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联“沈予栖,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 在沈予栖去纽约的第四天,季微辞想明白了这件事。
他没办法给沈予栖同样的回应,这对沈予栖来说是不公平的。
他想起沈予栖赢下游戏后的那个请求,他不知道沈予栖指的“现在”是多久,但他也知道这样消耗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季微辞这几天来第一次主动给沈予栖打去电话。
他是早上九点左右打过去,这样沈予栖那边是晚上八九点。
电话响了很久,却迟迟没有人接听。
大概是在忙,季微辞没有再接着打。直到快中午才发去消息,问了一句“忙完了吗?”,却依然没有收到回复。
他莫名涌上一些不安,再次试着打了个电话过去,然而这次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季微辞挂掉电话,看着空荡荡的对话框,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沈予栖极少出现失联的情况,尤其是对季微辞的消息,几乎是秒回,也从来不会不接电话。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季微辞联想到当地的治安,握着手机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直到纽约当地时间第二天早上,沈予栖的手机都还是关机的状态,消息也没有回复。
季微辞很快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其他能够联系上沈予栖的方式。
起码要先知道他是否平安。
季微辞也是这时才发现,原来他对沈予栖其实是不太了解的。他只知道沈予栖出国后读了很好的学校,毕业后就创立律所,成绩斐然。对方的经历,其他的社交关系、家庭状况,他都未曾真正了解过。
他们这段关系,本就是沈予栖在不断向他靠近,始终真挚的,永远不会疲倦一般。
季微辞垂下眼,目光落在通话列表里一串红色的未接电话上,心里一时慌乱,又细细密密的酸涩,难得涌上几分自我厌弃。
但常年高度运作的思维不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他忽地想起,两年前受邀回淞陵一中演讲时曾经在荣誉校友的展板上看到过沈予栖的介绍。
——Pace&Principle创始人。
互联网时代,想查些什么信息太容易,很快季微辞就找到了Pace&Principle的联系方式。
电话拨过去,对面接通后传来一个女声,季微辞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EthanShen今天没来律所,或许你可以试着联系一下Fraser。”女声很热情,并将Fraser的电话告知。
季微辞认真道谢,心中的不安感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压着那点浮躁,季微辞拨通了Fraser的电话。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季微辞才刚做完自我介绍,Fraser就重重“啊”一声。
“是你啊!”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激动,似乎又很快意识到有些不合时宜,顿了顿,声音低下来,“Ethan中枪受伤,在医院还没醒。”
“中枪?”季微辞只感觉心脏狠狠紧缩一瞬,原本还算冷静的语气顿时波动起来,呼吸都急促了。
季微辞怎么也没想到,沈予栖失联的原因竟是这个。
既得知父母死讯那天,他再次体会到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随后伴随着剧烈的耳鸣响在耳边。
“别担心,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现在还在昏迷,医生说他今天就会醒。”Fraser听出他状态不对,赶忙补充道。
季微辞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还是有些微微颤抖:“发生什么了?”
Fraser也不敢有什么隐瞒,操着那口东伦敦腔快速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行凶者是沈予栖曾经受理过的一个案件的被告人,他因这起知识产权侵权和商业欺诈案被判处巨额罚款,公司无力支撑最后破产清算,还坐了一年牢。
他刚从监狱出来,不知从哪得知沈予栖回了纽约,带上一个黑人打手伏击在律所附近想要教训沈予栖一顿。
谁知沈予栖一个亚洲人竟然在与两人的交手中不落下风,情急之下,那人掏出了枪。
沈予栖也没想到对方随身带枪,来不及反应,右肩便中了一枪。
这是季微辞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惶恐、后怕、焦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没事的,不是很严重的伤。”Fraser说,又有些紧张,“你可别哭啊,Ethan要是知道我你被我弄哭了,醒来说不定会也给我一枪。”
然而季微辞似乎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
Fraser并没有如预想的那般在听筒里听到什么娇滴滴的哭声和心急如焚的问候,只听这个在他印象里有着天使般面容的东方男孩冷静地追问Ethan被送去医院的时间、受伤的具体位置、抢救时间、医生的医嘱等等,事无巨细。
Fraser恍惚间有点搞不明白他们两人谁才是律师,但电话那边漂亮男孩的冷静的声音中自带一股摄人的威压,驱动着他老老实实回答所有问题。
“知道了,谢谢。”季微辞最后道,语调与气息已经完全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平静而冷淡,“等他醒了先让他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回电话。”
Fraser唯唯应诺,一脸恍惚地挂断电话,看着手机喃喃:“Ethan喜欢的人可真是……特别。”
然而季微辞刚放下手机,就发现手机背面已经凝出一片水渍——是他手心渗出的冷汗。
他其实远远没有表现出的如此冷静。
他的身份不方便出国,无法亲眼看到沈予栖的现状的这个事实让他生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就像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班主任找到他,告知他父母的死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
无论如何,现在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
当天晚上就沈予栖醒了。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直守在旁边的Fraser赶紧殷勤地倒水、叫医生。
医生进来检查,确定已无大碍,简单交代几句就出了病房。
沈予栖除了伤口有点疼,身体没有其他不适,靠坐起来喝了半杯水。
“吓死我了!”Fraser往病床旁的椅子上一坐,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这次你太幸运了Ethan,只是伤到肩膀,再往下一点就是胸口了。”
沈予栖摸了摸自己缠着绷带的伤处,面不改色道:“他不敢杀人。”
“没事就好。”Fraser说。
这种事也不能说什么反思和预防,毕竟谁能无预兆地揣测到行凶者的意图呢?
“我现在理解你为什么要回国了……”Fraser心有余悸道。
“我的手机呢?”沈予栖突然问。
Fraser这才想起来似的,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递过去:“好像没电关机了。”
“哦,对了!你的宝贝联系不上你,给我打了电话。”Fraser一拍脑门,道。
沈予栖脸色瞬间变了,立刻用没受伤的那边手臂给手机插上电,皱眉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Fraser:“……”我欠你的!
但想到做这位的合伙人得到的诸多好处,他还是好心提醒道:“他让你休息好再联系他。”
沈予栖盯着手机的开机页面,头也不抬道:“我不是下午就醒了么?”
Fraser:“……行。”
视频电话拨出去前,沈予栖还是抬起头,问道:“他什么时候打的电话?大概几点?”
Fraser想了想:“早上九点左右吧。”
“你们怎么说的?”沈予栖又问。
Fraser:“问你为什么联系不上,我就把实情告诉他了。”
沈予栖又皱起眉:“他担心了吧?说什么了?”
Fraser刚想回答,又想起早上和季微辞打电话时,对方也是这样一句接着一句冷静地发问,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游戏中发放信息NPC。
他一时无语,没好气道:“你自己问他去吧。”
你俩可真是天生一对!
这话没说出口,怕Ethan爽到。Fraser翻了个白眼,想到这位朋友一天没吃东西,又任劳任怨地出门买饭去了。
沈予栖重新点开手机,又喝了口热水润润嘴唇,让自己看起来有气色些,才拨通视频电话。
视频请求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季微辞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什么话都没说,就直直望着他。
沈予栖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他刚才打开手机就看到了满屏的未接电话和未回复的消息,其中季微辞的手机号长长一串列在未接来电的目录中,从飘红的字体和每通电话间隔的频率能看出对方的焦急。
他一时因为对方关心自己而心里发软,一时又因让对方担心而酸涨得难受。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注视了几秒,沈予栖本想说话,却听季微辞先开了口。
“让我看看你的伤。”他说。
沈予栖听话地将病号服的扣子解开一些,转换角度给季微辞看自己绑着绷带的右肩。
“只伤到了肩膀。”他温声道。
季微辞抿着唇,又问:“疼吗?”
沈予栖也没有撒谎,盯着屏幕里季微辞的眼睛,说:“嗯,有点。”
这么一开头,那点刚接通电话的不自然就散去了。
沈予栖主动重新将整件事仔细叙述了一遍,又完整地汇报医生的话,给他看了自己现在吃的药,证明的确没什么大事。
听着沈予栖几乎是事无巨细的说明,季微辞才稍稍松弛下来。
“抱歉,让你担心了。”沈予栖目光柔和,轻声道。
季微辞没说话,视线透过屏幕,不能确定是落在哪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受伤的是你,在医院的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抱歉?”
沈予栖笑了笑,眼睛弯下一个浅浅的弧度,语气轻柔,还带着几分循循善诱:“因为你在关心我,看到我受伤,你心疼我,对不对?”
季微辞没有否认。
沈予栖又说:“我舍不得让你心疼,舍不得你难过,哪怕心疼的对象是我。”
他说:“微辞,其实我很开心,你担心我,说明我在你心里不是完全没有位置。但是看到你哭,我连伤口也跟着一起疼了。”
季微辞这才看到屏幕里的自己,眼睛的确很红,尤其是眼尾,那一块儿的皮肤,明显的透着红。
确实很像哭过。
他别开目光,否认:“我没哭。”
沈予栖笑了,哄他:“嗯,没哭,我瞎说的。”
季微辞眼神落在屏幕外面,沉默半晌,才转回目光,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沈予栖,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沈予栖愣了愣,弯下眼角:“没关系,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因此有负担,也没有要回应我的义务。”
又一次听到沈予栖亲口说喜欢,季微辞依然会心头一紧。
他知道,解决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快刀斩乱麻,既然知道没有好结果,为什么还要模棱两可地耽误对方。
可他低估了沈予栖对他的重要性。
沈予栖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一个破坏既有程序的BUG,是他的特殊,是他的例外。
在沈予栖失联的那大半天,在他得知沈予栖中枪受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学好父母从小教导他的,“接受离别”的这一课。
他似乎再一次从旁观者变成了局中人。
第32章 故人纽约的空气有问题,让人性情大变…… 挂断视频电话,沈予栖将手机放在床头,脸上柔和的笑意散了些,扫一眼空荡荡的病房,最后把目光锁定在门上。
他对着那个方向,淡淡道:“出来吧,还要听多久?”
