在客厅里捕捉到已经刷新了这款游戏最高纪录的季微辞。
“这么厉害呢。”沈予栖看一眼电视屏幕,俯下身,从背后贴近坐在地上全神贯注操作的人。
感受到轻柔的热流拂过耳边,季微辞紧绷了一瞬,又在辨别出来人的声音后放松下来。
“没有。”他忍住了想揉揉耳朵的冲动,淡淡道,“你的记录都是几年前的了。”
“来一局?”沈予栖坐到他身边,拿起另一个游戏手柄,偏头看身边的人,“验收一下我们小天才的学习成果。”
又听到这个高中时期的外号。
原本没什么的一个称呼,季微辞在知道沈予栖高中时就开始喜欢自己后,莫名也变得有些微妙。
“嗯。”他应一声,垂下眼盯着游戏手柄。
游戏切换到双人模式,屏幕从中间切成两半,分别显示两个人的游戏实况。
沈予栖的确有一段时间没玩这个游戏了,和认真研究一下午的季微辞相比稍显生疏,一开始就落后了一截,后面慢慢找到手感才追上来,战况逐渐变得激烈。
最后还是季微辞赢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局。
季微辞那半边的屏幕上显示出“WIN”的字样,他转头看向沈予栖,他似乎真的从游戏中找到了乐趣,唇角翘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语气难得带上几分调笑:“我出师了吗?沈老师。”
沈予栖原本已经把夸人的话攒到了嘴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却被季微辞脸上的笑容摄住了心神,一时间愣住,到嘴边的话一时忘了出口。
季微辞见沈予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脸,不解问:“怎么了?”
沈予栖回神,目光仍牢牢锁定在季微辞的脸上,笑一声,语气温和又耐心:“嗯,出师了,我们微辞好厉害。”
“……”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当成小孩儿哄,季微辞转回脸去看屏幕,留给沈予栖一个清冷的侧脸。
看季微辞对这款游戏的熟练程度,不用问也知道他肯定像对待重要实验一样认认真真练习了一下午,沈予栖起身,轻轻撩了把季微辞额前的头发,说道:“好了,让眼睛休息会儿。”
他一边往厨房的方向走一边回头问:“今天吃火锅好不好?”
“都好。”季微辞吃什么都没意见,也放下手柄起身,跟着去厨房帮忙打下手。
沈予栖也不意外,把简单的食材处理分给他做。他们对于这样的分工习以为常。
季微辞把土豆和山药削好皮,不动刀,直接用工具擦成薄片,又把冰箱里冻的各种丸子分装在小碟子里;沈予栖把牛肉和巴沙鱼片成片,处理好鲜虾和贝类,洗干净各式各样的蔬菜。
厨房很宽敞,两个人在里面也不显拥挤,走动时偶尔擦过肩膀、碰到手臂,好像这样一起生活了很久,早就已经习惯对方的存在。
炒锅底太麻烦,沈予栖用现成的底料包,选了包容性很强的鸳鸯锅,一边番茄一边辣。
火锅最大的好处是方便快捷,处理好所有食材,连着锅底端上桌不过也就用了不到半小时。
蒸腾起的氤氲雾气中,季微辞原本淡色的嘴唇此时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辣的,透出带着水色的殷红,难得血色充盈的面容甚至被衬出几分艳丽,漂亮得惊人。
他不太擅长吃辣,但吃火锅时也会觉得不吃辣似乎少了些什么。
如今对于不同食物口味的喜好和关于食欲中刺激感的兴趣,都是他和沈予栖熟悉后慢慢被喂养出来的。
有时候季微辞觉得沈予栖对待他像对待小孩子不是没有依据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沈予栖的确像在养孩子一样,很精心地养着季微辞。
季微辞感受到沈予栖的视线,从薄薄一层白汽中抬起头,看回去,眼中透出疑问。
沈予栖欲盖弥彰地挪开原本落在季微辞嘴唇上的目光,夹一筷子肉到他碗里,“多吃点,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没了。”
季微辞对自己的体重变化没什么概念,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太忙,瘦了点也正常,但他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将沈予栖夹过来的肉吃了。
吃着饭,季微辞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放下筷子,起身去接电话。
来电提示是一段座机号码,接起来,是国安部打来的电话,传唤他明天早上过去一趟,配合调查。
他并不意外,平静地应了。
走回餐桌前坐下,沈予栖投来询问的目光。
季微辞把手机放在手边,想了想道:“大概是……假期快结束了吧。”
第52章 真相天才和凡人之间的差距是一条无法…… 一早,季微辞来到国安部,进去前在门口碰到了杨远光。
“老师。”他走过去打招呼。
几天不见,杨远光精神似乎恢复了些。只是他面色格外凝重,眉间隆起,挤压出一道很深的沟壑。
“突然传唤我们,不知道案件进展到哪一步了。”他严肃地说。
季微辞这才反应过来,陈威一直是和他单独联系,适当地告知一些案件进展。
而杨远光目前对于很多细节是并不知情的。比如他也察觉出方祁有问题,可能和这个案子有一定关联,却不知道对方已经被控制。
此时两人已经从大门处走进去,开始接受安检,现在这种情况也不方便聊太多,季微辞只能先压下到了嘴边的话。
安检完,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分别带到两个房间接受问询。
季微辞清楚案件大概率已经查清楚了,叫他们过来除了确认部分细节之外,也是让他们能大概知道最后的调查结果,这对研究所之后的工作展开以及如何起诉诺迈生科都至关重要。
所以他表现得始终很镇定,清晰冷静地回答每个问题。
相比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季微辞,杨远光显得有几分凝重,但还是得体地应对着问询。
然而他从小房间出来时,脸上的凝重和紧张就变为了恍惚和麻木。
看到站在走廊上神色没有丝毫异常的季微辞,杨远光恍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季微辞看着送他们出来的工作人员走远,才低声道:“我旁听了对罗毅的问询。”
杨远光刚才在接受问询的过程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他听到方祁是这一切的策划者,利用罗毅救母之心渗透病抗突,设计伪装程序盗取科研数据,还与境外势力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祁和季微辞一样,也是他的学生,从读博一路到研究院,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方祁比季微辞年长,和他认识得更久,他对方祁给予的期望和付出的心血较之季微辞只多不少。
杨远光一直都知道这个学生不是对待科研那么纯粹的人,可追名逐利亦是人之常情,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错,也不曾因此限制于谁。
他怎么也没想到,方祁竟然会做出损害研究所利益,甚至背叛国家的事。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他做老师的不够称职,没引导好,才让他走了弯路呢?
杨远光一时出神,没注意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是30岁,不是3岁,不需要谁引导。”季微辞有些无奈,“除了他自己,没人需要为他的人生负责。”
杨远光重重叹了口气,似乎一瞬间老了好几岁,“我只猜到他和这件事有牵扯,没想到……”
“还是怪我,罗毅加入病抗突的申请是我批准的,如果我早点意识到有问题,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倦感。
季微辞摇头道:“他想做这件事,就算不走这条路也会有无数种方法。”
其实他心里有个猜想,但目前还没有得到验证。
“季博士,留步!”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季微辞和杨远光同时回过头。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追上来,他看向季微辞,表情有些复杂,“方祁说想见你。”
“他说有些话他见到你才会说。”他觉得这话说出来有点怪怪的,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他只能如实转述。
杨远光并不知道方祁对季微辞的那点心思,皱起眉,“他是什么意思?”
季微辞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淡定地微微颔首,“请带路吧。”
国安部的审讯室,没有人会想轻易踏足。沉重的铁门像一道秩序的枷锁,让所有黑暗和罪恶无从退步。
季微辞由一人陪同着,推开那道铁门,踏进审讯室。
方祁坐在审讯椅上,姿态轻松地靠着椅背,搭在腿上的手腕处,银白色的手铐格外引人注目,他表情很平静,甚至有几分放松,仿佛对这个场景早有预料。
“你来了。”看到季微辞走进来,他笑了笑,语气带着莫名的亲近感。
坐在对面负责审讯的执法人员皱起眉,斥道:“严肃一点!”
“季博士,耽误您的时间了。”他又转头对季微辞点头示意,声音缓和不少。
“应该的。”季微辞颔首。
有人为他搬来椅子,他轻声道谢,坐下后才终于把目光转向面前的人。
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波动,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方祁没有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出任何一点情绪,愤怒、失望、快意……或是别的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冷淡和理性。
他脸上轻松的神色消散了些,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季微辞毫不在意的目光,仿佛他和大街上的路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不重要的、随时可以被忘记的人。
“你说想见季博士,现在人来了,你可以说实话了吧。”审讯员声音沉肃,目光紧盯着对面的人。
这无疑是一个难搞的审讯对象,口蜜腹剑、表里不一,从头到尾态度都极好,表面配合,每个问题都认真回答,然而他说得越多,真正的信息就越少,每个问题都被他拐了个弯,最后落在空处。
虽然最关键的证据他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但案件情况特殊,与证据链统一的口供同样重要。
方祁笑了笑,将手臂搭在审讯椅的扶手上,手铐被带动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我想申请和季博士单独聊两句,可以吗?”他温和地笑着,礼貌至极。
当然是不可以的,这不符合规定。
“不可以。”审讯员拒绝得干脆,指节敲敲桌子,提醒道,“方祁,你与境外交易的匿名通讯方式已经全部被查出,现在玩这些弯弯绕没有意义。”
“好吧。”方祁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有得到同意也无所谓。
“那请季博士来审我可以吗?”他露出一个有些暧昧的笑,还意味深长地特地加重了“审”字,又看向季微辞,轻缓地说,“微辞,只要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屋里所有人都察觉出了方祁对季微辞的不同寻常的态度,纷纷皱起眉,唯有季微辞,始终面色不改地坐在那里,比任何人都像局外人。
季微辞无所谓方祁的暧昧的态度和话语,也不在乎对方要求见他为了故意恶心人还是别有所图,他今天选择来见方祁,也只是因为他心里还有疑问没有得到解答,而问本人是最快得到答案的方式。
“数据并不是罗毅泄露出去的,你骗了他,是吗?”季微辞冷静的声音在空旷封闭的审讯室里回响,带起轻微的回声。
方祁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季微辞的问题不是问他这么做的动机,也不是对他的斥责或是质问,而是关于罗毅的,一个他认为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脸上的笑容淡去,放下搭在扶手上的手肘,又带起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响声。
“是又怎么样?”他收敛起全部的笑容,发出一声轻嗤,“我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以为半途而废就不叫叛徒了吗?为了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重新把伪装程序装进去。”
“但是懦弱也有懦弱的好处,我只是随便吓唬一下他,他就真以为都是因为他的错了。”方祁无所谓地耸耸肩,“为了他妈妈能顺利做手术,他答应会把所有罪名全都扛下来。”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牢牢盯着季微辞,脸上再次挂起笑容。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我想了好多天也没想明白。”
季微辞没有回答,而是敛眉思考。
方祁给出的回答和他的猜测基本重合。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一插上U盘就自动安装的伪装程序,或许罗毅的突然退缩不在方祁的预料之内,但那并不重要,从始至终,他就没想过要让罗毅全身而退,这是一个早就被设定好了的结局,罗毅是注定的牺牲品。
方祁的计划的确很周密,甚至把东窗事发后的结果都设计进计划里,罗毅作为替罪羊为他承担下全部罪名,而他可以全身而退,不沾染一点脏污。
可他没想到的是,罗毅的悔过之心如同蝴蝶的翅膀,留在主控系统里的拷贝记录,那一行关键的个人授权编号,一环环形成连锁反应,将真相带到了世人面前。
如果不是那段拷贝记录,季微辞不会发现其中另有隐情,也不会通过授权编号猜出方祁是幕后主使。而救母心切的罗毅会再一次被恶魔蛊惑,独自扛下所有罪名,让真正的犯人逍遥法外。
罗毅因为愧疚之心留下的记录并没能阻止科研机密被泄露出去,却在关键时刻保护了他自己。
得到想要的答案,季微辞也无意再与方祁纠缠,直接扭头问身边的审讯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扭捏的一类人,本来在感情方面就少根筋,才不会在意方祁那些故作暧昧的话语,既然对方说了知无不言,那就利用这份知无不言好了。
审讯员神色一凛,低声提醒道:“动机。”
季微辞看向方祁,公事公办地重复:“你的动机是什么?”
方祁有些难以置信。
他不敢相信如此重大的一件事,季微辞竟然对他这个始作俑者没有一丝一毫的探究和好奇,甚至愤怒都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分毫。
为什么他能如此冷静,为什么他总是表现得像一个局外人?
究竟怎么才能打碎他这副冷淡清高的面具?
“我说是因为你,你信吗?”
方祁笑一声,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他再也不复往常的温和亲切,脱去了所有伪装的他眼神是阴鸷的,笑容是讥讽的,和季微辞印象里的他几乎是两个人。
季微辞没有搭话。
方祁也不在乎有没有得到回应,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你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天才’的存在有多么刺眼吗?”
“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别人需要花费多两倍、三倍的努力才能达到,有时候我在想,你的清高和纯粹,是因为你是天才,还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方祁清晰地记得和季微辞初见的场景。
那一年他还在杨远光的手下读博,杨远光也还不是PMI的所长,还在高校挂职教授。
杨远光将季微辞带到实验室里,红光满面地和他介绍:“这孩子是你的师弟,今年本科毕业后直博到我手下,才21岁,以后你们俩多多交流!”
方祁是对于语言非常敏感的人,他注意到杨远光的用词。
通常来说,导师介绍师兄弟认识时都会让做师哥的照顾或是教导师弟,但是杨远光说的是“多多交流”,这说明他认为他们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关系,也意味着这个小师弟的能力和天赋已经完全得到了杨远光的认可。
直博上来的,才21岁,而他已经26了。
那一刻,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心里一闪而过的嫉妒。
“你好啊,小师弟。”他笑容亲切又温柔,俨然是一个对后辈关怀备至的好师兄形象,“我叫方祁,很高兴认识你。”
只见那小师弟淡淡地点头,声音比表情更加清冷:“季微辞。”
方祁没想到对方态度这么冷淡,有些惊讶。
在主流学术及科研圈里,同门之间的关系其实是非常重要的,早入学意味着掌握着更多资源和信息差,所以后辈对待同门的师兄师姐,哪怕不是殷勤讨好,也绝不会冷淡以对。
本以为这小孩儿或许又几分恃才傲物,可当他看进季微辞的眼睛里时,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睛干净得令人心惊。
不像他预想的有任何高傲或是不屑一顾的情绪,更没有惶恐和讨好,只是平淡的、冷静的,像一面安静的湖水。
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季微辞会有如此干净纯粹的眼神,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人际、名利,资源……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将他污染。
直到他见识了季微辞的令人畏惧的天赋。
没人会解的人模型他五分钟就能重构,冗杂的数据在他手里像被理清的线,别人花几天时间查的文献,他简单扫一眼目录就能判断出重点……最令人震撼的不是他懂得多,学得快,而是他总是对的,他是真正的天才。
他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汲汲营营、追名逐利,所有他需要的会自动排着队来到他身边。
差距太大了,天才和凡人之间的差距是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人总会嫉妒比自己能力强的人、会嫉妒比自己运气好的人,甚至也会嫉妒比自己更加用功努力的人,却很难用肤浅的嫉妒之心去对待一个天才。
可他一面对季微辞的天资感到畏惧,一面又控制不住被他吸引。
季微辞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不止是因为那张漂亮的脸,他就连理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和清高都是讨人喜欢的。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永恒的发光体,会源源不断地吸走所有人的目光。
可他好像天生缺少情感系统,读不懂任何人的追求与示好,和每个人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人想接近也找不到办法。
博士毕业后,方祁按照计划加入了PMI,他能走到这一步自然不是缺少天资之人,在研究所也算如鱼得水。
不算意外的,季微辞还没毕业就被PMI录取为正式研究员,横空出世一般,很快整个研究院都知道PMI有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天才。
再到如今,虽然方祁和季微辞是同级,各自的实验室也是同等级的,但方祁终究是更年长、资历更深的那个,然而大家提到两人时都会默契地忽视年龄上的差距,就和杨远光当初介绍他们认识时一样。
有时候方祁自己也会分不清他对季微辞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爱恨交叠成一种复杂的情感,滋生出畸形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我想看看天才从高处摔下来的样子,我想知道你摔近泥里之后,还能一直保持干净和纯粹吗?”
从回忆里抽离的方祁彻底抛去了所有伪装,笑容甚至有几分扭曲,毒蛇一般的目光紧盯着季微辞,“在你被误会、被指控、被挂在网上审判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突然接道:“微辞,我是爱你的。”
气氛紧绷的审讯室里,这句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所有人心头震撼,陪同季微辞进来的年轻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又觉得不妥,默默闭上了,眼神紧张地左右瞟动。
只有季微辞始终面不改色,仿佛那被剽窃、被陷害、被畸形的“爱”带来无妄之灾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老实说,我想原本想等你面临指控百口莫辩的时候,当你跌下神坛孤立无助的时候,再伸出援手……其实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和你站在一起而已。”
方祁越说神色反而越放松,他似乎全然不在意了,坦率地将所有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甚至沉浸在了自己编织出的爱的幻梦里,自顾自地陶醉其中。
在场所有人都完全听明白了方祁扭曲的心路历程,神色各异。
方祁想要把季微辞拉下神坛,想看他在泥泞中挣扎的样子,再如救世主一般降临,施以援手,以此满足他的人无处安放的、扭曲的所谓“爱意”。
但就因为这个,他就能干出勾结境外组织盗取科研机密这样触犯底线的事吗?
然而面对审讯员的质问,方祁无所谓道:“只是他们刚好找上我了而已。”
一直没说话的季微辞在此刻突然开口:“你之前问,为什么我能发现你。”
“罗毅在系统中留下了一段脚本记录,想要提醒我有人盯上了病抗突,其中有你的权限编号。”他语调没有什么变化,咬字清晰而精准。
“你利用罗毅的救母心切引他入局,又利用信息差暗示我和老师,混淆罗毅加入病抗突的原因,甚至设计好了事发后全身而退的办法,方祁,你以为你能掌控人心。”
方祁的确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的计划环环相扣,算准了每一环中每个人的心理和判断,以此藏匿在背后,试图做一个操控者。
季微辞终于流露出自进入这间审讯室以来最明显的情绪,他很轻地嗤笑一声,“你说罗毅懦弱,其实你才是最懦弱的那一个。”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用‘爱’来包装和掩盖你的利欲熏心罢了。别侮辱‘爱’了,你的自卑和虚伪来源于你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你觉得我刺眼,不是因为我是天才,而是因为你是连嫉妒都不敢承认的伪君子。”
“爱”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季微辞来说已经不算陌生了。
由于成长环境、经历和性格,他原本对爱一窍不通,是一张白纸,可现在白纸被涂上了色彩,每一种颜色背后都储存着不同的记忆。
他不能对爱给出释义,也不敢说自己读懂了爱,但他已经见过“爱”的样子。
因为有人给了他很多很多。
方祁还是第一次听季微辞单独对他说这么多除工作以及研究之外的话,也是第一次发现季微辞并不是不懂人心,这个出了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竟然能把自己看得这么准,毫不留情地剥去了他最后一层伪装的外衣。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季微辞提到“爱”这个字眼时是那么笃定,好像心里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季微辞说完话,也不在乎方祁的反应,偏头问身边的审讯员:“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审讯员有些麻木地摇摇头,看着季微辞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这是何等的强大的一个人,极其稳定的情绪、宠辱不惊的心态、喜怒不形于色的心理素质……
方祁见季微辞要走,下意识想站起来,身体稍微一动手铐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封闭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
季微辞听到声音,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方祁最后一眼。
“老师和我提到过,他一直想培养你做他的接班人。他觉得我和他一样,只会做科研,不通人情世故,不适合身居高位,但你不一样,你或许会做得很好。”
“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你对不起的人有很多。”季微辞收回目光,冷淡地说。
“方祁,用你的余生去赎罪吧。”
第53章 亲近“这个就是心动,懂了吗?”…… 从审讯室出来,季微辞发现杨远光还等在外面。
他有些惊讶,赶紧迎上去,“您还没走?”
杨远光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才松了口气,“没事,就是有点担心。”
季微辞一怔,随后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他还能出事不成?
杨远光并不知道方祁对季微辞扭曲的感情。
在他的视角里,方祁精心设计了如此恶毒的计策,剽窃、陷害、打压……什么肮脏的手段都用尽了,必定是对季微辞恨之入骨的。
而他作为两人共同的老师,试图从记忆中找出这样极端情绪的起源,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季微辞不打算告诉杨远光过多的细节。少一个人徒增不必要的自责也好。
两人一起走出去,在安检处领回自己的随身物品,在门口分别。
“估计下周就复职了。”杨远光也终于展颜几分,“正好趁这个机会,最后几天好好休息吧,你这些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季微辞点点头。
“起诉诺迈生科的事你不用担心,研究院的法务部门会处理好这件事。”杨远光说到这,想起什么似的,感叹道,“也是多亏了你那位朋友提供的资料,不然还有的忙。”
“嗯。”季微辞应一声,垂下眼,掩住眼里的情绪。
今天是冬日少有的艳阳天。哪怕是正午阳光也并不刺眼,在微风下显得暖洋洋的,洒在脸上很舒服。
送走杨远光,季微辞才回头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看到手机上沈予栖发来的信息,一一回过去。
在日光的笼罩下,慢慢的,他才感觉从压抑封闭的审讯室里带出来的寒气散去了些。
消息回复没多久,沈予栖就打了电话过来。
季微辞接起电话,手机听筒紧贴着耳朵,听到沈予栖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结束了?”
“嗯,结束了。”季微辞说,抬头看了看天,问道,“吃饭了吗?”
现在是午休下班时间,正值饭点。
“没呢。”沈予栖说,“还在办公室。”
季微辞拿出车钥匙,解锁车,耳朵紧贴着手机,“那一起吃饭吧,在律所附近。”
那边有几秒的停顿,才传来轻轻的笑声。
“好啊。”沈予栖似乎心情很好,向来沉稳自持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雀跃,“我等你。”
季微辞被沈予栖不加掩饰的情绪外露扰乱了心神。
似乎自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沈予栖就很少隐藏真实的心绪了。
季微辞也不是一开始就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到沈予栖的情绪变化,相处时的无数个微小的瞬间形成一种训练,让他能慢慢感知到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磁场、牵引、碰撞。
因为一点点主动和回应就惊喜雀跃,因为他不爱惜身体而生气却又舍不得教训……好像他的一言一行都会牵动沈予栖的情绪,只是主动提出一起吃饭这样的小事都会表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
在这段关系中,他们是不对等的,沈予栖总是在承担付出者的角色。
这样是不对的。
不能因为他是先被喜欢的那个就默认这份不对等。
挂断电话,季微辞盯着后视镜发了会儿呆,随后拿起手机,在通讯软件的联系人里翻找了一阵,最后点开了吴枫的对话框。
他删删改改,发送一行文字:如果要送人礼物的话,送什么比较好?
对面几乎是秒回,对话框瞬间弹出一条语音。
点开,吴枫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啊啊啊谁啊谁啊谁啊?小季老师你要送谁礼物呀!”