“吱呀”一声,病房门被推开,Fraser一手提着饭,一手拿着手机满脸尴尬地走进来。
沈予栖有些无语:“听得懂吗就偷听。”
Fraser在八卦这件事上是认真的,对于听墙角这件事没有半分羞耻,只有一千万分的热情。
以至于这人竟然在门外拿着翻译器,一边实时翻译,一遍对着狗屁不通的译文偷听。
沈予栖看着对方手机屏幕上的翻译软件中前言不搭后语的译文,一时间沉默了,不知是该无语他的八卦还是佩服他的毅力。
虽然如此,倒也能看出个基本意思。
Fraser被抓包当场,只尴尬了一瞬就变得毫不在意,笑嘻嘻道:“你的甜心原来是个冰美人,怪不得你迟迟追不到。”
沈予栖不喜欢他谈论起季微辞时那种轻浮的语气,警告地看过去一眼。
Fraser立马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但是他还是很关心你的。”Fraser噙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意味深长道,“Nova跟我说,人家是先把电话打到P&P去的,她才给了他我的电话。”
沈予栖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
季微辞关心他,这的确是个好的预兆。但季微辞因为担心而不安了大半天,甚至还想办法找到P&P的电话,辗转几轮才得到消息……一想到这个,沈予栖就心软又无奈。
季微辞是这样的人,不在意的东西怎么都看不进眼里,对于在乎的事又永远那么认真。他说过要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朋友,就会做到最好。
从这天开始,沈予栖只能住院养伤,原本四五天的行程不得不被拉长。
季微辞还是很忙,但有时间就会和沈予栖视频通话。
两个国家有时差,所以他们通话的时间通常在早上,沈予栖那边则是晚上。
沈予栖因此可以远程监督季微辞吃早餐。
季微辞现在会给自己做早餐,有时是直接加工一些沈予栖走之前留在冰箱里的速冻食品,生煎包、馄炖一类的,有时也会给自己下个面、煮个粥或是做简单的三明治。
沈予栖相当捧场,笑着夸他出师了,小天才什么事都能做得好。
季微辞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把这种哄人的话放在心上。
一顿早饭的时间,沈予栖会给季微辞看自己换过药的伤口,给他看每天吃的药。
沈予栖变得和几天前有些不一样了。
刚表白时,他曾非常规矩地退回到朋友相处的界限上,不说过界的话,不再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似乎回到他们刚重逢那段日子的相处模式。
可自从那通受伤醒来的电话后,沈予栖就变得直白了许多。不再规避一些暧昧的话语,也不再隐藏自己的眼神、表情。
有好几次,季微辞都忍不住捂住手机摄像头,拒绝和沈予栖对视。
而后就会听到低低的笑声从手机扬声器中传来。
季微辞没有暴露在镜头中的耳朵微微泛着红。
沈予栖真的有点坏。他抿着唇想。
还有一次,季微辞因为一些数据纰漏在实验室通宵,第二天早上被沈予栖发现。那时沈予栖沉声说:“你要是再这样,等我回来会每天去研究院接你下班。”
季微辞:“……下次不会了。”
纽约的空气有问题,怎么让人性情大变-
这段时间,在病抗突实验室与开发团队的共同努力下,新的并行监测机制算法已经做完了初步的嵌入,软件和系统也完成了基础的搭建。
虽然现在的系统还比较简陋,但顺利迈出第一步就是成功的前兆。
对于尖端科研来说,能走上一条看得到未来的路是太不容易,也太幸运的事。
“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能在明年春季病毒高发期来临之前,把第一版成熟的监测系统铺设在试点城市。”季微辞站在操作台前说。
他低头看着刚打印出来的前一轮数据列表,手指无声地敲在纸张边缘。跑动的数据流映在瞳孔里,像流动的光华。
他眼神专注,眉心微微拢着,这是他仔细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电脑屏幕上,新系统的模拟测试界面运行着,数据不断刷新,后台的运算逻辑清晰而稳定。
这间实验室里,几乎每一份图纸、每一串参数、每一条测试路径,背后都有他亲自敲定的痕迹。
“小季老师,你坐会儿吧,这轮数据跑完还得二十多分钟。”吴枫很有眼力见儿,直接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季微辞腿边。
季微辞没有推辞,道了声谢,坐下来。他这一坐,其他人也齐刷刷跟着坐下。
他这才发现,因为他刚才一直站着,所以大家也跟他一起站着,就连开发团队的人也是如此。
然而季微辞只是为了方便看仪器和电脑上的数据才站着的,没想让大家跟着一起罚站。看大家都伸腿捶腰的,他看一眼屏幕,干脆道:“先休息15分钟吧。”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松口气的声音,众人都纷纷懒散下来。
季微辞平常很好说话,但对于项目的要求几近苛刻,他是绝对的完美主义,一点点偏差都会被反复打回去重做。
这个项目进展到这里,大家受益匪浅的同时精神压力也都很大。
好在所有努力都是有结果的。
由于项目进行到开发阶段,有了一定保密级别,所有人的私人物品尤其是电子产品都不允许带进实验室。
以至于当季微辞从实验室出来时,他放在储物柜里的手机多了好几条未接电话。
电话是杨远光打来的。
季微辞回电话过去,得知是研究院副院长魏祺想要见他。
“需要带项目资料过去吗?”季微辞没有追问副院长突然要见他的缘由,只是简单地问。
“带上吧。”杨远光也不确定,魏院似乎也是突然决定要见季微辞,没有太确切的吩咐,便只能说,“但好像不是因为项目的事。”
季微辞应下,回办公室拿了详细的项目资料和目前系统的雏形才过去。
到达副院长办公室门口,季微辞轻叩两下门。
“进。”里面传来声音。
季微辞推门走进去,没有多看,先主动向办公桌后面的人问好,态度谦和有礼:“魏院。”
然而他抬起头却见一旁会客区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七八十岁的老人,此时正专注地望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涌动着的情绪。
季微辞有些发愣,他觉得老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没有立马想起在哪见过。
“小季来了。”魏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会客区,在老人旁边坐下,又朝他招手示意过去坐。
季微辞走过去,目光克制地从老人身上滑过,坐在了一边的单人沙发上,颔首问道:“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魏祺看了看身边的老人,微微一笑,“其实不是我要找你,这位是陈老,是……”
话音未落,老人就看向季微辞,接话道:“孩子,还记得我吗?”
季微辞感觉到老人慈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还有这语气,也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突然,几帧因为过于久远而变得模糊的画面从眼前掠过。
葬礼上的人来人往、挽联与鲜花摆放得整齐。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上台致悼词,然后这位老者走到他面前,与他搭话……
季微辞看向陈老,眼神平静而温和:“记得。”
这位母亲的老师,曾经在葬礼上与他搭话,说了许多。
陈老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精神头还很好,此时看着季微辞,脸上带着笑。
“刚好来这边开学术交流会,听说你在这里工作,多年不见,想过来看看你。”他说得随意,眼底的情绪却是复杂的,像是欣慰,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季微辞垂下眼,掩住眼底的情绪。
“没想到你还是走上了科研这条路。”
陈老不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而是像最普通的家中长辈一般慈祥,感慨道:“你是个好孩子,小清和衡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季微辞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他时,不是因为漂亮的实验数据,不是因为某个前沿的项目,而只是因为他还站在这条路上,坚持往前走着。
无条件的夸赞和支持,像是一种类似于亲情的赋予,他以前没感受过,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又因对方提到了父母,也不可避免地被拉入某种情绪中。
一旁的魏祺看季微辞是带着项目资料来的,便提点道:“把你最近在做的项目给陈老看看。”
提到项目,季微辞那种在情绪边缘将坠不坠的感觉就散了。
他将手上的文件递给陈老,像对待每一场汇报和说明一样,公事公办、条理清晰地介绍,没有任何谄媚的话语。
陈老一边听一边翻看着资料,神色专注。他是早已功成名就的人,但对待后辈的研究却没有丝毫轻视,听得认真,时不时提问几句。
季微辞一一回答,不卑不亢,引得陈老频频点头。
“你和你妈妈很像,心静、纯粹。”陈老看向季微辞,眼神欣慰,似乎又有几分微妙的悲伤,“在这条路上能坚持下来的人,除了头脑好,心还要够坚定、眼睛够亮。”
“她那时候在院里每天埋头做研究,什么事都不在乎。后来认识了衡知,才有了点人味儿。”
陈老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着,轻咳两声,喝了口水,笑笑:“人一老,就喜欢回忆往事,你别见怪。”
这是季微辞第一次听到别人提起有关父母的事。
那些未曾被记录和诉说的时光,那藏在记忆深处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模糊的两道身影,似乎也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被悄悄补全缺失的那部分。
他摇摇头,认真道:“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这些话语,好像跨越千山万水,穿过时间,渡过生死,带着亡魂的遗志,那些亏欠、愧疚、思念,都化为这字字句句,轻柔地点在心间。
第33章 拥抱“先让我抱一会儿,之后要打要骂…… 自从那天季微辞在院长办公室给陈老看了病抗突目前在做的项目,魏院也开始高度关注病抗突的项目进程。
整个实验室所有人的精神更加紧绷,本就已经超高强度的工作效率又往上拔了一层,合作的两个开发团队也被连带着卷起来,整个项目组陷入一种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前一般的紧张。
短期之内这个工作强度还算能提高效率,然而过犹不及,一周后大家的失误率明显提高,有时一个环节或数据的错误就能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在季微辞第不知多少次指出一位工程师的低级错误时,他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于是,当天下午,季微辞直接叫停了整个团队。
“最近大家辛苦了,明天放一天假,大家回去吧。”季微辞淡定地说,仿佛只是在说大家从现在开始休息十分钟。
实验室里,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统一——统一的迷茫。
“啊?”吴枫最先反应过来,表情依然有些空白,“放假?是我想的那个放假吗?”
季微辞点头,耐心地重复道:“从现在开始放假,后天早上再过来。”
“我还有几个数据没跑完。”一位工程师从电脑前抬起头,黑眼圈几乎快要掉到地上。
“我也是……”
“我这边的搭建……”
季微辞点点头,也不是要强制放假的意思,简单道:“那就把自己手上最紧急的工作收尾之后再走。”
又几秒的沉默后,实验室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原本一脸疲态的研究员和工程师们此时眼睛也不花了,腰也不疼了,纷纷开始收尾工作、收拾东西。
“真的放假吗?这是可以的吗?”楚璇神色恍惚,语气怀疑,然而身体却特别诚实地开始准备走人,似乎就算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也要先跑了再说。
季微辞淡淡道:“嗯,真的放假,这两天大家都太紧绷了,硬熬着也没意义,调整一下吧。”
有个盼头在前面,大家很快做完手头上的工作,陆续离开实验室。
吴枫和罗毅一起往外走,吴枫顺口问道:“你回家吗?”