季微辞:“……”
他继续打字,输入栏出现“朋友”两个字,却又在发送前一一删掉。
如果现在还用“朋友”来形容和沈予栖的关系的话就有点太不合适了,迟钝如季微辞也知道现在他们的关系绝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可朋友之上……
季微辞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输入新的内容。
然而吴枫不等季微辞回答,就又发送一条语音过来,这次这条语音有些长:
“送礼物的话,关系亲近程度很重要!如果是普通朋友其实就不太适合送太贵重的礼物,或许对对方来说是负担;但如果是亲近的人就另说了!送价值高的、珍贵的、适合对方的、对方喜欢的……”
听完语音,季微辞微微抿唇,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终于落下,认真打下几个字:
——是很亲近的人。
吴枫:“关系近就好说啦!主要是看对方的喜好,也会有一些万能礼物,男生的话比如衣服和鞋,首饰,腕表、袖扣……”
后面他举例了一些送女生的礼物,季微辞没仔细听,陷入沉思。
印象中,沈予栖很少带首饰一类的东西,袖扣倒是会用,但似乎对款式和价值也没什么特别的追求。
腕表……季微辞记得沈予栖是会带表的,虽然他对腕表没什么深入的了解,但有名的品牌和款式也知道,他在沈予栖手腕上见过好几款不同的。
季微辞给吴枫发了“谢谢”两个字过去,导航最近的大型商场,这才启动车-
沈予栖从律所下到写字楼的一楼,远远就透过玻璃门,看见站在外面的季微辞。
连阳光都格外眷顾他,洒在他身上,莹白的脸连带着头发丝都发着光,整个人看起来暖融融的。他安静站着,背挺得很直,漂亮的人哪怕看不清面容也能知道是漂亮的。
周围人来人往,可沈予栖的眼里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他加快脚步往外走,走了几步,视线终点的那人就似有所觉,抬起头看过来。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沈予栖看到季微辞被阳光笼罩着,眼角弯了弯,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有一瞬间,沈予栖真的感受到了时间暂停。
周围所有纷乱的声音、混乱的人流,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条窄窄的通路,而路的尽头站着季微辞。
是他的终点。
沈予栖对于自己是怎么走到季微辞身边的毫无记忆,直到听到季微辞的声音。
“附近好像有家不错的粤菜,要去试试吗?”季微辞说。
沈予栖回过神,身边的人活生生的,不是什么幻梦。他笑着点头:“好。”
饭店离律所所在的写字楼不远,步行就能到达。他们走路过去,进店后在角落安静的位置坐下。
这是家私房菜馆,说是粤菜,其实更偏向改良菜,因此有很多新奇的菜品。季微辞缺少对美食的鉴赏经验,辨别不出这些“改良”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于是把菜单递给沈予栖。
面对自己不擅长的事物,他才会流露出这样有些懵懂和可爱的一面。
沈予栖看够了季微辞对着菜单敛眉沉思的样子,这才轻笑一声接过来,按照经验和两人的喜好点了几道菜。
吃饭时,季微辞大概跟沈予栖讲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具体的细节他不能透露太多,也不太想让对方知道其中一些说出来都觉得脏人耳朵的东西,只说幕后主使已经找到,证据口供齐全,这件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沈予栖是何等聪明的人,自从那天晚上方祁被国安带走,他就在心里将前因后果推断出了个大概。
看出季微辞对方祁的厌恶,他也不想多提这个人,便只是笑道:“是好事啊。”
季微辞点点头,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风波尘埃落定后,所有人和事都会回到应有的位置上。
“那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沈予栖说着,拿出手机,打开最热门的话题资讯软件,找出词条来给季微辞看。
“这几天网上有很多人站出来为你说话,你从前的校友、在各种学术论坛和研讨会见过你的同行……他们都肯定了你的科研能力和品行,再加上诺迈生科主动删除了那条研究成果相关的报道,现在舆论风向已经完全转变了。”
季微辞有些惊讶,他还不知道诺迈生科删除了那条报道的消息,此时倒也不算意外,看来他们察觉到了方祁失联,事情大概率已经败露。
“放心,和你父母有关的消息也已经全都被处理干净了。”沈予栖接着道。
季微辞拿着沈予栖的手机慢慢翻看着词条里的帖子,果然就连那些讨论得最热烈的动态中都没有什么关于褚清和季衡知的信息。
他心下了然,是上面有人出手了。
除此之外,与前段时间的混乱截然不同,如今话题中几乎看不到什么负面的内容,其中甚至还夹杂着几个营销号和网络大V的道歉声明。
虽然沈予栖说得很轻松,只提到了那些在互联网上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但季微辞明白处理舆论危机并不容易,发声明、收集证据、给恶意造谣的账号发律师函……这些事情处理起来是极其繁琐的。
沈予栖会在小事上对他卖乖,却从不在真正重要的大事上讨巧。
世界上怎么会有沈予栖这样好的人?季微辞第无数次产生疑问。
然而如今的季微辞已经不必去追问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答案就在面前——因为他是沈予栖,只因为他是他。
哪怕沈予栖不是对他百般照顾、极尽温和,哪怕那最炽热真挚的感情不是面对他,哪怕他们从未重逢、天各一方,这样的沈予栖也是好的,他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这是一个好时机,季微辞也不懂送礼物前要铺垫点什么或是设计小惊喜,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予栖根本没往礼物那方面想,下意识点头。
“在车里,吃完饭去拿。”季微辞又说。
以至于当季微辞从车里拿出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时,沈予栖着实愣住了。
这是个地上露天停车场,初冬的风还是有些刺骨,两人干脆坐进了后座。
“我不太懂手表,”季微辞坦诚道,“就是觉得这款很适合你。”
冰蓝色的表盘很特别,像雪后的海面,低饱和的冷感与蓝色的温柔完美兼容,外圈一圈碎钻,与铂金表壳的金属光泽交相辉映,经典内敛,不张扬得刻意,又有种压抑着锋芒的贵气。
季微辞说不懂表,他的品味却很好,这款是品牌的热门款,漂亮又保值。
沈予栖看着手上这块价值不菲的表,一时间有些恍惚。
然而还在愣神之际,季微辞就又拿出两个小一些的盒子。
“这是为了配货搭的基础款,”他说着,放一个到沈予栖怀里,另一个留在自己手里,一本正经道,“一人一个。”
沈予栖:“……”
这个牌子的表哪怕是基础款,价格也不会低,他却像分农科所的桃子一样分配着。
沈予栖神色复杂,车内没开灯,有些昏暗,他看着季微辞,不明白这样贵重的一份礼物,怎么会送出这种有点令人哭笑不得的效果。
短暂的荒谬感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加快的心跳和难以抑制的愉悦。
沈予栖微微欺身过去,拉过季微辞的手,将表放在他手心,低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他没有问季微辞突然送他礼物的原因,只说:“帮我带上?”
车内的空间本就不宽敞,此时季微辞更是被沈予栖堵在角落里,逃脱不开。受制于人,他大概也没什么反抗之心,于是垂下眼,拿起表,就要为对方戴上。
沈予栖今天戴了表,是同品牌的另一大热款。
季微辞先解下他原本戴着的表,小心地放在旁边,这才重新拿起自己亲手挑选的那块。
金属扣合上的轻微“咔哒”声响起后,季微辞想收回手,却被沈予栖眼疾手快地抓住,不准他收回去。
沈予栖把季微辞的手抓在手心里,力道不重,刚好是一个往前伸手臂的动作,又能很好地展示腕表。
“很好看。”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笑一声,才说,“我们微辞眼光真好。”
季微辞任由沈予栖抓着手,也不挣扎,乖得人心软。
沈予栖内心微动,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悄悄改变了。
然而他见好就收,不会随意得寸进尺,于是放开季微辞的手,去看那个分桃子一样分来的基础款手表。
虽然说是为了配货拿的基础款,实际上也是不会过时的经典款式,什么场合都能戴,算是很实用的一块表了。
他看着,随口道:“看看你的。”
季微辞闻言,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
沈予栖没有错过这点异常,本是随口一问,此时轻轻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怎么了?”他看着季微辞的眼睛。
季微辞不会撒谎,只能微抿着唇,没有说话。
看出他确实有些不自在,沈予栖不想逼他,笑了笑,准备转开话题。
季微辞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可以看。”
他主动打开了盒子,露出里面的手表。
看清盒子里手表的样子,沈予栖一怔,这块表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
和季微辞刚才给他的一模一样。
通常来说,门店就算是配货也很少会选配两块同款式的表,大多是差不多价位的不同款,除非顾客自己要求。
沈予栖何其敏锐的人,瞬间想明白了一切,随后发自内心地笑了,眉眼格外柔和。
他再次靠近一些,两人几乎是贴着了。
鼻尖抵着鼻尖,气息交融在一起,能明显感觉到季微辞的呼吸乱了节拍。
这次真的不能怪他得寸进尺,实在是对手太……可爱了。
沈予栖明知故问:“你知道这个叫做情侣款吗?宝宝,你是想和我戴情侣款吗?”
季微辞心跳得厉害,能清晰地感受到脸颊升温的过程。原本还算坦然的他此刻也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想躲。
沈予栖却不给季微辞这个机会,一手扣住他的腰,一手抬起,拇指轻轻按在柔软的唇瓣上,一按就凹陷下去。他眼神暗了几分,开口的声音又低又沉。
“可以亲你吗?”他问。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这一次,季微辞没有说不可以。
紧接着,气息被侵略,呼吸被攫取,整个世界都被属于沈予栖的味道笼罩。他被彻底吻住了。
沈予栖的吻和他这个人一样,是温柔的、克制的、细水长流的,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试探,没有察觉到抗拒,这才逐渐深入,一点点加深这个吻。
舌尖被勾缠住的时候,季微辞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轻哼。
身前人气息骤然重了几分,轻柔温存的吻带上几分强势,每磨过一个地方就带起一片战栗。
沈予栖觉得季微辞哪里都好软,嘴唇软,舌尖也软,就连无意识发出的声音都那么软。他用光了所有理智才结束这个吻,拉开一些距离看着怀中的人。
季微辞眼睛里带上了些雾气,被吻到充血微肿的嘴唇更加红润,呼吸节奏完全是乱的,轻轻喘息着。
他又吻了吻季微辞的鼻尖,低声道:“对不起,不该欺负你。”
季微辞感觉心脏在胸腔跳动得又快又急,几乎有一种即将破出的错觉,他下意识抬起手,抵在胸口的位置。
沈予栖看到他的小动作,笑了笑,也抬起手,有些烫的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共同感受那昭示着主人是如何心绪不平的心跳声,开口的声音轻缓。
“这个就是心动,懂了吗?”
第54章 医院这是一份关于当年那场事故的情况……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沈予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很轻,带着些循循善诱。
季微辞有些发愣,一时没有回答。
心脏跳得又重又急,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每一次撞击胸腔的声音,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狭小,他只能感知到眼前的人。
所有经历和性格所带来的顾虑也好、犹豫也好、被刻意炼化的理智也好,似乎都在这一刻清空了,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身体本能在诚实地运作。
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对爱就更加陌生。
所以先前他不敢给沈予栖承诺,对于感情与亲密关系的陌生让他连确定自己的心意都不得章法。
可现在沈予栖一点一点教给他了。
急促的心跳、上升的体温、气息交融时不自觉的抓紧对方衣角的手……
现在沈予栖告诉他,这是心动。
即便他再不明白感情上的事,也懂得一些朴素的规律和道理。
喜欢才会心动。
沈予栖久久没听到回答,哪怕他对季微辞的现在的开窍程度有一定把握,也并没有感知到什么排斥或者厌恶的情绪,此时还是不禁有些忐忑。
他看着季微辞的表情,刚想说话,却突然被季微辞反握住了手。
季微辞原本被吻得带几分水雾的眼睛清明了些,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想说些什么。
“沈予栖,我……”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两人一时都往声源处看去
季微辞想说的话被打断,轻抿起唇,难得将不高兴表现在脸上。他从外衣口袋中拿出手机,本想挂断,却在看到来电人后微愣。
是陈威的电话。
陈威找他只会是和案件有关的事,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他犹豫了,一时没有接通也没有挂断,手机铃声持续响着,像是在催促些什么。
沈予栖看到手机屏幕上来电人写着“调查组陈威”的字样,心中了然,主动道:“先接电话吧。”
季微辞点点头,没有放开自己握住沈予栖的手,另一只手单手划开接听键,接通了电话。
沈予栖乖乖被握着一只手,季微辞的手比他小一圈,皮肤也比他白一些,视觉上有种对比感,他看着,心里满满涨涨地发热。
陈威这通电话却不是因为案件的事。
“季博士,我爷爷他……不太好。”
第一句话就让季微辞的心骤然揪了起来。
他想到前段时间见到陈老时,老人的状态的确有些不好,人瘦了许多,走路都要人搀扶着。
感受到季微辞突然紧张起来的情绪,沈予栖面色严肃几分,视线凝实,落在季微辞明显带着凝重和担忧的面容上。
他轻轻将季微辞和他握着的那只手变为十指相扣。
这是个毫无缝隙的牵手方法,两人的手指紧密地交缠在一起,手掌也贴合着,无声地传递力量。
“他想见你一面,你现在能来一趟医院吗?”
陈威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与他在问询室里威严锐利的状态判若两人。
“我马上到。”季微辞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
他余光看到沈予栖的小动作,感知到无形的安慰,焦躁和不安似乎真的被消解了些。
挂断电话,季微辞看向沈予栖。
还未说什么,沈予栖便率先体贴地说:“去吧,先处理急事,我也要回去上班了。”
有些话好像需要一股气才能说出口,突然的打断让这股聚起来的气散掉了,一时间季微辞也不知道要怎么再开口。
更何况现在急急忙忙的,也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季微辞面色还残留着通电话时的严肃和凝重,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抬起两人相扣着的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季微辞按照陈威发给他的地址赶到医院,陈威等在住院部门口。
远远看到他,陈威就迎上来,脸上的疲惫掩盖不住。
“辛苦你跑一趟。”陈威拉平紧绷的唇角努力往上扯了扯。
季微辞摇头,眉心也拢着,只问,“陈老怎么样?”