“我去医院。”罗毅摇头道。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吴枫关心道。
罗毅摘下眼镜,用衣角擦着镜片,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家人最近生病住院了。”
看罗毅摘下眼镜,吴枫这才发现他的黑眼圈非常重,眼睛里还爬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几乎有些触目惊心。
“不是,兄弟,你看起来也马上要进医院了。”
吴枫皱起眉,家人生病是一件很磨人的事,再加上这段时间的高强度工作,也不知道罗毅是怎么撑下来的。
罗毅重新戴上眼镜,厚厚的镜片遮住他血丝密布的双眼,也遮住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
“没事,幸好季老师给我们放一天假。”他温和地笑笑。
吴枫眉头依然蹙着,提议道:“你要是私事走不开,可以跟小季老师提,你的工作分给我们做也不会影响太多,别把身体熬坏了。”
罗毅摇摇头,坚持道:“项目关键期,因为我一个人拖后腿就不好了。”
话是这么说,这种事吴枫也没法多劝,只好拍拍他的肩以表安慰。
“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季微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两人这才发现原来季微辞一直走在他们身后。
“如果你需要去医院照看家人,实验室这边可以排班。”季微辞从后面走上前说。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任何会让人感到不适的情绪。
“没有什么工作是重要到需要以自己或者家人的身体去做牺牲的。”季微辞平静道。
罗毅先是一愣,而后眼眶涌上热意,闷闷地“嗯”一声-
虽是给其他人放了假,季微辞却没有离开,他回实验室一个人做了一轮测试和数据整理,又跑了一趟疾控中心,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季微辞走下电梯,抬眼时微微愣了愣。
沈予栖家的门竟然是开着的。
心中一动,走到敞开的大门前往里看,果然见到大半个月没见的沈予栖站在客厅里。
他似乎是刚刚才回来,正在整理行李。
沈予栖听到动静,似有所觉,偏头看过来。
季微辞站在门口,表情有些空白。
“怎么就回来了?你的伤……”
话音未落,就见沈予栖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过来。
下一秒,整个人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季微辞骤然被抱住,一时失声,身体僵硬地扎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沈予栖头埋在季微辞的颈窝处,深深吸了口气。他拥抱的动作并不很重,只是轻轻将人按在怀里,侧脸似有若无地蹭着对方的头发和耳朵。
季微辞不知所措,身体紧紧绷着,他从未和谁这样紧密地拥抱过,身体与身体没有一丝缝隙地接触,能完全接收到对方的体温,胸腔紧紧贴合,心跳声相互传导,乱成一片。
他感受到自己不断上升的体温和失序的心跳,有些慌乱,试着轻轻挣动一下。
这一动,就听沈予栖在他耳边小小地“嘶”了一声。
季微辞又是一僵,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上的伤口,顿时不敢再动,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就这么被抱着。
“抱歉,”沈予栖终于开口,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先让我抱一会儿,之后要打要骂随你。”
这个拥抱太实在,季微辞甚至能感受到沈予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细细密密的,仿佛带着他的胸口也一阵一阵地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沈予栖才终于放开季微辞,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沈予栖拉开距离,垂眼看着季微辞,笑着轻叹一声,感慨:“再中一枪也值了。”
季微辞本来有些晕乎乎的,呆愣愣地扎在原地,此时一听这话瞬间回神,掀起眼皮瞪过去一眼,轻斥:“瞎说什么。”
沈予栖勾了下唇角,拉住他的手腕将人带进屋,哄道:“开玩笑的。”
这一下,空气中浓度超标的暧昧感终于稍稍散去一些,慢慢能找回正常的心跳和呼吸。
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拥抱实在太超过想象,拉手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反而习以为常了,季微辞像个小手办,乖乖被拉着走。
“伤还好吗?怎么上的飞机?”
进屋后,季微辞先开口问。
沈予栖走回去关上门,笑着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按时换药,半个月就能好全。”
见季微辞的眉心还是微微拢着,沈予栖伸手过去给他揉开,又轻轻拂过他的耳廓,温声道:“医生点头我才出的院,放心。”
季微辞的目光仍落在沈予栖受伤的那半边肩膀上,甚至都没注意到沈予栖刚才那一系列有些过界和暧昧的动作。
“前几天你看起来有点不安。”沈予栖说,“而且我很想你。”
在电话里听到沈予栖直白的表达和在现实中听到是完全不一样的,对方的声音切实地响在耳边,语气、动作、眼神,每一个元素都不加掩饰地落下。
季微辞思维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一时招架不住,突然意识到先前的风平浪静好像是一种错觉,沈予栖不再带来点到即止的试探和暧昧,他的话语、动作,都隐藏着似有若无的侵略感。
他隐约觉得这样好像不行,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待会儿再开我的庭好不好,伤口好像有点疼。”沈予栖看着他的表情,适时服软道。
季微辞顿时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把人拉到沙发上坐下,问:“什么时候下的飞机,吃饭了吗?”
沈予栖掩住眼底的笑意,抬眼时又是那副有点可怜的样子,说:“刚到没多久,没有,在飞机上也没吃。”
季微辞想了想,问:“叫外卖还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沈予栖毫不犹豫:“吃你做的。”
季微辞有些迟疑,他这段时间确实有自己做过饭,但是他自己吃还行,做给别人吃就没那么有信心了。
“我饿了,小季老师。”沈予栖放软声音道,“外卖还要等很久。”
季微辞:“……”
最后深深看沈予栖一眼,起身去了厨房。
他现在其实有点能摸到沈予栖说话的门道了——比如这种时候,他依稀能感觉到对方是在装可怜。
但不知为何,他每次都还是会下意识顺着对方的意,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季微辞的厨艺进步主要体现在以前能顺利下碗面,现在……能下一碗有青菜有鸡蛋的面。
沈予栖走了大半个月,冰箱早在出国前就清空了,季微辞要回自己家去拿食材。
从沈予栖家出来到对面时,季微辞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沈予栖刚才在家为什么要开着门?
似乎有人给他挖了个明显的陷阱,而他毫无所觉,就这么直挺挺地跳下去了。
“……”季微辞想通其中的门道,抿起唇,关上冰箱。
季微辞下了两碗面,他每一步都慢慢的,做得很仔细。作为他为数不多能独立完成的料理,面的卖相也很不错。
沈予栖坐下来,没吃就开始夸:“小季老师好厉害。”
季微辞拿着两双筷子,分一双横放在沈予栖面前的碗上,看过去一眼,“笑话我?”
沈予栖拿起筷子,笑道:“我哪敢。”
沈予栖正好伤在右肩,用右手时免不了会牵动伤口,所以他的动作很慢,有些生涩。
季微辞也配合着他的速度,慢慢吃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季微辞问到那天接电话时一口东伦敦腔的人。
“他叫Fraser,我读法硕时的室友,现在也是我的合伙人。”沈予栖说,“我回国后,那边的律所是他在管。”
季微辞了然,他想到沈予栖提过对方——那个爱吃中国菜的英国室友。
顺着话题,沈予栖讲了一些他在纽约的事,读书时的,办律所之后的。讲到他们最开始如何被白人不看好,又如何做好一件件案子,谈下最顶端的那批客户。
季微辞听着,好像也从这些叙述中窥见了沈予栖独在异国他乡闯荡的时有些孤独却又坚韧上进的模样。
话头一来一回,季微辞也想到自己读书的日子,却觉得乏善可陈,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上课、实验、做项目,三点一线的生活。
他再一次意识到,沈予栖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予栖是鲜活的、生动的,他所坚持和追求的都充满了生命力和人情味儿。
季微辞当然不会质疑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觉得他们太不一样了。
他被培养成一把工具、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安静、冷漠、机械。
而沈予栖像一团火、一阵风,明亮、滚烫、包容。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以当朋友,但别的呢?
“朋友”是一个安全的词汇。它永远保持适度,允许疏离,尊重彼此的节奏。
但要达到更深一层的关系,需要靠近、共情、交付——这些都是他极度不擅长的东西。
第34章 换药碰到和沈予栖有关的事,他总会一…… 吃完饭,季微辞也不许沈予栖收拾,将人打发到客厅里坐着,自己去厨房洗碗。
出来就见沈予栖很听话地在沙发上坐着,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
季微辞没忍住轻轻笑了声。
沈予栖看过来,用眼神表示询问。
季微辞轻轻摇头,走过去,两只手还沾着水,微微抬在胸前。
沈予栖从沙发上倾身,想帮季微辞抽张纸巾擦手,却被对方一声有些严肃的“别动”逼退了回去。
季微辞见沈予栖又乖乖坐好,才收回那道目光,自己弯腰抽纸巾擦干净手。
沈予栖没想到季微辞对自己的伤在意到这种程度,有些心热又有些哭笑不得。
“别担心,真的没事了。”沈予栖说,语气又带上几分调笑,“你要是不信,我脱衣服给你看看?”
沈予栖很少开这种带一点尺度的玩笑,此时说也是为了让季微辞不要一直想着这件事。
他本以为季微辞会躲避这句话,转移话题或当作没听见。谁知季微辞看过来一眼,竟然绷着脸点了点头。
这回轮到沈予栖愣住了,他怔了几秒,下意识确认:“真的?”
季微辞又一本正经地点头。
沈予栖这才反应过来:季微辞大概是理解的字面意思——看看伤口。并没有听出他话里有些暧昧的别的意味。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淡然的脸,一时语塞。
在法庭上“舌灿莲花”的沈大律师难得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甚至对面那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平静地点了两次头。
反而季微辞有些奇怪地问:“不行吗?”
“……行。”沈予栖轻咳一声,抬手放在自己衬衫领口的扣子上,却没有立刻解开,而是又抬眼确认道,“我脱了?”
季微辞眼神始终定在他受伤的右肩上,再次斩钉截铁地点头:“嗯。”
沈予栖垂下眼,顺从地慢慢从上往下解开衬衫扣子。
左手解扣子有些不方便,沈予栖的动作很慢,有些生疏,季微辞的眼神便无意识地顺着沈予栖的手一路往下。
直到解到第四颗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下了。
季微辞收回目光,有些疑惑地看一眼沈予栖,像是在问怎么不继续了。
然而看这一眼,季微辞就怔住了。
此时的沈予栖眼睛别开到一旁,耳根挺明显的染着些薄红。
“怎么……”季微辞下意识问,却在话出口的一瞬间福至心灵,猛然住了嘴。
没想明白的玩笑话和刚才自己的一系列动作在大脑中重新排列组合,浮现出另一层方才不曾察觉的微妙意味。
季微辞:“……”
季微辞烫到似的收回目光,脸颊和而后似乎也有热气在蒸腾,心里难得有些慌乱,表面却极力维持着镇定,“抱歉,我不是……”
“嗯,看吧,我就说没事了。”沈予栖轻轻打断,又干脆利落地将衣服褪下一些,将裹着绷带的右肩展示给季微辞看。
他状态调整得很快,虽然耳朵还是有些未散去的红晕,面色却已恢复正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季微辞抿了抿唇,压下有些躁动的心跳,去看那被绷带裹住的伤处。
沈予栖半边肩膀乃至于胸膛都被绷带和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表面看不出些什么。
季微辞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了,微微蹙着眉问:“每天怎么换药?需要去医院吗?”
“拿了药,自己在家换就好。”沈予栖轻声道。
他感受到季微辞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自己的肩膀和胸膛,即便他非常清楚对方只是在看他的伤口,却还是紧张地放轻了声音和呼吸,似乎连胸膛大一点的起伏都会害怕产生什么惊扰。
季微辞盯着那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绷带和纱布看了一会,突然道:“我帮你换药。”
沈予栖微愣。
“你用左手不方便。”季微辞依然是那副淡然至极的神情,语气也平平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然而沈予栖却敏锐地注意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有些泛红的耳尖。
季微辞在害羞。
虽然害羞,但还是因为担心他而提出要帮忙换药。
即便他非常清楚面前的人对自己图谋不轨。
这个认知让沈予栖心里一瞬间炸开烟花。
向来最会隐藏心思、面对任何情况都不动声色,因此在谈判桌和法庭上总是占据上风的大律师,此时却没有掩饰自己的雀跃的心情。
他笑着,眉眼弯下来的弧度很温和,声音带几分轻巧:“好。”
季微辞起身去拿药,避开沈予栖投过来的这道不加一丝掩饰的眼神——无论是喜悦还是爱意,都明晃晃地写在那双总是沁着温柔的眼睛里。
从前季微辞读不懂的东西,现在似乎慢慢能读懂了。
可他还是不明白,这样浓烈而深刻的感情是从何而来,又为何会落到自己身上。
季微辞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他并没有承诺沈予栖什么,因此任何让对方误会的事都不应该做。明明没有办法给予回应,却又若即若离。
这样很不好。
可是沈予栖对他太好了,好到天上地下独这么一份,好到回想时会感到震撼,好到他没有办法主观地去做任何会伤害到对方的事。
沈予栖刚才只是解开大半的衬衫扣子此时已经全部解开,露出大片的胸膛和分明的腹肌。
他平常大多数时候都是穿整套的西装,在家也是穿宽松的家居服,很少穿比较贴身的衣服。
所以季微辞不知道他的身材练得那么好,肌肉是恰到好处的,不过分夸张又带着力量感,此时右边肩膀和胸膛被纱布包裹着,有种别样的野性。
然而当季微辞小心翼翼地揭开绑在最外面的绷带,露出里面渗了血的纱布时,顿时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了。
他眉心无意识地拧着,动作放得极轻缓,一层层地褪下纱布,露出里面的伤口。
弹孔已经差不多愈合结痂,的确是快好了的状态,但经历了跨越两国的长途跋涉,多少都会牵扯到伤口,所以那些已经快要愈合的地方还是渗出血来,挂在伤口周围,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季微辞无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伤口,却又突然回神,停住动作。
“疼吗?”他问。
沈予栖笑着用空出来的左手轻轻撩一把季微辞额前的头发,顺便抚平他隆起的眉心,说:“早就不疼了。”
季微辞不说话,用镊子夹起棉球沾上碘伏,一点点擦去渗出来的血液和伤口周围有些外翻的死肉。
因为想把动作放得更轻,季微辞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微微垂着头,下颌绷着,神色专注。他没注意到自己此时和沈予栖的距离有多近,近到他的鼻息几乎是吹拂在沈予栖脖颈上的。
沈予栖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感受到季微辞的呼吸一下下打在皮肤上,觉得有些难捱。
他看着季微辞又慢慢隆起的眉心和手上愈发小心翼翼的动作,试图转移注意力,笑道:“这么心疼我?”
季微辞拿着镊子的手一顿,再下手时稍稍重了些。
沈予栖轻“嘶”一声,立刻认输:“好了好了,我错了。”
季微辞只是吓唬人,并没有真的放重力道,此时听到沈予栖的反应倒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真的手重了,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而后就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季微辞垂下眼,默然无声地放下镊子,找出干净的纱布和绷带,抿着唇再不说话了。
折腾这么久,时间也不早了,季微辞起身要回去。
走到门口,沈予栖上前一步拦在门框前,堵住了去路。
“季医生,明天还能找你帮我换药吗?”
刚刚才换完药,此时沈予栖只把衬衫虚虚披着,扣子也没扣,衣服里的白色纱布若隐若现,微倚着门框站在那,既有一种堵门不放人走的霸道,又有一丝“我都这样了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无赖。
季微辞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明明干的事情是强势的,表情却又有几分可怜兮兮。
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也算是对沈予栖有了更深的了解,温柔稳重是真的,会装乖卖惨耍心机也是真的。
于是他现在听对方的每句话都像一个陷阱。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这样,这算什么呢?
意识却先理智一步做出了决定,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碰到和沈予栖有关的事,他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原则。
沈予栖心满意足地笑一声。
看着沈予栖弯起唇角,季微辞难得生出些羞恼,掀起眼皮轻飘飘看过去一眼。
沈予栖立刻后退几步,站到一边,还把敞开的衬衫扣子一颗颗系上,格外乖巧听话似的。
季微辞看到他僵硬的右肩和左手生涩的动作,一时间又气不起来了,只垂着眼经过他身边,去开自己家的门。
沈予栖对他那么好,帮过他那么多,无论如何……权当做回报了-
最近病抗突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原本和同楼微气突的人还能时常打个照面,如今却因为他们太忙,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了。
所以当方祁在办公室走廊上看到季微辞时,脸上明显流露出惊讶。
“今天怎么没去实验室?”
方祁主动停下脚步搭话,季微辞也只好停下来与他寒暄。
“来找些文件。”他指尖点了点手上的文件夹,简短道。
“今天下班后,一起吃个饭吧。”方祁看出他就要走,突然说。
季微辞转脸看过去,对他突如其来的邀约有些困惑。
本想拒绝,却听方祁又开口道:“我要辞职了。”
季微辞微愣,拒绝的话就一时没有出口。
“我知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但我……有重要的事想对你说。”方祁的声音有些急切,甚至带上了请求的味道。
季微辞默了几秒,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季微辞不会因为晚上与人有约就提前结束工作,他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只中途给沈予栖发消息说和同事在外面吃饭。
他从实验室出来已经八点多了,推开门就看到方祁靠在实验室外的墙边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季微辞轻轻拢一下眉心,说:“我说过会晚点结束。”
方祁温和地笑笑,轻松道:“没关系,我下班没事,正好来这边等你。”
一同出来的楚璇有些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几圈,挺意外:“你们俩有约啊?”
方祁笑着“嗯”一声,看向季微辞,似乎很期待从他的口中也听到肯定的回答。
然而季微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回头跟楚璇说了“明天见”。
方祁带季微辞来到一家小有名气的西餐厅。
季微辞没想到方祁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吃饭,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看方祁面色从容、眉目沉静,又按下这点不安,只当是为了方便谈事情。
“有什么想吃的吗?”方祁似乎常来这里,熟练地召来侍应生,拿着菜单问。
季微辞对西餐没什么喜好之分,也没觉得今晚方祁特地约他出来是只是为了与他吃顿饭,便随手点了今日餐厅推荐的套餐。
他并不喜欢人际交往中的弯弯绕绕,应邀出来也只是对方祁口中的那件事有些在意。
他们是同门师兄弟,又在PMI共事多年,他能想到的方祁找他的理由,也只能是与研究相关的事。
而对于研究,季微辞向来会多几分耐心。
“我下个月就正式离职了。”方祁说。
季微辞点点头,他无意对他人的生活评头论足或是刨根问底,只祝福道:“一切顺利。”
餐厅里,轻缓悠扬的小提琴乐在空气中流动。
方祁垂下眼,轻轻抿一口开胃酒。
酒有些涩口,他的声音也带上几分涩意:“你对我的事就没有一点好奇?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辞职、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季微辞皱眉,并不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
第35章 选择“我就说,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纯…… 季微辞觉得自己和方祁并不能算是很熟悉,在他的认知里,普通同事是没有必要相互过问私生活的,所以他没有追问对方离职的原因。
从校友到同事这些年,多少还是有些情谊在的,必要时刻他可以扮演一个倾听者。
只是方祁的语气和表情让他觉得奇怪。
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客气地顺势问下去。
但方祁却似乎突然没有了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转话头到最近的病抗突的项目上,聊着一些日常的、无关紧要的问题。
季微辞想不明白他的意图,礼貌和教养又让他做不出中途离开这样的事,只挑着能回答的问题回答着。
侍应生过来上菜,又将桌上的开胃酒收走,换成新的。
季微辞面前的没有喝,被原封不动地收走,换成新的一杯配餐酒。侍应生按照流程想要介绍一番,被方祁抬手制止。
“这家的配餐酒还不错,度数不会太高,可以试试。”方祁转而对季微辞说。
季微辞不喜欢一切会影响大脑思维正常运转的东西,过于兴奋或是混沌,都不喜欢,因此如非必要,他不会碰烟酒。
“我不喝酒。”季微辞摇摇头,简短道。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他打破原则。
方祁也不强求,只是又端起酒杯抿一口酒,看向季微辞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季微辞不喜欢被这样看,像是被什么人盯住窥探一般,有些冒犯。他不太舒服地拢拢眉心,礼貌起见,没有把不适感表现得太明显。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进研究院?”方祁放下酒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问题很奇怪,进研究院当然是为了做研究。季微辞虽然心里觉得疑惑,但回答依然是平静的:“做研究。”
听起来很像一句废话,方祁却像早料到了似的,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回答。
“我记得你毕业前,有很多生物科技公司的科研团队和国外的实验室都向你抛出橄榄枝。”他接着说,“很多地方都可以做研究,最后为什么选择研究院呢?”
这个问题就正常多了。从季微辞读博时就选择加入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开始,不止一个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相比于研究院,企业的科研团队和国外的研究室的确会有更好的待遇、相对宽松的环境,在他们的同门中,有不少人最后都选择了这两种去处。
“没什么原因,个人选择罢了。”季微辞淡淡道。
方祁看他半晌,突然笑了一声,笑完又说道:“我就说,你是我们这些人之中,最纯粹的一个。”
方祁不是第一次对季微辞说这句话。
他们一起去临川参加研讨会的那次,他也说过一次。
明明听起来只是一句普通至极的夸奖,却好像又有什么复杂的意味夹杂在当中,似乎这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这种认知让季微辞觉得有些不舒服。
此时手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他看过去一眼,通知栏里躺着沈予栖的名字。
很奇妙的,这一刻,他心里的那点不舒服瞬间就散了。
点开消息,看到一张图片——是生态瓶的照片。
他认出背景似乎是沈予栖的办公室,才知道原来沈予栖把生态瓶带到律所去了,还摆在办公室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
下面接着一条文字消息-
它长了好多草。
季微辞倒回去看那张照片。生态瓶里的草确实长高了不少,苔藓的面积似乎也更大了,不似最开始那么精致漂亮,却显得更生动,有种独属于自然的野生感。
他下意识想回复,却又顿住。
这样日常的消息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却因为两个人关系细微的转变,而让他无法同以前一般自然地回应。
沈予栖似乎并不介意他不及时回消息这件事,接着发来讯息-
和同事吃上饭了吗?
这条消息比较好回复,普通的吃饭报备,季微辞早已习以为常,也不会产生什么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暧昧对话,于是直接拍了一张餐桌的照片过去-
嗯,在吃。
“在和谁聊天吗?”方祁突然出声问道。
季微辞抬起头,对上一双有些黑沉的眼睛。
他又生出一丝被窥探的不适感。
方祁似乎也察觉了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立刻敛去眼中的阴郁,温和地笑笑:“随便问问,很少见你看着手机笑。”
季微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微抿起唇角,反而觉得何必遮掩,便坦然承认:“嗯,在和朋友聊天。”
“是上次来院里接你的那个朋友吗?”方祁见他回答,又问。
季微辞有些惊讶于方祁还记得沈予栖,点点头。
方祁凝目沉默几秒,突然往前微微倾身。
下一秒,他伸出手,覆盖住季微辞放在桌上的手,声音有几分压抑着的颤抖:“微辞,你难道就一点都看不出我对你的意思吗?”