陈威带着季微辞往病房的方向走,边走边说:“胰腺癌,今年上半年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期了。”
今年上半年……季微辞心沉了沉,也就是说,先前陈老到研究院来看他的时候已经确诊了。可那时老人的精神还很好,完全看不出来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医生怎么说?”他与陈威并排走着,声音有些沉。
从电话里陈威的说法来推断大概率不太好,但他还是想听听具体的情况。
“肿瘤的位置和大小已经不适合手术切除了,化疗和放疗对胰腺癌的作用也有限,现在以减轻痛苦为主。”陈威没有说得太明白,但足够季微辞听懂。
面对生老病死,人太渺小、也太无力了。
医院的走廊总是忙碌的。医生拿着病例进出、护士推着治疗车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家属拎着饭盒匆匆走过,或是推着轮椅一脸麻木。
季微辞很少来医院,除了每年的体检,他生小病都是自己吃药,吃药没用才会来门诊,住院部更是从未踏足过。
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弥漫在空气里,凝滞着流动不开。
他长期在无菌实验室里工作,对于这种味道本应很熟悉,可医院的味道又不一样。
医院的消毒水味是带着情绪的,庆幸、希望或是痛苦、遗憾,甚至轻松、解脱,众生百态融进空气里,加重着人的感知。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陈老的病房前,门虚掩着,看不到病房里的情况。
陈威轻轻敲了敲门,才握住把手,往里推开。
单人病房里,病床被摇起一半,陈老靠坐在床上,似乎一直等待着,听到动静微微偏过头,有些浑浊的双眼朝他们看过来。
日光透过窗帘洒在他苍老的脸上,给他暗淡的双眼也添上几分亮光。
“来了。”陈老脸上的病容很明显,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祥。
看到病床上几乎是形容枯槁的老人,季微辞心里涌起很陌生的情绪,闷闷的,有些呼吸困难,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想说话却没发出声音。
他和陈老只见过三次,却每一次都让他印象深刻。
杨远光当然也对他很好,但或许是有褚清作为连结,陈老带给的是如他亲人一般无条件的支持和关怀。
对他来说,这是太珍贵的事。
季微辞快步走到床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热。他弯下腰,握住老人放在床边的手,轻声道:“我来晚了,应该早点来看您的。”
陈老虽不太有精神,但没有丝毫卧病在床的暮气,面色很平静。
季微辞甚至有一种感觉,他知道自己会在那一天离去。
“不晚,来了就好。”陈老笑了笑,他比上次见面还要消瘦几分,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
他轻咳两声,看季微辞的眼神像在看家族里最骄傲的小辈,先问道:“上次的事情解决了吧?”
没想到陈老还惦记着这件事,季微辞心中酸涩,点头道:“解决了,泄密的人已经找到,前因后果也调查清楚了,您放心。”
“查清楚就好,那是你的心血,不能白费了。”
陈老说着,又咳嗽几声。
季微辞拿起床头的水杯,先用手背试了试杯壁的温度,发现还是温热的,这才扶住吸管,慢慢喂老人喝了点水。
陈老看季微辞的眼神更加慈和,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我的时间不多了。”
季微辞一惊,眉头皱起,想开口让老人别说这种丧气话,却被拍了拍手背。
“有些事,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陈老接着道。
季微辞微怔,心里涌上某种预感。
果然,陈老下一句话就印证了他的猜想。
“是关于你父母真正的死因。”
季微辞下意识扫视了一圈病房,这才发现陈威送他进来后就出去了,病房的门关着,只有他和陈老相对而坐。空调暖风开着,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他开口时的声音依旧平稳,细听却又有些哑,“您说。”
“床头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一份档案。”陈老一直从容的神色也显现出几分不平静,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尤为深刻的记忆。
季微辞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放着一个档案袋。
这档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深棕色的牛皮纸袋风化泛白,边缘有细微的磨损,档案袋的封口处,发黄的白色封条紧贴在上面,“绝密”这两个红色的大字也已经不那么醒目。
季微辞小心地将档案袋取出,手指落在封条上,却犹豫了。
八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有人将他从学校接走。
那人在车上问他:“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他只说:“如果能告诉我的话。”
果然没有得到答案。
十七岁的季微辞就清楚掌握着分寸,他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所有和父母有关的事都被划定了清晰的界限。
所以从那时起,他就有意规避去想这件事,这些年来已经形成了惯性,以至于当答案就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去揭开的勇气了。
但终究是要面对的。逃避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可能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封条已经没什么黏性了,季微辞用手指轻轻一挑就划开,露出折叠着的封口处。
他从档案袋里将资料全部抽出来,里面的纸还保存得很好,字迹也很清晰。
这是一份关于当年褚清和季衡知经历的那场事故的情况说明。
季微辞拿着纸张的手收紧了些。
陈老没有出声打扰,安静地等待他看完。
病房里的灯并不是很亮,但日光从没拉好窗帘的窗户缝中照进来,刚好落在洁白的纸页上,季微辞视线首先锁定在“事件陈述”这四个字上。
“事件陈述”这四个字后面清晰地印着一段话:
反应堆舱突发高剂量放射性泄漏,当值科研组核心工程师季衡知、褚清为保护舱外控制区10余名技术员,主动放弃撤离,关闭所有备用通道,并在随后的7小时内持续留守监测反应堆状态,直至失去生命体征。
第55章 亲人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找到了答案……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细微声响和季微辞慢慢翻动纸页的声音。
档案里的资料很齐全,有经调查还原的事故发生原因、详细经过、目击者口述……甚至还有善后处理的方案存档。
「实验进行至42小时,反应堆冷却回路二级热交换器发生微裂纹,高温冷却剂泄漏并引发蒸汽爆炸,爆炸导致舱内辐射剂量急剧上升,封闭舱唯一的出口因结构损坏和防扩散系统自动锁死。」
季微辞眼神停在目击者口述记录的部分。
“当时我们有13个技术员在舱外控制区,如果开启应急通道,辐射会立刻扩散至外部,一定会有更大规模的人员伤亡。”
“褚工和季工本来有时间逃出来的,如果及时出来说不定还能保住命,但他们通过内部通讯和控制台联系,说……放弃撤离,要求彻底封死所有备用通道。”
“在那之后的七八个小时,他们还在坚持监测舱内状态,陆续通过通讯台传递消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翻动纸页的手指停住,季微辞垂着眼,敛着眉,沉默地看着这一行文字,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他突然想起葬礼上,陈老曾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不是他们,这里很多人都不会站在这里了……”
季微辞其实并不了解褚清和季衡知是什么样的人,儿时依稀的记忆里,他们是两道声音,两个背影,两种永远与记忆错开的形象。
在年纪还小时他偶尔也会想,不知道他们作为父母,能否从偶尔的通话与短暂的会面中了解自己的孩子。
父母毫无征兆的常年失信、每次回家后又匆匆离开的形色,小时候的他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他们背负了什么。
长大后虽明白,也并不怨恨,但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感受到,对他们来说,这是愿意为之献祭生命的东西。
在生命和信仰面前,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八年前的葬礼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褚清和季衡知的离去而落泪,为什么每个人提到那场事故都缄口不言,只是悲痛地说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找到了答案。
季微辞慢慢将整份文件看完,最后几张纸是拟定的保密协议,所有知悉事件全部经过的人都签署了保密协议,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从没有传出来任何关于褚清和季衡知真正死因的消息。
他们这场以生命做代价的保护,也一并被封存在磨损发白的档案袋里,或许等待一个时机重见天日、又或许永远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陈老靠坐在床上,温柔慈和的目光始终看着床边沉默翻阅文件的人。
他不仅是褚清的老师,更是真心将褚清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科研辛苦,保密严格,没有亲人在身边的他们就像亲父女一样彼此照看,所以他看季微辞确实有几分看自己家孙子的心态。
这是个很好的孩子,他能够健康长大,还成长得这么优秀出众,是因为他足够坚强、努力,或许还有一些运气,但这都无法磨灭褚清和季衡知没有尽到父母应尽的义务这一事实。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忽略自己的孩子,不管他们成就的是多么伟大的事业,有多少人因他们而受益,然而对于季微辞来说,他们始终是亏欠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脆弱、需求、感情,都不应该被当作牺牲品献祭。
“你是个好孩子,即便没有父母在身边,你也自己长成了。”陈老眉眼柔和,“保密的意义在于保护,我选择告诉你,是因为有时候知道真相也是一种保护。”
他并不想季微辞一直活在对父母死因的懵懂里。
季微辞有资格得知一切,那是他的亲人。
季微辞坐在床边,手上拿着那份血淋淋,却又意义非凡的资料,安静地听着,如同聆听家中最亲近长辈的教导。
他看完了全部资料,将纸页重新放回档案袋里,又将字迹暗淡的封条重新贴回去,这份档案就恢复了原状,好像从未被打开过。
季微辞抬眼,问了一个陈老从没想过他会提到的问题。
“您把这个给我看,没问题吗?”他说。
他指的是资料中最后提到的有关保密协议的事。
保密协议里清晰地写着,要求所有目击者和知情人员在保密级别被降下之前,不得将事故原因、细节等透露给其他人。
陈老微愣,随后带着病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摇头,平淡道:“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顾虑什么。”
季微辞点点头,将档案袋放回原本放它的抽屉里,才站起来,郑重地对着病床上的老人鞠了一躬。
“谢谢您。”他表情严肃、眼神清明,很久都没有直起腰来。
不止因为这件事,还有曾在父母葬礼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得知他被调查组带走后第一时间赶到,以及那些他从未体会过的源自于亲人的关爱。
“快起来,是要让我这个老头子下床扶你吗?我可是手都要抬不起来了……咳……”
陈老咳嗽几声,声音有些沙哑,支撑着说同季微辞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的身体也已经到极限了。
季微辞听到咳嗽声,有些懊恼于自己没有早发现老人身体不适,赶紧直起身,想要喂他喝点水,却发现杯中的水早已经凉透。他轻轻皱眉,扫视病房,找寻是否有饮水机。
“不用,你去把陈威叫回来吧。”陈老看出他的意图,摆摆手。
季微辞只能放下水杯,出去找陈威。
拉开病房门,才发现陈威就坐在对面病房门口的椅子上,身边放了一个半米见方的小纸箱,他正看着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他回过神,看向季微辞。
“聊完了?”他说着,站起身,双手托起身边的纸箱。
季微辞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不知为何有种预感,或许陈威对他们在病房里聊的内容心知肚明。
“嗯。”他简单应道。
陈威抱着纸箱,跟在季微辞后面进了病房。两人一起走到床边。
陈老的精神与刚开始相比差了不少,脸色也有些灰败,但眼神依旧平和清明。
他看一眼陈威,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箱子,轻轻朝陈威点了点头。
陈威接收到爷爷传来的指令,转向季微辞,将手中的纸箱递了出去。
季微辞一怔,下意识看向陈老。
不等他开口询问,陈老就说:“这是你父母的一些遗物。”
“这里面有你父母的私人物品,也有事故现场去污后整理出来的东西,原本是跟档案一起封存的,这次我做主,也一并拿出来了。”
季微辞愣愣地接过纸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威第一次见季微辞露出这么懵懂的表情,他看见的季微辞永远是冷静到有些冷漠、理智得不近人情的形象,禁不住稀奇地看了好几眼。
然而季微辞的失神是短暂的,他很快调整过来,手臂收紧,牢牢将纸箱抱在怀里。
“谢谢。”他再次郑重地说。
陈老每天能清醒的时间不长,取决于身体状态,今天应该是趁着清醒就立刻叫季微辞过来,才能说上这么一会儿话。
陈威将支撑起的病床摇下去,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推车进来,给陈老打了一针。
“镇痛的。”陈威在季微辞身边低声道。
季微辞眼睛发酸,在老人病床前弯下腰,轻轻将他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说:“我会再来看您的。”
见他直起身准备往外走,陈威立即说:“我送你。”
季微辞没有推辞,与陈威一起走出病房。
“你早就知道,是吗?”