季微辞瞳孔微缩,对方话语里巨大的信息量让他感到震惊。然而除此之外,他没有产生其他任何的情绪波动,只觉得手背上陌生的温度和奇怪的触感让他排斥至极。
他狠狠拧一下眉,下意识往回抽手,却又被对方反手紧紧抓住。
方祁的手很凉,力气也很大,像被一只冰冷的蛇紧紧缠住。
“松手。”季微辞冷冷道。他的神色瞬间沉下来,看向对面人的眼神连那一点同事之间的礼貌都散去了,冷沉得没有一丝温度。
方祁见不得他这样排斥又厌恶的眼神,只能松了手,又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是想冒犯你。”他声音低哑,眼神牢牢锁住对面的人,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目光竟有些偏执,“微辞,我喜欢你。我知道你除了你的研究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希望……你能试着接受我。”
“相信我,我会做一个很好的爱人。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季微辞如同死水一般寂静无波的目光落在方祁身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表情没有任何被打动的迹象。
“我不喜欢你。”他的声音比面色更加冰冷,是直截了当的,不加一丝修饰的、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拒绝。
说完,季微辞起身,什么都没说,算是留下最后一点礼貌和体面,转身便走。
然而方祁也连忙站起来,用了些力道抓住季微辞的手腕,不准他走。
对方毫不犹豫的拒绝就像一把审判之刃,利落地坠下断头台,顷刻间击碎了他的理智。
他一时间口不择言:“因为那个人是吗?你不抗拒他的肢体接触,甚至愿意让他握你的手,和他紧挨着撑同一把伞……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季微辞意识到方祁说的是临川雨夜那天发生的事,他吃惊于对方竟然从那时候开始就注意沈予栖了。
他不喜欢对方提到沈予栖时的语气,听得直皱眉。
方祁攥着季微辞手腕的手越收越紧,像一把铁钳,死死夹住目标后便再不放开。
他不管不顾,依然在说:“我才是最懂你的人,我懂你的研究,懂你的理想和坚持,你和我在一起才是最合适的……”
“够了。”
季微辞眉心紧紧拧着,他是个很淡的人,情绪波动天生就浅,更是极少在脸色或是表情上表现出喜恶,这一次却没有收敛,冷淡地打断。
他用力挣开方祁的手,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向前台,结账离开。
方祁被季微辞挣开他手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没有去追。
他站了许久,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才收起脸上全部的情绪,坐回位置上,淡定地独自吃起饭来。
侍应生走过来,瞥一眼对面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需要帮您收拾一下吗?”
这家餐厅为了保证客人谈话的隐私性,每张桌子间都相隔得很远,客人们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动静。但侍应生们为了方便服务,站得比较近,因此对于这边发生的动静也有所察觉。
然而这桌的客人似乎并不如刚才那般情绪激动,此时正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手上的酒杯。
“收了吧。”方祁漫不经心道,又点了点桌角,“酒留下。”
这款白葡萄酒产自新西兰,名叫“长相思”。是他特地挑来想给季微辞尝尝的。
可惜那人并没有喝到。
真是遗憾-
季微辞从餐厅走出来到路边,微微拧着的眉宇都还没有舒展。他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红痕——刚才方祁抓出来的。
他皮肤白而薄,非常容易留印子,平常就连腰带扎紧一点腰上都会红一整晚,更别提这种被大力攥过留下的痕迹。
然而让他感到微妙的是,此时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竟是沈予栖。
他此刻想的是:回去要如何和敏锐至极的沈予栖解释这道痕迹的来历?
季微辞本就不擅长撒谎,可实话实说……他更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是觉得尴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隐瞒这件事。
好在最近天渐渐冷起来,露肤度不高。他今天穿浅蓝色衬衫搭白色外套,外套的长袖垂下来刚好能遮住手腕,只要不特意撸起袖子就不会发现那道红痕。
对于方祁突然表白这件事,季微辞的确很惊讶,也因为对方某些冒犯的话语和身体接触,在当下产生了一些负面的情绪波动。
但本质上,这个人、这件事在他这里都再小不过,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非要说,大概也有几分遗憾——他和方祁在研究上的确还算能聊上两句,同门师兄弟,当然不是全无情分。
只是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太微不足道,甚至不如“要如何瞒过沈予栖的眼睛”这件事更让他感到烦恼。
车停在研究院没开出来,季微辞想了想,记得这附近可以搭乘直通回家的公交车,于是动身往公交站走去。
走到公交站,站台前没什么人,他干脆坐到站牌前的长椅上等。
刚坐下,手机上沈予栖发来消息。
又是一张生态瓶的照片,这回是生态瓶里腐木的大特写。腐木右侧微微突出的一小块枝干上,竟然长出了一个白色的蘑菇-
长了个小蘑菇。
也不知沈予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蘑菇就蘑菇了,小蘑菇……季微辞觉得这话有装可爱的嫌疑,没忍住笑了声。
还没等他回复,对面紧接着又发来消息:-
有点像你。
季微辞:“……”
他最近对沈予栖从前不曾展露在他面前的那一面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此时看着消息栏上几个字,几乎立马就能想到对方站在自己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大概会唇角噙着笑,目光专注,声音压低一些,语气中故意的调侃与温和的絮语间错交合,一时让人羞恼,却又不舍得真的记恨他。
季微辞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今天正好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
“……”他抬起头,抿了抿唇,拒绝承认这件事,有些不满地在键盘上敲字——“哪里像……”
正输入文字消息,余光中一个人缓缓走过来,坐在了季微辞身边。
公交站的等候区设立的是长椅,一般每张椅子可以坐两三个人,可按照当代人之间的距离感,很少有人会紧挨着一个陌生人坐下。
季微辞不喜欢和陌生人挨得太近,察觉到身边有人后便想自己站起来,起身前下意识抬头看一眼,却在看清身边人的面容后猛地怔住,一时间表情空白。
身边,那张英俊的带着笑意的脸,不是沈予栖又是谁?
刚才还在自己脑子里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那模样似乎完全与想象中的重合了。
沈予栖笑着,语气特意凹出了点不那么正经的意味,眼神扫过季微辞身上穿的白色衣服,又回到对方仍有些懵懂的脸上,问道:“小蘑菇,怎么长在这儿了?”
第36章 手腕“手,怎么了?” 季微辞没有时间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撼,愣愣看着身边的人,一时没说出话来。
沈予栖一手撑在椅子的边沿,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见季微辞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便接着演:“我摘你了?”
说着,用曲起的指节轻轻从下往上刮了刮季微辞的脸颊。
这动作其实有点轻浮,很有一股耍流氓的意味。然而沈予栖做起来却自带一种温情的感觉,轻轻柔柔的,像羽毛划过心尖。
季微辞回神,只觉得被沈予栖触碰过的地方顿时烧起来,一阵阵的烫得惊人。
他心里没由来地一慌,微垂下眼掩饰那一瞬间的异样,又很快抬眼,看向脸上笑意未散的沈予栖,欲言又止。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儿?”
沈予栖任由他看,又替他开口提问。
“……”季微辞被一字不差地猜中心思,只能点点头。
沈予栖笑了笑,刚想说话,余光便看到回家的那趟公交车刚好来了。
“先上车。”他拉着季微辞起身。
这趟公交上人不多,两人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并肩落座。
沈予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小盒薄荷糖,直接拉过季微辞的手,倒两颗薄荷糖在他的手心里。
“预防晕车。”他低声说,自己也倒出两颗来。
这一系列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到季微辞的思维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下意识将糖送进嘴里,味蕾和鼻腔被清新微凉的薄荷味包围。
在封闭且空气注定不会太好闻的公交车车厢里,这薄荷味如同一剂猛药,让季微辞整个人瞬间舒服了很多。
季微辞坐在靠窗的位置,沈予栖坐在他的右边。
公交车慢悠悠地启动。
沈予栖微微倾身,贴近季微辞的耳朵,声音低而轻,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淡淡的薄荷清香悄然在他们之间蔓延、交融,似乎隐隐形成了一隅小空间,仿佛这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酝酿着独属于他们的隐秘和暧昧。
沈予栖温热的呼吸和低沉的声音磨在耳畔,季微辞半边身子都有些麻,大脑还不忘处理刚接收到的信息。
他直觉沈予栖又有什么套路藏在话语里。
这个人心眼太多了,窗户纸捅破之后更是有些无法无天,如今还仗着伤员的身份偶尔得寸进尺。
一旦跟着对方的节奏走,就注定会落入陷阱之中。
然而不知是出于对答案的好奇还是单纯的纵容,季微辞还是点下头。
沈予栖满意地笑了笑,坐直后才开口问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题:“今天约你一起吃饭的是谁?”
想起今晚发生的事,季微辞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僵,下意识将手放在遮挡住手腕处红痕的袖管上。
沈予栖注意到季微辞的异常,微微眯起眼。
季微辞不知道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心慌是来源于哪里,他不会撒谎,也不想骗沈予栖,只诚实回答道:“隔壁实验室的同事,上次和我一起去参加研讨会的那位。”
沈予栖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两次都是远远看一眼,他不太记得这个人的脸,却牢牢记得他看季微辞的眼神。
他手指轻轻敲两下座椅的边沿,没有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反应,如约回答季微辞的疑问:“你发给我的照片,从桌子的样式和菜品能看出是哪家店。”
季微辞不知道该震惊对方如侦探般的观察力还是超高的执行力。
沈予栖没有告诉季微辞的是,他还看到了桌边的那瓶酒——那瓶叫“长相思”的白葡萄酒。
这当然可能只是一瓶没有任何含义的酒,但季微辞向来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很少在下班时间和同事单独相处,除非是对方用什么不好拒绝的理由主动邀请。
作为律师,他从不怀疑自己对于线索的分析能力。所以他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沈予栖目光扫过季微辞搭在腿上的手,不动声色地问。
“出了点意外,没吃。”季微辞说,又道,“不喜欢那家餐厅。”
沈予栖喜欢听季微辞简单直接地表明喜好,听他这么说便笑了笑,没有追问。
“家附近新开了一家椰子鸡店,吃了再回去?”
季微辞当然没有意见,点点头。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城市街巷,夜班公交上为数不多的乘客也都很安静,夜晚的通勤路向来如此。窗外是光影纷乱的夜景,车内却有种凝固的静谧。
他们并肩坐着,肩膀偶尔会碰在一起。
往常在公共交通上,季微辞会做些什么来消磨时光,看书或是文献,通勤路对他来说是无意义的时间消耗,而他并不习惯生命中有太多无意义的瞬间。
可今天他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在思考,只是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倒退的夜景。
有什么不一样?似乎只有身边人不一样。
他意识到沈予栖在身边竟然是如此让他感到安心的一件事。
车驶过一个减速带,车子重重一震,季微辞不慎重心失衡,晃了一下。
沈予栖下意识伸手揽住他的肩,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季微辞左肩轻轻撞在沈予栖的胸膛上,他一惊,皱眉看过去:“你的伤。”
“在另一边。”沈予栖温声宽慰。两人此时挨得极近,近到他说话时,气息就拂在季微辞的耳侧。
沈予栖指尖落在季微辞袖口上,像是不经意的触碰,又轻轻顺着那一小截布料滑落,恰好落在手腕附近。
指腹轻触之下,似乎有轻微的颤动传来。
季微辞本能地要收回手,却被沈予栖按住片刻,“刚才撞到手了?”
“没有。”季微辞不看他,摇头否认。
沈予栖放开手,季微辞撑了一下椅背坐回去,抬手时袖子微微往上缩一节,又随着手放下而落下。
方祁抓他留下的那道红痕并不是很疼,但沈予栖刚才只是隔着衣服轻轻握一下,他就有种被烫到的错觉,直到现在那热度还留在皮肤上似的,经久不散。
下车后,两人到新开的那家椰子鸡店吃饭,吃完饭走路回家。
季微辞还惦记着在公交车上那一撞,不太放心,下电梯后拽了一下沈予栖的袖子,说:“给你换药。”
沈予栖微愣,随后弯下眼角:“好。”
换过几次药,季微辞的动作熟练多了,处理得轻而快。
刚回来的时候,沈予栖的伤口看着还是有些严重的,所以先前季微辞总是微微拧着眉有些紧张的样子,注意力被伤口转移。
这几天眼看着好了许多,季微辞也不那么紧绷了。
自然而然的,换药时从前注意不到的一些东西突然就变得明显了起来。比如对方裸露的皮肤,两个人过分近的距离,无意间的气息交融……
季微辞把纱布打好结,直起身,想从沙发上起来,却被沈予栖拉住了手臂。
“等等。”只听对方突然开口道。
他疑惑地看过去。
沈予栖回看他,面不改色道:“换我了。”
季微辞一时没有听懂,眨眨眼。
沈予栖干脆点点下巴,直接挑破:“手,怎么了?”
“……”季微辞别开眼。
沈予栖叹口气,先把自己的衣服拢上,肩上的伤已经不影响正常动作,他一手托住季微辞的手臂,一手轻轻挽起他的袖子,露出那道暗红色的痕迹。
“怎么弄的?”沈予栖拇指浅浅在红痕上擦了两下,声音有些沉。
季微辞不知道怎么回答。
两人相对沉默的时间并不长。
沈予栖见季微辞犹豫,笑了声,轻轻揉了揉他脑后的头发,转开话题:“我去找药油,你这个要揉开,不然明天就青了,会疼。”
说着起身去找药箱了。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的背影出神。
这已经是沈予栖不知道第多少次在他面前退步了,每次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犹豫或是躲避,沈予栖就会立刻给他空间,从来不会有任何逼迫。
这样一个把“克制”刻进骨子里人,会觉得累或是受伤吗?
沈予栖拿着药油回来时,就见季微辞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腕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坐回季微辞身边,托着他的手,小心地将药油倒在手腕上,用指腹一点点揉开。
“疼不疼?”
“今天……”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季微辞顿了顿,摇摇头,先回答:“不疼。”
不等沈予栖问,他又主动接着说未说完的话:“今天和我吃饭的同事突然说喜欢我,所以我才会那么早出来。”
先前的季微辞对于感情上的事既不敏感,也不在意,所以他从不会为这种事感到羞耻。
只是面对的人是沈予栖,他便多了些不自然。
沈予栖低头慢慢地给他揉着手腕,闻言只是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动作。
“我走的时候,他拽了我一下。”一旦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就变得很顺畅,季微辞说完,抿了抿唇,又道,“不是故意想瞒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为了把瘀血揉开,沈予栖稍稍用了些力道,但是动作很细致,双手捧着用两只手的拇指指腹慢慢揉。季微辞觉得被触碰的皮肤热热的,不疼,但有些涨,本来只红了一圈的手腕现在红了一大片。
“拽多重才能红成这样……”沈予栖低声喃喃,“这是什么喜欢,他不心疼我心疼,疼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似的,但季微辞还是听见了。
季微辞没想到沈予栖会说这么两句话,还是这种有些孩子气的小声抱怨,绷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
在季微辞印象里,沈予栖很少展现出这样幼稚的一面。
挺意外,季微辞新奇地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想笑,又有些疑问在心中,欲言又止。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他顿了顿,还是开口道。
沈予栖把药油的盖子盖上,起身去拿纸巾擦手,闻言回头看他,声音有些沉:“我可以问吗?”
药油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不算好闻,闻久了有点晕乎乎的。季微辞涂满药油的手腕悬在半空,思维一时间被糊住,他微微仰头看着沈予栖,下意识接话:“为什么不能?”
沈予栖把擦完手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走到季微辞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他身侧,是个虚虚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
他笑了笑,声音有些轻。
“你说呢?”
第37章 暗涌“我可以亲你吗?” 被沈予栖不算强势但是很有存在感地圈住,季微辞迟钝的情感处理系统才终于反应过来沈予栖的意思。他垂下眼,避开沈予栖专注的眼神。
面对方祁莫名其妙的表白,他只有无感和冷漠。
而面对沈予栖,他却从来没有产生过排斥的情绪。
“沈予栖。”季微辞抬眼,自下而上地看面前人的眼睛,突然开口道,“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但是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抬起手腕处还泛着红的右手,用掌心轻轻碰了碰沈予栖的一边脸颊。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动作,有些生疏,轻声说:“给我一点时间。”
沈予栖下意识抬手,虚虚覆上季微辞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不让他立刻收回去。
他的手大一圈,可以将季微辞的手完全包裹住,表情还有些怔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是我的同门师兄,又要离职了,我才和他去吃饭的。”季微辞接着说,表情认真,语速有些慢。
他顿了顿又强调:“还想问什么,你可以问。”
沈予栖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说:“我可以亲你吗?”
季微辞头皮发麻,心脏重重一跳,呼吸都停住了,声音难得不稳:“……不可以!”
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的视线竟然是这么如有实质的东西,明明沈予栖什么都没做,他却有一种被触碰的感觉,整个人都紧绷了。
他别开眼,避开那道视线,脸也微微侧到一边,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但这个角度反而让沈予栖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烧红的耳朵。
沈予栖笑了声,偏头蹭了蹭季微辞的手心,一副温顺听话的样子,低声道:“按照你的节奏来,想怎么样都可以。”
季微辞便知道这人刚才又在逗自己,一时间有些气,泄愤似的用沾着药油的手腕在沈予栖脸上蹭了一下,鼓了鼓脸,起身走了。
身后传来沈予栖闷闷的笑声。
回到对面,季微辞靠在门边垂眼看自己的手心,又将手心贴在自己胸口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发了会儿呆,余光扫到门口玄关柜上的镜子,一时愣住,不自觉抬起手摸上自己上扬的唇角和微红的脸颊-
往后的几天,季微辞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出神,沈予栖垂眼问“可以亲你吗”的画面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出现一次就会扰乱一次心神。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么多思维不是被逻辑支配而是被情绪主导的时刻,这样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不习惯,却又有一种探索世界般的新奇。
不是令人讨厌的感觉。
工作能稍微转移一些注意力。
最近的项目进程很顺利,新一轮的优化版系统顺利完成搭建,进入测试阶段。
这是众人通宵后的一个早上,实验室里鸦雀无声,众人挤在同一台主控屏前,紧张地盯着屏幕。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屏幕左侧跳动的是本轮样本数据的曲线图,右侧是预测模型的误差收敛进度条。
随着进度条缓缓拉到最后,一个绿色的“PASS”倏然跳出。
先是一秒的沉寂,随后爆发出几声此起彼伏的低喊:“成功了!”
仿佛是被点燃的导火线,高度紧张了十几个小时的实验室瞬间沸腾。
这代表测试数据全部通过,也代表着他们这一次的系统架构升级验证成功,核心模块的优化思路被验证是可行的,接下来的迭代将正式进入最终阶段。
对于做科研的人来说,项目每个阶段的推进都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季老师,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进入正式版的推演了?”
有人抬头问季微辞,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季微辞仍坐在原位上,面色不改,看起来很平静,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此时的他眉目舒展,眼睛和唇角都弯着,这是他心情很好时才会出现的神态。
他目光扫过主控屏上的数据结果,又转向四周。
实验室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却仍屏住呼吸凝住气,等待季微辞发话,下最终的判定。
“各位辛苦了。”季微辞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接下来我们会在这个版本的基础上做最后一轮数模型精调,准备进入最终测试阶段。”
他语调还是一贯的冷静,即便是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也依然处变不惊。
实验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整齐的欢呼声,掌声紧接着响起。
“小季老师,你这么淡定,这样显得我们一惊一乍的,很不专业。”吴枫吐槽道。
众人轰然笑起来,季微辞也忍不住笑了笑。
“今天一定要好好吃顿饭,我都瘦了……”吴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喜极而泣,这段时间他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憔悴了。
杨远光为了给他们节省吃饭的时间,贴心地专门安排人每天送饭到实验楼。吴枫作为自封的PMI头号饭桶,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
“不知道多少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枕头上掉一大把头发,我的心都在滴血。”楚璇撩了把头发,痛心疾首道。
极致的喜悦紧接着就是后知后觉的疲惫,大家都熬了十几个小时,如今肾上腺激素带来的刺激慢慢过去,疲态也就显现了出来。
“先各自休息一下吧,晚上请大家吃饭。”季微辞说。
大家纷纷应声,三三两两结伴回办公室补觉去了。
“哎,这么重要的时刻罗毅正好不在,太可惜了。”吴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楚璇揉揉干涩的眼睛,也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他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
“都不容易。”吴枫感叹。
季微辞是最后离开的,他到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睡倒一片,轻缓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有单独的办公室,但最近为了方便交流都是在外间和大家坐在一起。
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这才拿出刚才被他按了静音的手机。
手机里,一串未接电话躺满通知栏,都是来自于杨远光。除此之外还有几条信息,让他看到回电话。
季微辞拨了电话过去,那边几乎是瞬间接通。
“微辞,你看一下我给你发的链接!”杨远光不等他说话就率先开口道,语气急切,声音也不稳,甚至还微微喘着气,“我在回院里的路上,马上就到,你看完之后到我办公室等我。”
“好,我现在看。”季微辞意识到或许是出了什么大事,神色肃然起来。
挂掉电话,他点开杨远光发来的信息,那是一条新闻的链接。
在看清新闻标题和提要的那一刻,季微辞脸色立刻冷下来。
“NOMAXBiotech(诺迈生科)今日对外发布消息,其新一代生物信息算法架构平台将在明年推出第一期商业化版本。该平台将用于实现多位点基因突变并行监测,提升高风险病变的早筛效率。”
“根据诺迈生科首席研发官介绍,他们将首次实现对高突变敏感区段的集群扫描、异常模型实时分析及路径预测建模,能够将某些类型病毒性病变的早筛时间提前8-12个月,预计将大幅改善部分肿瘤、感染类疾病的干预时机。”
新闻下面的评论不算多,这种专业性较强的新闻受众有限,讨论度比不上一般的日常民生,但为数不多的几条评论都十分正向-
太好了,这是造福民众的研究!-
为诺迈生科的科研团队点赞。新的技术突破需要付出很多努力,向科研人员们致敬!-
诺迈生科虽然是私企,却拿出了这么好的成果,我们愿意支持这样的创业者。
季微辞一行行快速阅读着文字,点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微顿,眉目越来越冷。
“多位点”“并行监测”“突变敏感区段”……每个词都精准得可怕。新闻中披露的部分算法信息中的推演路径、异常波动识别公式,连回归参数设置都和他曾无数次调试的版本一模一样。
他冷静地看完整条新闻,关上手机,从书架上找出几份文件后才出门。
门外的公共办公区很安静,大家还在补觉,有人趴在桌上、有人仰躺在椅子上,各自睡得东倒西歪。吴枫甚至还自带折叠床上班,此时正盖着毯子蜷成一团打着小呼噜。
季微辞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放轻动作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杨远光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时候,季微辞已经在所长办公室里了。
“老师。”季微辞立刻迎上去,颔首算作问好。
杨远光摆摆手,顺了顺气,才道:“那条新闻你看了吧?”