走廊上,季微辞突然问道。
这问题有些没头没尾,陈威却听明白了。
“是,”他没有否认,“我以前一直跟着爷爷住。”
两人并肩往电梯间走,穿过来时那条长长的走廊。
“我小的时候,褚姐偶尔会到家里来吃饭,那时候她才不到三十岁,刚结婚,还没有你呢。”陈威说到这,突然笑了一声,“她和现在的你很像,淡淡的,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样子,但对爷爷很尊敬。”
“后来我也没怎么见过了,很多年后才知道是进了保密组,工作很忙。再后来……”他一时顿住。
再后来,就是得知死讯的时候了。
由于当年的事实在震撼又惨烈,传播速度很快,签署保密协议是调查程序走完之后的事,在此之前,许多关系近的内部人员已经得知了事情始末,后来由于保密命令下达,大家都是知道分寸的人,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也不曾外传。
走进电梯,季微辞双手抱着纸箱,不方便按楼层键,便退到后面,露出一个有些了然的表情,“所以你那时候才会说,如果我父母……”
陈威按下一楼,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慌慌张张地打断,压着声音一脸窘迫,“我都道歉了。”
褚清和季衡知为了保护舱外的技术员和整栋楼的人,主动关闭应急通道,放弃逃生机会,因此陈威在刚刚得知季微辞被卷入科研机密泄露事件,甚至有“背叛者”的嫌疑时,他才会一时口不择言,说出那种话。
季微辞很平和地笑了笑,没有任何一点介意或是责怪的意思。
陈威一时有些发愣。
电梯在某一层停下,走上来几个人,两人没再说话。
走到住院部门口,陈威才犹犹豫豫地重新开口,“那个……我爷爷一直把褚姐当女儿的,所以……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也是我弟弟。”
一个三十好几牛高马大的男人,此时涨红了脸,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完还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
季微辞从他扭扭捏捏的话语和有些混乱的称呼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也是你的亲人。”陈威最后说。
冬天天黑得早,才不到六点天色就已经暗下来,落日带出浅浅一圈暖光与灰蓝的天空相接。
暮色中,季微辞的眼睛格外亮,又是格外宁静平和。
他轻轻弯下眼睛,脸上浮起浅淡的笑意,声音融在微风中。
“嗯,”他说,“我知道。”
第56章 遗物生同裘,死同穴。 与陈威在医院门口分别,季微辞回到车里,先打开后备箱,准备将手中的纸箱放进去,手一动却又停下,有些犹豫。纸箱是封住的,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不知道是否有易碎物品。
他想了想,还是将纸箱放到副驾,扣上安全带。
坐上驾驶座才看一眼手机,沈予栖半小时前发来消息-
事情解决了吗?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他看一眼纸箱,打字回消息-
嗯,晚上回来说。
开车回家的路上,季微辞收到了关于下周一复职的正式通知,他停好车才看到,并不意外。
今天实在发生了很多事,即便他是精力很高的人,此时也不免有些累了。
回到家后,季微辞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对着纸箱发了很久的呆,一直没有打开。
他不是一个会逃避问题的人,可面对与父母有关的事,总会缺少几分勇气。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又要如何处理这些情绪,他不懂得这些。
直到一阵敲门声将他拉回了神。
沈予栖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看见季微辞就将纸袋举起来,笑道:“路过买了点心,还有糖粥。”
季微辞看着眼前纸袋上的LOGO,觉得有些眼熟,而后才想起这是市中心的一家苏式点心店,在互联网上火过一阵子,现在是挺有名气的网红店。
他依稀记得实验室里有人提到过,买一次要排很久的队。
这家店并不在沈予栖的回家路上,季微辞侧身让他进来,没有问他为什么特地去买这个。
“下次直接输密码进来就好。”他只说。
沈予栖是知道他家门密码的,他也知道沈予栖的,但沈予栖在这种事上分寸保持得很好,他在家时都会敲门,不会直接闯进来。
沈予栖正在洗手,闻言微愣,而后眼睛弯了弯,答应下来:“好。”
走进来,季微辞接过沈予栖手上的纸袋放在餐桌上,随口道:“我下周一复职。”
“这么快?那假期要结束了。”沈予栖也走过来,将纸袋里的点心一份份拿出来。
这家店不愧是网红店,味道不论,看得出在包装上下了大功夫。
不同品类的点心用不同颜色的油纸打包,薄荷松糕是清新的薄荷绿,绿豆糕是纯正的豆绿,枣泥拉糕则是鲜艳的枣红色,封口处还用红色小篆印章贴纸在油纸上做区分,很有仪式感。
“听律所的同事说这家店还不错,试试。”
沈予栖先展开红色的油纸,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枣泥拉糕,拿起一块,先递给季微辞。
季微辞用手去接,却见沈予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旁边避了避,又往前伸一些,糕点就轻轻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季微辞一愣,意识到沈予栖是要喂他,他当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真的下意识张开嘴咬了一口。
这下沈予栖也有些意外,本来只是看季微辞有些沉闷的样子,想调节调节气氛,这么幼稚的行为,他以为季微辞不会依着他的。
“还行。”季微辞平淡地说,用手接过咬了一口的枣泥拉糕,别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他薄薄的耳廓在灯光下透着红。
沈予栖轻轻笑了声,目光从他的耳朵扫到唇角,又落在微颤的睫毛上,最后克制地收回。
他想用纸巾擦擦手,但餐桌上没有,便走到客厅去拿,路过茶几时余光看到放在上面的纸箱,以为是快递,随口问道:“买的什么?”
季微辞目光跟着落在茶几上,也没避讳,“是我父母的遗物。”
沈予栖重重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今天……”
季微辞去厨房洗了手,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眼睛锁定在那个久久没有下定决心打开的箱子上,接话:“今天去见了我妈妈的老师,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异常。
“关于我父母的死因。”
不知为何,刚才萦绕不散的对那股未知的恐惧感突然就散去许多,逃避心也逐渐消减,滋生出了一些勇气。
是因为沈予栖在身边吗?
就像他本来就没想隐瞒沈予栖这件事一样,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从未展现于人前的,最深处压抑着的东西,他的内心已经默认是可以与对方进行分享的了。
对于季微辞来说,这比所有的承诺都要能证明他对沈予栖的接纳,是什么感情,喜欢或爱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只是他,只有他。
沈予栖坐到他身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小心,下意识屏住呼吸,没敢开口问。
季微辞感受到身边人的谨慎,垂下眼笑了笑,终于倾身过去拿起纸箱,抱在怀里,指腹轻轻擦过封口处的纸胶带。
“原来他们坚持的事业、守护的东西,比很多事情都重要,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他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也在抗拒去了解真实的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做出那种选择,我很少去想。”
如果说褚清和季衡知不是称职的父母,那季微辞觉得自己也不是称职的孩子。
他们明明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有着天然的、割不断的连结,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漠视着彼此。
沈予栖并不知道季微辞突然的感慨来源于哪里,但是他理解能力很好,哪怕没有足够的前置信息也能明白对方话语里大致的意思。
他并没有贸然评价什么,季微辞敞开心扉的时刻十分难得,他不想打破这种氛围,于是只是当一个耐心的倾听者,轻轻握了握对方有些冰凉的手。
季微辞感受到沈予栖比自己高一些的体温,还有些忐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他将封口处的纸胶带一点点撕开,两边的纸板往上翘起来,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看不真切。
掀开最上层的纸板,才看清里面的东西。
里面放的东西并不多,半米深的箱子只装了三分之二,大部分都是零零碎碎的物品。
最显眼的是一个黑色封皮、有些老旧的笔记本。
既然陈老能把这些东西交给他,说明里面的应该没有什么涉嫌保密的内容。
这是一个工作记录本,里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实验数据和公式,内页并没有写名字,季微辞也并不熟悉褚清和季衡知的字迹,因此判断不出是谁的。
字迹锋利潇洒,非常漂亮,实验记录条理清晰、逻辑分明。从这些要素判断,字迹的主人大概是一个严谨理性、性格有几分强硬的人。
季微辞看得很仔细,缓慢地一张张翻动纸页。沈予栖安静地陪在旁边。
接连翻过几页实验笔记后,突然出现大片空白的一页,只有角落用黑色的笔写着几段对话。
先是一个陌生的、稍显圆润的字迹写道:“今天一起出去吃饭吧,不想吃食堂。”
笔记本主人的字迹出现在下面:“不要,出去一趟太麻烦了。”
“好吧,那下次去。”
“开会别开小差。”
“哦……”
毫无营养的一段对话。
季微辞看了一会儿,手指点了点那个更加锋利潇洒的字迹,“这个应该是我妈妈。”
又点了点另外的,“这是我爸。”
沈予栖问:“怎么看出来的?”
季微辞从久远又依稀的记忆里挖掘出判断标准,“我爸应该不敢拒绝我妈的吃饭邀请。”
沈予栖笑了声,“叔叔阿姨感情挺好的。”
季微辞点点头,指尖擦过微微褪色的墨迹。
原来褚清和季衡知这样的人也会嫌弃食堂不好吃,也会在开会的时候偷偷用笔记本聊闲话,似乎和平常的上班族,普通的小夫妻没什么区别。
那两道冷淡而遥远的背影好像一点点丰满,有了色彩。
这个笔记本应该是褚清的随身记事本,除了一部分实验记录和数据公式演算过程之外,还零零碎碎记载着一些创新思路。
领域不同,季微辞不能完全看明白这些东西,但他竟在其中看到了几条该领域前些年刚刚落地的科研成果。
这些思路,褚清十多年前就想到了。
可知她是多么优秀的一位科学家,是在科研上敢于创新、且十分具有前瞻性的人。
季微辞将笔记本翻看完,放在旁边,又从纸箱里拿出一个黑色长条型的小盒子。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钢笔。
盒盖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句话,是季衡知的字:乙亥立秋,阿清得赠。
底下还藏着一行小字:我舍不得用,先供着,百年之后陪我俩一起下葬吧。
他们没等到属于他们的百年,却于同一日归于尘土,就连命运也没能将他们分开。
季微辞盯着便签上的两行字看了许久。
沈予栖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思虑再三后还是开口道:“‘生同裘,死同穴’,他们有彼此在身边,也是一种慰藉。”
“嗯。”季微辞明白沈予栖的意思,轻轻应声。和这个人在一起待久了,对于很多事,他好像偶尔也会有不那么理智冷静的、浪漫的解读。
如果结果无法改变,不如将过程看为一场特殊的约会,生死都没能将他们阻隔。
纸箱里还有许多其他小物件,大多是生活用品,老式怀表、压花书签、两人的旧工牌、一些信件和明信片……零零碎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遗物是过往记忆的碎片,是与旧时的生活重逢,季微辞缺少温热的往昔,只能伴随着这些老物件,与父母在旧时光里初见。
其中几样东西让季微辞有些在意。
首先是一本薄薄的相册。
相册是老式的翻页插袋式相册,相片插在透明袋页里。相册的封皮被磨损得有些发白,然而里面的照片保存得却很好,十几年过去也没有发黄褪色,依旧鲜亮清晰如初。
相册的第一页就是一张全家福。
小小的季微辞被季衡知抱着,褚清站在旁边,三个人看着镜头,笑得温馨。
季微辞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季衡知手臂上那个小孩是自己,先是一愣,又后知后觉地感到窘迫。
正想翻过去时,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按住了。
“我想看。”沈予栖求他。
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侧,季微辞半边身子发麻,耳根也跟着一起软了。
第57章 录音可谁又会去排演自己的遗言呢?…… 沈予栖见他果然不翻页了,还将相册往自己这边送了送,心满意足地笑一声,凑近一些去看。
这张照片应该是季微辞两三岁时拍的。
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少在照片里是规规矩矩的静态,可小季微辞就这么乖乖被抱着,一看从小就是那种最讨人喜欢的安静宝宝。
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眼睛又大又亮,有点像小女孩儿。
沈予栖看了又看,迟迟挪不开眼,心软成了一滩水。
季微辞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可身边这人好像入定了,大有一直看下去的架势。
“看够没有……”他忍不住小声说。
“没有。”沈予栖坦诚地说,他也刻意放低声音,像在说悄悄话,“太可爱了,看不够。”
季微辞:“……那也不准看了。”
沈予栖轻轻笑着,特别听话地退回去一些,不看了。
接下来几页都是褚清和季衡知年轻时的照片,有单人的,也有合照。
“你长得像妈妈。”沈予栖说,似乎在很普通的夜晚,话着很普通的家常,“但气质不一样。”
褚清是个标准的明艳美人,老式照相馆拍的旧照片也没能掩盖住她的精致与风韵。
季微辞的眉眼和她格外像,单看昳丽得惊人,但清冷出尘的气质又把这种攻击性往下压了压。
季微辞努力回忆了一下,非要说的话他的气质大概比较随季衡知。
……虽然这位先生在会议上开小差,还在笔记本上对老婆撒娇,但在很久远的记忆里,爸爸的确是个严谨持重的读书人形象。
好像杨远光和陈老也说过类似的话。像妈妈一类的。
那大概是像的吧。
血缘相连,当然是会很像的。
存放有关父母记忆的区域也是季微辞不常触及的。
小时候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没人教过他这些,本能的依赖不会得到回应,那场事故后更是成为了禁区,所有相关的记忆就如他们的死因一样被牢牢封存,直至今日。
如今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填补上新的模块,而且变得更丰富、更生动、更鲜活了。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季微辞慢慢看完所有照片,翻到最后时,心里涌起说不上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被充满了,又好像有些空落落的。
放下相册,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铁盒上。这铁盒并没有什么引人好奇之处,季微辞却把它留到了最后。
因为盒盖上贴了一张标签纸,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已去污处理。
——这是事故现场清理出来的东西。也是所有遗物中唯一一件来源于事故现场的物品。
打开它太需要勇气了。
它像潘多拉的魔盒,象征着灾难与祸患的同时,又给人留下不灭的希望之火。
先前看到的所有东西,笔记本、钢笔、相册……那些慢慢建构的越来越生动的形象和越来越鲜活的记忆,好像都在这一刻积蓄成为了一种力量,积蓄成为打开魔盒的勇气。
沈予栖也看到了铁盒上的字眼,他并不知道关于那场事故的完整经过,但看那几个字也能猜到这个铁盒的特殊之处。
他无法帮到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季微辞脑后的头发,温声道:“不用逼自己。”
季微辞看向沈予栖,对方的眼神是温和专注的,眉心微蹙,似是有些担忧。
他垂下眼,看着铁盒上晕开的墨渍,内心出奇的平静。
“没事。”他说,“这是我应该面对的。”
是八年前就应该去面对的,即便来得有些迟了。
被封存太久,铁盒有些生锈,季微辞用了些力气,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音,盒盖终于被打开。
盒子里面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支录音笔,和一只纸折的兔子。
季微辞目光先落在那只纸折的兔子上,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折法和构造,才愣愣地说:“这是我妈的折法。”
沈予栖也一怔,想到什么似的,低声喃喃:“原来你是跟你妈妈学的……”
季微辞没听清,“什么?”
沈予栖回过神,摇摇头,面色不变,“没事。”
录音笔是老式带按键的,八年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坏。季微辞拿起来,试着长按了一下开机键。
小小的条形屏幕很快亮起来。
他移动到菜单,发现里面只储存了唯一一条音频,日期就是事故当天。
然而他不知道这种录音笔没有播放确认,音频从点开列表的那一刻开始自动播放。
毫无准备的,一道冷静的女声从录音笔里传出:“今天是20**年5月28日,我是褚清。”
紧接着是一道低沉的男声:“我是季衡知。”
听到录音内容,季微辞原本还算安定的心突然乱起来。
他意识到这条音频是什么了。
——这是褚清和季衡知留下的遗言。
一时纷乱的思绪让他忘记去按就在指腹之下的暂停键,录音依然播放着。
“关于这次事件的相关情况以及我们研究的后续事项,刚才已经通过通讯器向外传达。”褚清的声音顿了顿。
“我们的前辈也曾用生命和鲜血铺就出如今踏在脚下的这条道路,我不后悔今日做出的选择,这是光荣的必经之路,因此,不必为我们的离去而感到痛苦。对于科学理想与信念、对于我们所守护的国家与人民的安全、对于无数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事们,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唯一的遗憾,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季衡知接着说,二人的配合极其默契,像提前排演过许多次。
可谁又会去排演自己的遗言呢?
“这条录音……留给我们的孩子,季微辞。”
一阵混乱的摩擦声,似乎是在处理着什么意外情况,暂时没有话语信息。
沈予栖稍稍回神,心头巨震,他有些担心,小心地看向季微辞,却见对方已经回神,表情还算平静,目光落在空处,专注地听着录音的内容。
他便略微放下心来,试探着握住季微辞放在腿上的手。
没想到季微辞竟然立刻主动回握住他,甚至犹豫一下,又变成十指相扣,紧密贴合着。
又一阵摩擦听筒的噪音过后,季衡知的声音从录音笔中传出:“抱歉,微辞,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让你承受了太多你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
褚清又说:“对不起,微辞,成为我们的孩子,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通过一支老旧的录音笔,一段迟来的对话附着于失真的音质,穿过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起来。
作为父母,我们的表现并不合格。
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我们缺席了许多本来应该参与的部分。
我们刻意与你保持距离,是出于对风险的评估。我们的工作不允许失误,也不允许你过度依赖我们。一旦意外发生,这种依赖会让伤害变得更深。
或许是长年的封闭工作滋养了我们的自以为是和刚愎自用,我们固执地认为,提前让你学会独立,是最稳妥的教育方式。
但我们低估了这种方式所带来的伤害和代价。
独立与孤立的差别,我们直到很晚才看清。你的冷静、独立、自持,是你自己长出的盔甲,而不是我们提供的庇护。对此,我们感到惭愧。
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也许能找到更为平衡的方式。我们并非没有感到过后悔,只是当一条路被责任和信念推着走下去时,回头往往已经不再现实,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把本该亲自给予你的种种,交给了时间和环境来完成。
这个过程必定是痛苦的,而那痛苦的源头是我们。
微辞,不管你是否相信,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曾无数次默念:希望所有的痛苦都离你而去,所有的幸福都奔你而来。
对不起,没有做到曾经许诺的。
……我甚至希望你不要原谅我们。
这似乎是我们和你第一次推心置腹地交谈,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是失败的父母、也是失败的教育者,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只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传达的错误方式当成唯一的答案。
爱的确会让人变得脆弱,但也会让人获得勇气和力量。
我们没有用正确的方式去爱你,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去弥补缺失的爱了。
这是我们毕生的遗憾。虽然不曾对你说过,但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微辞,是你的到来拯救了我们。如果我们给你……
褚清和季衡知一直是交替着说话的,到这里,褚清的声音逐渐变小,而后戛然而止。
季微辞看一眼录音笔的显示屏,音频还在播放中,可只有细微的电流声传出来,似乎因为什么原因突然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酝酿成一种难以描述的悲伤,从电流中顺着扬声器蔓延出来。
季微辞看起来很冷静,只是看着录音笔的小屏幕,身体绷得有些紧,好像出了神,又好像还是很专注地等待着。
沈予栖却感觉季微辞的手心越来越凉,他握了很久,很紧地相贴着,最后也没能捂热。
许久,季衡知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这回竟有几分哽咽。
他接上褚清的话:“如果我们给你带来的是痛苦,那就忘掉我们吧,当作一种解脱。”
“但愿无望的等待和孤独都离你而去,幸福与快乐长伴于身。”
季衡知说完最后一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掐断了音频。
而褚清的声音从停止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响起过。
第58章 确认“沈予栖,我想确认一件事。”…… 录音结束后,一时没人说话。
季微辞有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像被吸到了另一个世界单独放置,所有感官都被关闭,他察觉不到身体和思维的存在,只是无措地飘浮在空气中。
他盯着录音笔的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自动熄灭,才将它放回铁盒子里。
有些生锈的铁盒中,那只纸折的小兔子还静静躺在里面。
沈予栖也没有说话,他有很多安慰的话可以说,但能想到的每一句都冠冕又无力。
浮于表面的悲伤与心疼太容易被认定为旁观者自以为是的共情,然而这些不过当事人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第一次听说季微辞童年经历时的感受。
他无法想象季微辞从那么小开始就独自生活。不只是身边无人陪伴与照料的孤独这么简单,很多时候,情感上的孤立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而这种孤立持续了十几年。
父母迟来的解释和道歉原本应该成为最有效的解药,可偏偏是在临终遗言里,是在如此壮烈的生死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季微辞终于一点点恢复过来,思维慢慢回到身体里,五感也逐渐苏醒。
最先恢复的就是触觉,因为他感受到沈予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手心很烫,又握得很紧,像有些害怕抓不住似的。
这一瞬间,季微辞那种无措的仿佛飘浮在空气中找不到落点的感觉突然就减轻了,似乎有一只手伸进了虚无的空境里,紧紧将他拽住,一点点拉回现实。
“我没事。”他轻声说。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可以正常思考、顺畅表达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没有那么在意我。”他缓慢地说,“但好像不是这样。”
沈予栖听着身边人沉静的面容和平淡的语调,心里一阵阵跟着疼,终于不再克制,做出他想了整晚的一件事。
他揽过季微辞的肩,轻轻将人拥进怀里,开口的声音很温和:“他们很爱你,只是爱的方式不对。”
季微辞没有任何抗拒的反应,就这么乖乖被抱着,下巴搁在对方的颈窝,柔软的发丝蹭在脸侧,完全放松和依赖的姿势。
闭上眼,任由本能牵引着自己的意识,他轻轻回抱住沈予栖,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然后感觉被更深地拥住,更用力地按进怀里。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季微辞都觉得自己对于褚清和季衡知来说是负担,是一个需要被安置和照看的附属品,所以才会被疏远、被厌弃。
比起他,他们追寻的事业、追逐的信念,那些更宏伟更远大的目标……太多东西都更加重要,每一个都足够排在他的前面。
季微辞完全理解。
所以他没恨过他们,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也正是因为理解,他才抗拒建立亲密关系,他害怕自己会做出同样的事,再伤害无辜的人。
爱会让人变得脆弱,也会让人变得勇敢。
这是褚清和季衡知教给他的最后一个道理。
沈予栖突然感觉到脖颈处有点湿意,心里一紧,手臂松了松,下意识要撤开,想看看季微辞的脸。
但季微辞反而抱他抱得更紧。
于是他便不动了。
语言在这种时刻是最无力的东西,沈予栖什么都没说,手掌放在季微辞的后颈上,捏了捏,又捏了捏,手指穿过发丝,在他耳后的那块骨头上轻轻摩挲,用这种方式传达安慰。
季微辞哭得很安静,一声泣音都没有发出,只是沉默地掉泪。
他从来没有这样用眼泪宣泄过情绪,好像泪腺系统突然找到了关闭多年的开关,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潮湿而混乱的思绪中,他难得出格一回——任性地把眼泪蹭在了沈予栖肩膀处的衣服上。
沈予栖被蹭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季微辞因此突然从放任理智抽离的状态中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耳朵瞬间就红了。
“我……”他想说什么,却被沈予栖再次按进怀里。
“没关系。”沈予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柔和,“擦吧,接过你眼泪的衣服,我会珍藏一辈子的。”
季微辞:“……”
他下巴抵着沈予栖的颈窝,止住了眼泪。
“沈予栖。”季微辞的声音恢复平静,只是还带着些鼻音。
沈予栖耐心地应:“嗯?”
“你怎么又什么都不问?”他说。
关于父母以及他童年经历的事,季微辞没跟沈予栖提过。
但沈予栖全程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意外的神色,他有一种预感,于是接着说:“你又什么都知道。”
“……”说来话长,沈予栖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想了想,拍拍季微辞的后腰,打商量的语气格外耐心:“去洗把脸,然后我们再慢慢聊,好不好?”
季微辞尖尖的下巴抵着沈予栖的侧颈,点头点头。
无端端被戳了好几下,沈予栖又觉得有些痒,没忍住笑了,聚散在心里的紧张感散去不少,他放开季微辞,指腹轻轻擦过对方泛红的眼角。
“去吧小花猫。”他故意说。
“……”
季微辞不想理他,别开脸,起身去洗手间了。
刚才还埋在人家肩头掉眼泪,现在只给他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沈予栖抬手轻触颈侧那片被触碰过的皮肤,垂下眼笑起来。
季微辞整理好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沈予栖正在把今晚带回来的糖粥分装在两个瓷碗里。还没走到餐桌前,就闻到一股甜滋滋的桂花味儿。
淞陵人讲究“不时不食”,夏天喝清凉的薄荷绿豆汤,冬天就得喝温暖的赤豆糖粥。
“试试喜不喜欢,听说有点太甜了。”沈予栖将一碗摆在季微辞面前,说。
甜食有种奇怪的魔力,似乎只是闻到就会让人心情轻松起来。
季微辞接过沈予栖递来的瓷勺,坐下来慢慢搅动着黏稠的糖粥,桂花、红豆和粥混合在一起,香味互相激发。
他尝了一口,温暖甜润的感觉令人很舒服,味道的确有点甜,但今天吃又觉得刚刚好。
沈予栖看着他眉头舒展,这才笑了笑,也坐下来,瓷勺和碗底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一些事情。”他喝一口粥润了润喉咙,才开口道。
不算临时应对,他原本就想要坦白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沈予栖将高中时无意从舅舅口中得知褚清与季衡知的消息这件事大致讲了一遍。他不能确定季微辞是否介意被当作谈资,虽然远不到那个地步,但总归是妄议别人家的私事。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季微辞的表情,见对方没有什么不高兴才稍稍放下心来,接着说:“或许他知道其他有关你父母的事,那时候我没多问,如果你愿意,下次回淞陵可以去见见他。”
季微辞不在意是否被议论这种细枝末节,他被一个很震惊的点吸引了注意力,确认道:“……高中?”