季微辞点头,表情还算冷静,但神色很严肃。
“不可能是巧合,他们公开的数据中有完全照搬我们的成分。”他笃定道。
杨远光面色凝重:“我去联系审计和纪委,这种情况需要启动调查程序。你去通知其他人,今天暂时都先不要离开研究院。”
说完,他又问季微辞:“开发团队的人,你觉得要留下吗?”
从一开始确定三方合作以来,开发团队就没有接触最核心的算法,最重要的模型选择、阈值判断和异常标记这三个子模块都是病抗突实验室的人来完成初步嵌入,再交给他们进行系统外壳和功能的适配。
季微辞想了想说:“今天先一起留下吧,之后调查的优先级不在他们。”
杨远光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用力摸了一把有些稀疏的头发,看向季微辞,有些欲言又止。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试探着问道:“你有没有……怀疑的人?”
季微辞微微拢眉,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病抗突实验室的每位研究员和助手都是季微辞点头才能加入的,作为领头人,季微辞熟悉他们每个人的履历和科研成果,了解他们的研究习惯和擅长领域。
这段时间因为高强度工作,整个病抗突实验室一天几乎有十几个小时一起待在实验室里。
原本只是在工作时有所接触的同事,随着工作时间的拉长,大家不可避免地面对彼此更加生活化的一面。他先前不了解的许多人私下的样子,这些天的朝夕相处下来,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比从前更熟悉、更生动。
季微辞轻轻摇摇头,没有提到任何人,理智而冷静地说:“没有,等调查结果吧。”
杨远光先点头,又重重叹了口气,凝重道:“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他看向季微辞,声音带着些疲惫的沙哑:“包括你。”
第38章 危机这个罪名,足够将季微辞彻底摧毁…… 两小时后,所有人都被聚集到行政楼里一个封闭的大会议室里。
会议室大约四五十平,窗户和窗帘都关着,气氛压抑得过头,几乎要闷出水汽,随时都会从天花板上滴下来似的。
角落有一个七八平的里间,原本是当杂物间使用,此时已经被清空,摆上桌椅,门向外敞着。
在来的路上,大家或多或少地了解过事情的始末,因此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上午优化思路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相互对视着,甚至不敢随意与他人交谈。
“小季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看到季微辞,吴枫立刻迎过去,其他人都一脸焦急或是严肃,只有他表情懵懵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微辞先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队穿着制服的人就从门口走进来。
看见来人,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目光齐齐投向门口。
“各位,我们要进行一个一对一的问话,请大家上交所有电子设备,配合调查。”
最前面带队的人边走边说,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五官如刀刻般分明,眉压眼的面相显得人气势更加威严,制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就连胸前挂着的工作证都不会随着走动晃动分毫。
“季博士你好,我是纪检监察委员会调查组组长陈威,麻烦您组织大家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陈威走到季微辞面前,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脸上,似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涌动。
伸出手,两人双手快速交握又松开。
季微辞察觉到这道不寻常的目光,面上不显,只是微微颔首,冷静道:“应该的。”
陈威点点头,向身后的人一挥手,身后调查组的组员们迅速分成两波,一波开始在会议室里架起摄影机和录音设备,另一波和陈威一起进入会议室角落的那个里间。
最先被问话的是外部开发团队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大概率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因此他们神色还算轻松,比起紧张,更多的是担忧。
发生科研机密泄露这样的事件,轻则卷入产权纷争中,拖慢进度,重则项目直接流产,功亏一篑。
没人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会议室的四角都摆放着记录设备,随时监控每个人的状态。
众人沉默着,看着一个个人走进去又出来,凝重的气氛不曾因为人数的减少而缓解分毫。
吴枫和楚璇坐在一起,吴枫表情依然恍惚,他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猛地转头看向楚璇,突然开口问:“楚姐,是我们的人对吗?”
他是整个实验室年纪最小的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一时间又是迷茫又是震惊。也是因为年纪小,他说话还没有什么顾忌,一时情绪上头,想到便说出来了。
吴枫的话语像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留在这里的所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咯噔”一声,溅起一阵阵涟漪。
其实他们从得知消息,亲眼看到那条新闻的内容开始,心里也早就有类似的认知,但突然被这么明晃晃地提出,还是会产生深刻的心悸感。
楚璇看着他红透的眼睛,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他们公开的一部分测试数据,和我们的数据一模一样,就算核心算法的逻辑撞了,数据也不可能毫无差别,这不可能是巧合!”吴枫再也压抑不住紧绷的情绪,声音几乎有些哽咽。
楚璇虽然平常爱跟吴枫打打嘴炮、跑跑火车,但她终究更年长,经事更多,表面看起来冷静得多。她拍拍吴枫的肩,安慰道:“也不一定是有人主动泄露,可能是被黑客入侵盗取了。”
周围的人也顺势附和几句,既是彼此安慰,也是给自己宽心。
在一句句的宽慰下,气氛稍稍松快。
然而话虽这么说,他们都心知肚明,研究院系统的安全级别非常高,几乎没有被黑客入侵的可能性。现在除了对他们进行问话,实验室和办公室的设备也会全部进行查验,到时候便可知真相如何。
众人陆陆续续被叫进去问话,出来的人也没有离开,仍然整整齐齐地等在外面,都想等一个结果。
即便他们很清楚,一场普通的问询大概率不会有什么确切的结果。
或许只是因为此时待在一起才是最安心的。
“罗毅怎么办?他今天刚好不在。”吴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楚璇递给吴枫一张纸巾,听闻此言微微蹙眉,有些出神。
“杨所长好像已经联系他了,我们每个人都要配合调查的,不会漏掉谁。”旁边的研究员接话道。
吴枫吸吸鼻子,闷闷“哦”一声,又嘟囔道:“也不知道这小子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今天系统优化成功不在现场,出这么大事人也不在……”
外部开发团队的人全部问询完毕,接下来病抗突实验室的各位逐一进去。
季微辞是最后一个进入里间问话的,他走到门口,向出来的楚璇点点头,看到楚璇用口型无声说了句“没事”。
推门而入,里间的最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桌,调查组的三位调查员坐在左侧,除了纪检委的陈威,其他两位分别是科研伦理办公室和信息安全部的代表,角落摆放着记录设备,右侧留着一张空座椅。
“季博士,请坐,只是问几个简单的问题,不用紧张。”调查组的人对季微辞还算客气,请他进来后还递上一瓶水。
季微辞点头致谢,坐到右侧的椅子上,表情平静。
调查组先提出了一些关于项目专利的基础问题。
“我们原本的打算是系统测试稳定后,把软著、算法模型、数据库结构一次性打包申请专利。”季微辞说,他顿了顿,声音带上几分无奈,“我们在今天上午刚刚完成系统测试。”
陈威指尖轻敲桌面,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你是算法的主要设计人,你和实验室其他人对于核心算法的权限分级是什么样的?”
“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在你的权限路径中看到过被拷贝或者外发的痕迹?”
“……”
一个个问题问得急促又紧凑,季微辞没有丝毫慌张,条理清晰地逐条回答,事实清晰,不卑不亢。
陈威看着面前从容不迫的人,神色稍稍缓和。
“叩叩——”
有些沉闷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三位调查员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去。
陈威神色稍变,沉声道:“进。”
门外的人匆匆走进来,没穿制服,但胸前挂着工牌,看起来也是调查组的成员。那人径直走到陈威面前,将手上的文件递给他,又附耳说了几句话。
陈威眉头轻皱,一边听一边翻开文件,仅看了短短几行,他的面色就沉下来。
来人匆匆进入又匆匆离去,门重新关上,房间里归于寂静。
陈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完一整份文件,又将文件夹递给旁边的两人。
小小的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强烈的压迫感从左侧越过长桌袭来,季微辞却依然面不改色,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冰雕。
陈威抬起头,如鹰一般的目光射在季微辞平静无波的脸上,眼神较刚才更凌厉慑人。
季微辞微微拢眉,心里涌上一些不好的预感。
“季微辞,除了你,还有谁能接触到整套监测算法的完整参数?”陈威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格外沉肃。
季微辞沉默几秒,平静道:“只有我。完整参数只有最高权限能获取,其他人只接触各自负责的部分。”
“我们刚才确认,泄露出去的部分是最高权限才能导出的核心内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信息安全部的代表突然说道,“并且我们在实验室的主控台中,发现了数据拷贝的痕迹。”
话音落,空气骤然凝结,三道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打在对面的人身上,带着一股几乎要将他身体射穿般的威压。
季微辞眉头微动,面色依然平静,不见一丝慌张。
“我不知情。”他只是淡淡道。
“那你是否知情,这家生物科技公司在今年五月份接受了外资注入,目前最大的控股方是一家注册在美国的资本集团?”陈威一拍桌子,厉声道,“这已经不是科研机密泄露的问题,还涉及技术出境与国家利益。”
如此,事件的性质完全改变了。
原本他们只以为是普通的科研机密泄露,严格来说整个病抗突实验室尤其是季微辞本人都是受害者,被剽窃科研成果还抢先公开并宣布即将上市,如果处理不好,整个实验室一年的努力将功亏一篑。
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矛头一旦指向“主动泄露”,季微辞面临的就是涉嫌泄露国家机密、非法向境外组织提供核心科研数据的问题。
这个罪名,足够将季微辞彻底摧毁。
气氛彻底改变,原本带着程序性的问询,顷刻间变为审视与警惕。
季微辞瞳孔微缩,一直冷静到毫无波澜的面容也发生了变化,他微微皱起眉,对于刚才话语中的信息震惊又疑惑。
他整理思路,迅速冷静下来,语气是淡的,但语速有些快:“我可以给出这段时间全部的操作记录,包括我授权的数据划分和我个人的使用路径。若非走内部备份通道,我本人也无法在外部网络中复制导出核心算法。”
“其次,如果我是泄露者,就没有理由还留在研究所推行版本迭代,这与动机不符。”季微辞的语气平静,却字字紧扣逻辑,“我会全力配合调查,但如果你们已经预设出结论,我需要看到完整的证据链。”
他的声音不大,却逻辑清晰、掷地有声。
陈威依然眉头紧蹙,却在听完这一番话后面色稍稍缓和,不似刚才那样锋利逼人。他抻抻制服,站起身。见他起身,两位调查员也跟着站起来。
“你的解释我们会记录在案,但还是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接受更详细的问询。”陈威深深看着季微辞,那目光中仿佛有什么更加深远、更加复杂的东西。
季微辞觉得有些奇怪。
今天是他和陈威第一次见面,可陈威看他的眼神却好像早就认识他一般。
他读不懂这目光,却也没有躲避,纯粹、坦荡,他向来如此。
然而当季微辞也起身,经过陈威身边时,却听对方在他耳边说了从未想过的一句话。
“我希望不是你做的。否则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你蒙羞。”
他听到陈威冷漠地说。
季微辞猛然停住脚步,看向陈威。
陈威无视他的目光,率先打开门,走出房间。
第39章 溯因“微辞出什么事了?” 季微辞从问询室走出来,门口不知何时来的两个警卫员顿时围过来,将他夹在中间,是个控制的意思。
会议室里的研究院们看见这一幕,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吴枫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向调查组的人,脱口而出:“你们干什么?”