沈予栖点头。
季微辞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他虽然从未避讳过自己在情感方面不太健全的事,但也不知道沈予栖原来早就对他的情况了解得那么清楚。
季微辞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冷漠、无趣、刻板,有着畸形的成长环境,是很奇怪的人。
沈予栖既然那么早就知道这些事,为什么还会喜欢他?
他最终没有将那句未出口的话说出来,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这个时候还问出“为什么还会喜欢我”这种问题,其实是很伤人心的。
他不能总因为自己的懵懂伤害沈予栖。
或者说……他真的还要这样懵懂下去吗?
季微辞放下勺子,看向沈予栖。
沈予栖喝完一口粥,觉得的确过于甜,喝多了有些腻,一抬头,就撞进季微辞专注的目光里。
他问:“怎么了?”
季微辞沉默地看着他,表情非常认真。
沈予栖被这么看着,心里莫名生出些紧张感,面色也严肃几分。
“沈予栖,我想确认一件事。”季微辞好像终于看够了,突然说。
沈予栖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得到同意,季微辞没有再犹豫,倾身过去,轻轻贴上沈予栖的唇。
沈予栖原本拿在手上的勺子突然从半空中落下。
好在是落在了碗里,敲在黏稠的糖粥表面发出小小的一声闷响,而后像溺水的人一样慢慢沉底,只剩下半截勺柄留在外面。
季微辞的吻很轻,柔柔地贴着,这是个毫无杂念的、很纯粹的吻,沈予栖觉得自己也像溺进了糖粥里,一瞬间呼吸都停了。
他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像是怕惊扰了对方,一动不动地扎在原地,任由施为。
清新的桂花香和红豆甜腻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萦绕在交融着的呼吸间。
季微辞原本想碰一下就撤身,他从来没有主动对谁做过这种事,整个人都紧绷着,心跳声撞击耳膜,精神在高度紧张后变得有些晕乎乎的。
他觉得自己喝糖粥喝得有些醉了,没有如计划般拉开距离,反而试探着蹭了蹭沈予栖微微张开的唇。
沈予栖头皮发麻。
他觉得自己再修炼十年也未必能修炼出在这个场景中所需要的定力,终于忍无可忍地按住了季微辞的后颈,不让他退开,而后向前倾身,不算轻地攫住那张懵懵懂懂撩拨的嘴唇。
主客瞬间颠倒,轻柔的浅吻变成了更深入紧密的交缠。
季微辞毫无准备,有些被吓到,手无措地抓住沈予栖胸前的衣服,下意识小幅度地往后撤了一下……没撤成,距离被对方牢牢掌握在手里,退无可退。
这次沈予栖没有像往常一样感觉到季微辞的躲闪后立刻退开,而是用温热的手指磨过他的耳边的皮肤,轻柔地安抚着。
季微辞也逐渐平静下来,抓着沈予栖衣服的手慢慢放松,放任自己沉溺进对方的节奏里。
过了不知多久,沈予栖才退开一些,看着季微辞红润的唇和洇湿的睫毛,眼神又深又沉。
四周就连空气的温度似乎都在升高,他抵着季微辞的额头,鼻尖时不时相碰,声音有些哑:“亲我,想确认什么?”
“哪里想不明白,我教你。”
第59章 表白八年前的戛然而止和无疾而终,终…… 季微辞呼吸的节奏有些乱,他还不会在接吻的时候换气,沈予栖总会在察觉到他快要窒息时稍微放开一些,让他找回呼吸,而后又再次被拉进混乱的沉沦里。
此时被抵着额头,心跳依旧剧烈。
具体想要确认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确认他是否喜欢沈予栖吗?又或者是爱。
可一个二十多年没学过爱是什么的人,能轻易明白爱的释义吗?
他发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
为什么要先明白喜欢或爱的定义,才能确定是否喜欢或爱一个人呢?
他能清楚地认知到沈予栖在他这里是唯一的,是绝对特殊的,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这还不够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吗?
无论喜欢、爱,或是别的什么,无非都是眼前这个人。
只要确认这一点就好。
季微辞往后撤一些,拉开距离,透着红的面容格外认真。
“沈予栖,我有话想说。”
听着他严肃正经到犹如项目汇报一般的语气,沈予栖收回不自觉落在对方带着水色的嘴唇上的目光,也正襟危坐,“嗯,你说。”
“我这个人无趣、呆板,很难相处。从小到大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因为我不懂如何与人维持稳定的关系,孤僻、冷漠、没有同理心。”季微辞平静的,用完全旁观的语气评价着自己。
“我的工作特殊,大部分时候都很忙,忙起来顾及不到身边的人,也没什么私人时间。”他一字一句,清晰认真,“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很辛苦。”
沈予栖听到季微辞几乎是带着些贬低的话语,拉平唇角,拢起眉。
但他没有出声打断,安静又耐心地听着。
季微辞抿了抿唇,刚刚才退去红晕的耳尖此时又在灯光下透着薄红,他停顿片刻,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在你之前,我没有喜欢过谁。”他说完,又想了想,谨慎地纠正自己的措辞,“在你之前,我没想过会喜欢上谁。”
其实这两句话与表白无异。
沈予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听会不明白?
可他很在意季微辞前面说的那些话。
在这个可以说是得偿所愿时刻,沈予栖面色十分严肃,目光牢牢锁定在季微辞眼睛里,开口的声音也有些沉:“季微辞。”
季微辞很久没听沈予栖叫过他的全名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着对方的神情,心里有些紧张。
然而只听对面那人接着说:
“不许你贬低我喜欢的人。”
季微辞一怔,刚涌上心头的忐忑戛然而止。
“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说的那样。”
沈予栖认真地说,好像真的在为这么一个不存在的“第三人”争辩。
“他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是从来不会不尊重人,有点迟钝,但很可爱,看着冷淡,其实心比谁都软。”
“他对待工作很认真,是我见过最努力的小天才,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在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的他有多吸引人。”
“你认识他,但不了解他。”沈予栖顿了顿,接着说。
“……”被指出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季微辞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然而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开窍了,他听得出此刻沈予栖不是在说情话撩拨他,而是极严肃、极认真地在说这些话。
“而且有时候你会对他不好。”沈予栖的语速有些慢,柔和又深沉的目光落下来。
“以后换我来对他好,可以吗?”
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要给出最终答案的那个人还是变成了季微辞。
季微辞愣愣地看着沈予栖,刚才对方说的的每一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从来不知道夸人的漂亮话还能这么说,心里酸酸涨涨的,似乎有许多小幼苗正在破土而出。
沈予栖朝他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他其实是想自己主动走过去的。
可他只是刚动了动,沈予栖就又毫不犹豫地朝他迈出一大步。
季微辞垂下眼笑了声,暖黄的灯光下,甜腻腻的桂花香里,他向来冷淡的声音也像裹上了一层蜜糖,温柔又珍重地响起:“他说‘可以’。”
季微辞眼角弯弯的,眼瞳被映成温暖的蜜色,他还是想走完自己的这一步。
“沈予栖,我没有谈过恋爱。”他说,“你教我吧,我会好好学的。”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弯起的唇角,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眼睛,心脏有一瞬间的停跳。
突然想起季微辞也曾这样认真地跟他说,会好好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朋友,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八年前的戛然而止和无疾而终,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沈予栖拉过季微辞垂在身侧的右手,置于唇边吻了吻,又用双手格外珍重地裹进掌心,贴在胸口。
“那要先说好,这位同学。”他沉沉地笑一声,“我可是很严格的。”
季微辞:“……”
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打退堂鼓的冲动。
他垂眼去看被对方温暖干燥的掌心包裹着的右手,一种很危险的预感在内心滋生。
沈予栖的七窍玲珑心上还有八百个心眼,加起来八百零七个心眼子。按照从前的套路,这人大概率又在憋什么坏,或许前面正有一个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嗯。”
即便如此,季微辞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他也不知道这在恋爱中是纵容还是顺从,总之沈予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只要他能、只要他有。
好乖。
沈予栖心里、眼里、手里都被季微辞充满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就算下一刻整个城市崩塌、世界末日来临,狂风暴雨、山呼海啸,都没关系,这样他们就可以这样紧密相连地死在一起。
偶尔会有这种极端的想法冒出头来,但他不会让季微辞知道。
沈予栖腾出一只手摸摸季微辞的脸,温和道:“先把粥喝完,要放凉了。”
季微辞眨眨眼,他以为沈予栖还会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但他只是懵了一瞬,就点点头,乖乖坐回去喝粥。
糖粥还未完全变凉,碗摸着还是温温的,温度降下来后也没那么甜了,很好入口。
两人坐在一起慢慢喝粥、吃点心,关系突然转变带来的有些生涩的暧昧气氛融在淡淡的甜香里,最终变成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吃完,沈予栖去洗碗,季微辞跟过去,倚在厨房门边看他。
沈予栖觉得有点好笑,将碗冲洗干净放回碗架上,回头看到季微辞在发呆,沾水的手轻轻对着季微辞的脸弹了一下。
“想什么呢?”
季微辞回神,想了想,说:“就是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还和以前一样。”
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很好,突然从“朋友”变成“恋人”,他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不习惯的。
沈予栖闻言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没说什么,只是拉过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回客厅。
回看桌面上摆放着的各种属于褚清和季衡知的物件,季微辞此时的心境格外平静,似乎解开了萦绕心间多年的一个谜团,跨过了拦截在前方许久的一道坎儿。
刚才看得比较囫囵,这些物品被封存的太久,不可避免地积累了许多灰尘附着。
沈予栖陪在季微辞身边,两人一起用纸巾擦去每一样物件上的浮尘,又将除铁盒里的录音笔和折纸兔子以外的其他物品一件件放回纸箱。
当季微辞拿起那本老相册时,他的手顿住,想了想,没有放进箱子里,而是搁在了茶几上。
沈予栖看到他这一动作,目光落在相册有些老旧的封皮上,心中微动。
收拾完,重新合上纸箱,季微辞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心底蔓延出一种难言的轻松感。
他脑子里响起录音里季衡知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如果我们给你带来的是痛苦,那就忘掉我们吧,当作一种解脱。”
忘掉。解脱。
“还是太不了解我了。”季微辞想。
用遗忘消解痛苦,这不是他的处世之道。
他会好好记住的,所有的事情都会记住。
谁都可以忘记他们,但他不能,褚清和季衡知的孩子一定不能。
季微辞将纸箱放到储物间里安置好,走出来时心情格外轻盈。
他看到沈予栖正坐在沙发上看向他的方向,目光像被钩子钩住似的,跟着他的移动路线一路往回收。
季微辞被看得莫名有些紧张,回看的眼神透着几分问询。
沈予栖什么都没说,微微抬头望着他,伸出一只手。
季微辞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手被握住的下一秒,从手臂开始整个人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往前拽了一下,季微辞毫无准备,一时失去重心。
沈予栖稳稳地圈紧他的腰,将人捞进怀里。
季微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沈予栖腿上了。
他一时找不到支点,手只能撑住对方的肩,膝盖顶在柔软的沙发上,表情很懵,低头,目光就撞进沈予栖含笑的眼睛里。
沈予栖手掌托着季微辞的腿根,轻轻松松地将人托起,又收紧手臂,让他的重心完全落在自己的腿上,微仰着头贴了贴怀中人因为惊讶张开一些的嘴唇,才笑着问:“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没变吗?”
季微辞:“……”
两人的肢体紧密贴合着,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这个姿势让他无法借力,所有的支点都在对方身上。
谈恋爱就要……这样吗?那确实还是会有一些不习惯的。
“会不喜欢这样吗?”沈予栖看着季微辞的表情,抬手摸摸他的耳朵,低声问。
季微辞摇摇头,又动了动,膝盖终于在沙发上找到合适的角度,小声抱怨:“太突然了。”
但也只是有些突然和不太习惯,仅此而已。
他喜欢和沈予栖肢体接触,对方身上的味道和总是比自己高半度的体温会令他感到安心,而牵手和拥抱这一类亲密行为甚至在确定关系之前就已经如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
现在关系转变,当然会有更加亲密的接触。
更何况他说过会好好学习怎么谈恋爱的。
腿根处贴合着,一点点的动静都会相互作用,沈予栖眼神微暗,圈着季微辞脊背的那只手移到他腰与胯连接的凹陷处,轻轻按住,不让他继续乱动。
谁知这动作让季微辞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唇齿间下意识溢出一声轻哼,腰一软,两个人就贴得更近,放在对方肩上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他从腰一路麻到尾椎,侧头震惊地看着沈予栖。
沈予栖:“……”天地良心,这回他真不是故意的。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季微辞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腰线上……怎么会这么敏感的。
强行压下突然涌上的那股燥热,沈予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在法庭上舌灿莲花的他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只是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腿边,不敢再乱碰了。
作乱的手拿开,腰附近那有些痒又有些麻的奇怪感觉也逐渐散去。
季微辞直起身,想到先前沈予栖向他伸出手时的眼神,总觉得对方是有什么话想说,于是垂眼看进那双似乎比平常更深沉的眼睛里,目光透着几分询问。
沈予栖按下所有不合时宜的遐想和即将破土而出的某种渴望,强制自己恢复冷静。
他天生克制,对欲望的掌控能力极强,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别急。
沈予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循序渐进,不能吓到季微辞,更不能让对方有任何被冒犯和不舒服的感觉。这是原则。
思维回到正轨,沈予栖严格遵从循序渐进的法则,他看着季微辞笑得温和,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轻声说:
“再亲我一下。”
季微辞眨眨眼,没明白。
沈予栖语速缓慢地提醒:“恋爱第一天学会接吻,这个速度不算快吧。”
果然,陷阱在这呢。季微辞反应过来了。
沈予栖手臂虚虚圈住怀中人的腰,特意避开了格外敏感的腰眼,说话的声音如同耳语:“我说过,我会很严格的。”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第60章 妥协他果然又妥协了。 季微辞的吻依然很青涩。
像图书馆午后的阳光,像青苹果味的糖,像桃子、像消毒水,像生态瓶里偶尔附着在玻璃上的薄雾,是暖的、甜的、涩的、朦胧的。
由于姿势,他此时处于更高的地势,手臂无意识地环上沈予栖的脖颈,微微低下头,气息轻轻的,带上几分潮湿的旖旎。
他没有闭眼,清亮的眼中仿佛有水波流动,神情格外认真,就这么一下一下地轻蹭沈予栖的嘴唇。
沈予栖向后靠着,微仰着头配合,很放松,没有做任何带有引导意味的动作,将主动权完全交付出去。
季微辞就这么毫无章法地贴了一会儿,气息交融拢出的方寸之间,温度升高到焦灼粘稠的程度,两个人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但他迟迟没有得到沈予栖的回应。
他抿了抿唇,停止小动物似的挨挨蹭蹭,微微直起身去看沈予栖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对方口中的“严格”是什么标准,但这样大概是不行的。
果然,眼前这人笑意盈盈的,显而易见的纵容与鼓励中还夹杂着几分好整以暇。
季微辞:“……”
他生性冷淡,打小就没尝过与人较劲的滋味,向来是同龄小孩中的一股清流。
在青春期的男孩胜负心最重、自尊心最强,路边捡根木棍儿都要攀比一下谁的更长更直的年纪,季微辞只觉得他们无聊且幼稚。
然而此刻,早已成年的他尘封已久的胜负心突然就有了冒头的趋势。
从小到大,无论是知识还是技能,他就没有学三次还学不会的。
季微辞垂下眼,按住沈予栖的肩,再次贴近。
两人的气息又很快纠缠在一起,潮湿、温热,从平稳到混乱。
沈予栖一动不动,在原地乖乖等季微辞亲过来,像一个听话的人体模特,任由他对自己做出任何动作。
季微辞再次将嘴唇贴上去,短暂的厮磨后,他试探着伸出舌尖,轻而浅地扫过沈予栖的唇缝。
湿漉漉的痒意瞬间直冲绷住一根弦的大脑,沈予栖呼吸猛地滞住,原本虚虚托住季微辞腿根的手下意识收紧。
感受到他的紧绷,季微辞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
双手也从沈予栖的肩膀转移到下颌,捧住脸,柔软的舌尖顺着对方微张的唇间,一点一点试着深入。
他没有什么技巧,但格外认真温柔、细致入微,青涩又无知无觉地扫过很多致命的地方,磨得人心浮气躁。
好乖。好甜。
好可爱。
沈予栖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要全神贯注才能压抑住将人紧扣在怀里拆吃入腹的冲动,手又不自觉挪到了季微辞的腰眼上。
这个地方就像季微辞的一个隐藏开关,被按住后立刻抖了抖,他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轻轻咬了一口罪魁祸首的嘴唇。
带着气声的笑从相接的唇齿间溢出来,沈予栖终于不再刻意压抑,抬手插进季微辞后脑柔软的发丝里,更深更紧密地按向自己,毫不客气地勾缠住对方像小鱼一样到处闯祸的舌尖。控制住。
季微辞只呼吸节奏被打乱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学着如何在对方的节奏里回应,并成功掌握了在接吻的时候换气的要领。
“学得好快。”沈予栖摸着他耳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笑意。
混杂在一起的心跳声逐渐同频,季微辞耳朵、眼下、嘴唇都红红的,在冷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显,有几分可怜,像被谁欺负了似的。
沈予栖眼神微暗,拇指擦去残留在他唇上的水痕。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能再继续了。
他想将人放下去,却突然感觉到坐在他腿上的季微辞动了动,似有若无地蹭过。
“……”他倒吸一口凉气。
季微辞毫无所觉,他只是觉得沈予栖腿部的肌肉好像变得更紧绷了,坐着有点不舒服,于是懵懵懂懂地调整了一下。
听到抽气声,他怀疑是不是保持这个姿势太久,沈予栖觉得重,于是下意识看过去,就撞进了一个有些陌生的眼神里。
季微辞第一次见沈予栖这样的眼神,格外深不见底,好像暗藏着风暴,又压抑着什么似的。
他莫名有些不敢直视,别开眼睛,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被箍住腰,整个人往前栽了一些,又被沈予栖紧紧抱住了。
沈予栖将脸贴在季微辞脖颈与锁骨交界的地方,声音低低的,有些哑,“别动。”
季微辞觉得沈予栖的脸好烫,他觉得对方有些反常,想开口问问怎么了,却在感受到什么后倏然住了嘴。
“……”
季微辞彻底不动了。
一时没人说话,沈予栖静静抱着季微辞。
好一段时间没进实验室,季微辞身上原本总是散不去的消毒水味儿也淡了,现在只余清新的青苹果洗衣液的味道,甜甜的,很好闻。
安抚人的效果也很好。
季微辞感觉自己被当成猫吸了,有些僵硬,但是安安分分的,一动不动。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将微凉的指尖放在沈予栖的侧颈上,那片皮肤下的动脉正有力地跳动。
接着,他平静地说:“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的。”
他的语气和声音都很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沈予栖收紧手臂,呼吸重了一些,过了好几秒才开口:“……谁教你的?”
季微辞诚实地回答:“生理卫生课。”
沈予栖:“……”
直到沈予栖觉得身体里的躁意平复了些,这才抬头去看那个没有任何恋爱经验,连接吻都青涩,却在和他恋爱的第一天说“可以”的人。
季微辞正垂眼看着他,脸颊有点红,表情却格外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邪火又窜了上来,沈予栖轻轻拍了一下季微辞的后腰,声音很沉:“这道是超纲题,以后再说。”
说完又忍不住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一下他的耳垂,冷着声音告诫:“耳根别这么软,什么都答应,考验我定力呢?”
这就有点倒打一耙的意思了。
好不讲道理。
季微辞撇过头,不理他。
沈予栖笑,轻轻将他的脸扳回来,没什么杂念地亲了亲他的唇角,才终于将人放了下去。
其实以他原本的打算,是想哄季微辞答应一件事——他想给那张全家福里的宝宝时期的季微辞单独拍张照。
原以为季微辞脸皮薄,理论经验和实践经验同样匮乏,会很容易被他借机发难,而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那个要求。
然而沈予栖没想到的是,开窍后的季微辞对他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让做什么都认真做,乖得不行。
……还乱答应一些有的没的。
也不知道是懂还是不懂。
沈予栖赶紧打住思绪,阻止自己想下去,回神才发现季微辞还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他心里一跳,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干扰他定力的话,转移话题道:“复职后是接着做原来的项目吗?”
季微辞终于收回目光,顿了顿后接话:“赶赶进度的话,明年春天,新系统还能按照原计划上线。”
闻言,沈予栖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了,敏锐捕捉到关键词,皱眉问道:“不会比之前更忙吧?”
他觉得前段时间季微辞的工作强度已经很反人类了,一天中连续完整的休息时间也不过五六个小时,而且还是高强度的脑力工作,更加耗费精力。
从季微辞傲人的履历上来看,他毕业后加入PMI的这几年,几乎是隔一两个月就过一段这样高强度的生活。
就前一个月的忙碌都让季微辞视觉上瘦了一圈,再这么下去还养得回来么?
这种事也没法隐瞒,季微辞看着沈予栖拢起的眉心,只能点头。
他虽然不懂什么普世的恋爱规则,但是按照常识来说,刚确定关系就忽略伴侣……这大概是不太负责任的行为。
于是他坐近了一些,主动伸出手指去勾沈予栖的手,商量道:“不会一直忙到开春,最多再一个月吧,等终版测试走上正轨就好了,那时候就能有更多空闲时间。”
他还记得自己承诺过,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要两个人一起出去旅行的。
沈予栖意识到季微辞误解了他的意思,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心底发热,最后一点顾虑也散去了。
他的确是心存顾虑的。
即便是沈予栖这样的人也会有患得患失的时刻——他害怕季微辞是因为妥协才走出的最后一步。
季微辞对他们这段关系的珍视是毋庸置疑的。对于他来说,能够成为他生命里的“特殊选项”已经实属不易。
可这份特殊来源于爱情的有多少?
沈予栖觉得自己还算了解季微辞,但却依然无法始终对自己的判断保持笃定。
在表明心意后没有确认关系的那段时间里,他刻意做了许多过界的行为,一些正常朋友关系绝对不会做的事。
这不只是在慢慢教季微辞认识自己的心意,更是在提醒对方,他是心怀觊觎的人,不要一直把他当作普通朋友来对待。
他害怕季微辞会完全习惯他们的朋友关系,永远停留在原地。
可如今真的得偿所愿,跨过朋友关系走向下一个进程,他仍然不免有一瞬间的怀疑。
真的能留住这个人吗?
但就在刚才,这种不确定感全然消失了。
季微辞是认真对待这段关系的。
他学着主动去做亲密的事,学着沟通,学着经营一段稳定的关系……这对于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来说并不是简单的事。
沈予栖笑了笑,将他伸过来的手裹进手心里,说:“你工作是应该的,不用因为这个哄我。”
季微辞眨眨眼,不由在心里感叹沈予栖的善解人意。
紧接着,却听这位善解人意的先生脸上带笑,温和地说:“忙可以,不许瘦。”
“以后我会每天带体重称过来给你称体重,瘦一斤记一次,惩罚……还没想好,先记着吧。”
季微辞有些震惊地看着他,第一反应是指出不合理之处:“人的体重每天有正常浮动是很正常的事。”
沈予栖很好说话,虚心接受:“那就算正常浮动范围之外的。”
季微辞:“……”
他想说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瘦一点而已,又不影响什么,或者直接控诉这人的专制。
然而沈予栖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发制人地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以前没有立场说什么,现在是男朋友也不行吗?”
“……”
季微辞沉默了,心里很清楚这人是在为达目的故意装可怜,但是就是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行。”
于是他妥协了。
他果然又妥协了。
在沈予栖得偿所愿的笑意里,季微辞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反思:是不是真的耳根太软了?
可全世界只有一个沈予栖。
所以怎样都没关系,怎样都可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