在季微辞进去接受问询之前,其他人已经全部经历过一轮审问,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时有警卫员等待,因此这一现象表达的信息量令所有人头皮发麻。
“你们怀疑季老师吗?”吴枫年轻气盛,没那么沉得住气,脸都涨红了,接着说,“这是他自己的项目,从选题到落地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们知道吗?他难道会自己出卖自己吗?”
楚璇安抚地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要冲动。她的脸色也很不好,担忧地看向站在两个警卫员中间的季微辞。
其他人虽没有直接提出质疑,却在心里暗自赞同吴枫的说法,点头附和或是把审视地目光投向调查组。
季微辞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这里每个人都清楚。
前段时间做进入终版前最后的搭建优化,是整个团队最忙碌的时候,他们一个人或两个人为一组,只负责一个板块的工作,即便如此,每个人都还是在这段时间里被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殚精竭虑。
而季微辞则需要把控整个项目的节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个组的工作最后都需要他进行核查和汇总,这个工作量是难以想象的。
陈威看向众人,没有指责吴枫的无礼质问,也没有因为其他人质疑的目光而感到不快,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季博士需要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今天的问询过后,我们也可能会传唤任何人,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顿了顿,扫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接着道:“刚刚收到消息,诺迈生科最大的控股方是一家外资企业,所以这次的事件已经不是单纯的科研机密泄露。”
所有人像被这个消息吓傻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事件的严重性不必再强调。调查结果出来前,请各位不要离开本地。”陈威的声音有些冷,他看一眼又红了眼眶的吴枫,最后看向季微辞,“我能代表调查组给出的承诺是——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季微辞从头至尾都无比平静,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是无措,一身白衣的他静静站在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卫员中间,像一棵挺立的雪松。
他看向陈威,问道:“我跟同事说几句话,可以吗?”
陈威点头:“请便。”而后用眼神示意警卫员跟上。
警卫员立刻尽职尽责地跟上去,防止他们交谈时传递什么暗语。
季微辞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却没说什么。他先走到眼泪将坠不坠的吴枫面前,轻轻拍了一下吴枫的肩,柔声宽慰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他不常做什么有安慰意味的动作,也不擅长用温柔的语气说话,有些别扭。
吴枫呆愣愣地看着季微辞,蓄在眼眶里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脸都皱起来,看起来委屈极了。
那滴眼泪就像给洪水开了闸,他边哭边抽噎地说:“怎么会这样啊小季老师……明明上午还说今天晚上要吃庆功宴的,会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季微辞:“……”
在问询室里被逼问都面色不变的他此时竟有些无措,只能束手无策地看向旁边的楚璇。
楚璇哭笑不得,只能拍拍吴枫的背,传达安慰。她知道季微辞有话要交代,便看向他,等待听他要说的话。
季微辞没法说太多,先报出一串数字。
“打这个手机号,跟他说联系不上我不要担心就好。”他说。
楚璇重重点头。
季微辞说完顿了顿,才简单道,“罗毅。”
楚璇神色一凛。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季微辞便知道楚璇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吴枫在旁边眼泪汪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看到季微辞身后的警卫员,又没有开口。
季微辞看向围过来一脸担心的同事们,笑了笑,平静道:“大家好好歇几天吧,正好当放假了。”
“季博士,该走了。”不远处,陈威提醒道。
季微辞应一声,配合地走回去,心里明白能给他这样一段时间,已经是对方关照的结果了。
他有些在意出问询室之前陈威对他说的那句话。那说法不像只是听说过他父母的事迹,倒像是和他们认识一样。
可陈威是纪检委的人,为什么会和褚清季衡知有接触?
调查组在遣散众人之前简单交代几句便要带着季微辞离开。
季微辞平静地跟在后面,像是在配合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例行报告。
等调查组的人离开,研究员们才炸开了锅。
有人失神地瘫坐在椅子上,有人痛苦地抱起头,还有人到现在都在状况外,难以相信他们这一整年的科研成果就这样被蒙上污点。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上午还在因为阶段性进展而欢呼雀跃,下午就卷进如此严重的事件中,不仅整个项目停摆,还面临种种附加问题,换谁都接受不了。
“难道季老师真的……”一个中级研究员犹犹豫豫地说。
“胡说什么!”另一位年长的高级研究员震惊地打断他,斥道,“别人不了解他,我们还不了解吗?季老师怎么可能做这样事?”
“可是有些完整的数据和算法模型是只有最高权限才能获取的,除了季老师,我们谁有这个权限吗?”中级研究员本来是随口一说,结果当众被训斥,顿时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争辩道。
“够了!”楚璇沉着脸打断,冷声道,“特殊时期,说话都注意点。”
虽然病抗突没有什么组长副组长的职位之分,但其实除了季微辞是实验室负责人之外,楚璇所做的工作一直是类似于副组长的这个职位的,所以她在团队里的话语权向来仅次于季微辞,这是大家默认的。
“都回去吧,就像小季老师说的,当放假了。”见众人都安分下来,她又放缓了语气,说道。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很快会议室里就只剩下了楚璇和吴枫。
吴枫憋了很久,终于等到没人,连忙把问题问出口:“楚姐,你和小季老师提到罗毅是为什么?”
楚璇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手机,摆摆手,“等等,我先办完季老师交代的事。”
她在拨号界面输入刚才季微辞报出的那串数字。看手机上显示是本地的号码,直接打过去。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接通。
“您好。”对面是一个好听的年轻男声。
楚璇顿了顿,介绍自己是季微辞的同事。
正想接着说完季微辞交代的话,那边却直接接话道:“微辞出什么事了?”
刚才还礼貌温和的语气立即变得沉而严肃,似乎还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压。
楚璇意外地“啊”了一声,一时间卡住。她还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自我介绍,对方好像已经猜到季微辞出事了。
电话那边的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点凶,立刻和缓了声音:“楚小姐您好,我是微辞的朋友,方便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楚璇莫名有些紧张,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出事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方便,他不会用这种方式联系我。”男人冷静地说。
楚璇默了默,她在权衡要如何应对现下的情况。
在那种情况下季微辞还能想到要向这个人报平安,说明这应该是一个对季微辞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对方只听了一句话就猜到季微辞现在不方便联系人,可能是出事了,说明这个人对季微辞是非常了解和关心的。
综合来看,楚璇下判断:可以适当透露真实情况。
“具体情况我不能说。”楚璇谨慎道,“这两天他在某个地方,无法和外界联系,找不到他不要担心。”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道重重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听筒摩擦的声音,半晌才又有人声传来:“我知道了,谢谢。”
男人的声音有些紧绷,说完再见后还绅士地等待楚璇这边先挂电话。
楚璇挂断电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恍惚地盯着通话界面。
另一边,沈予栖看着因为掉到地上而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放到办公桌上。
他松了松脖颈处的领带,松完还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干脆直接摘下来,放到手机旁边,这才觉得能呼吸了一些。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冷静了些,逼自己沉下心来分析情况。
根据刚才电话那边有些含糊其辞的说法判断,季微辞可能是牵扯到一件不方便公开谈论的事件中了。
季微辞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几乎是两点一线——家和研究院。最近唯一的事情就是忙研究,一天有十几个小时待在研究院。
如果他出什么事,最大可能是与工作相关。
联想到电话里对方说季微辞现在是无法和外界联系的状态……沈予栖的心更沉了几分。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后立马开始搜索相关的信息。
资讯、新闻、文章……没有方向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快速浏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信息,心里的不安感越积越重。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试图强行压下纷乱的思绪。
然而一闭眼,季微辞的面容就出现在眼前。
昨天早上,季微辞上班前突然过来敲门。
他拉开门,就看到季微辞一身米白色的短款棉服,像个蓬松的小蛋糕,站在门口看着他。
快要入冬,天气越来越冷,季微辞似乎格外怕冷,棉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遮住下巴。本来脸就小,埋进衣服里更是只剩一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今天晚上可能留在实验室不回来了。”季微辞说,清亮的眼睛眨了眨,淡淡道,“报备一声。”
沈予栖记得自己被这句理所当然的“报备”扰乱了心神,一时间都忽略了留宿实验室的隐藏信息有通宵、不好好吃饭、高强度工作……等等禁区。
反应过来时,季微辞已经朝他挥挥手,像一片小云朵一样飘走了。
依稀能看到唇边还噙着一丝可疑的微笑。
果然是故意的……
他倚在门框上摇头失笑,但想到每次对方提到自己的研究时那难得生动的神采,他就心软得不行,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了。
沈予栖试图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皱眉捏了捏眉心。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是季微辞家门锁坏了的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季微辞眼睛里流动着格外生动的光华,对他说:“如果顺利的话,疾控中心的高危病例能减少60%……”
他倏然睁开眼,直起身,开始在电脑上搜索起来。
第40章 暗痕好像只要想到这个人,心就会不自…… 最省时快速的方法就是全网检索关键词。
根据“疾控中心减少高危病例”这一预测的科研成果,他搜到了某条关于临川病原微生物方向的学术研讨会的新闻。
临川、学术研讨会……沈予栖几乎立刻就能确定这是季微辞先前去临川参加过的那个研讨会。
果然,在几条相关新闻中,他找到了季微辞在研讨会上进行分享的项目:突变敏感区段的多位点并行监测机制。
通过搜索项目关键词,他在大量无关讯息中筛选出一条关于某生物科技公司新发布的科研成果的新闻。
强烈的直觉促使他点开这条新闻。
虽然他看不懂算法模型和数据,也不认得各式各样的专有名词,但这家公司发布的科研进度中大量与季微辞研究的项目重合的关键词,足够他认定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诺迈生科……”
沈予栖顺着这家公司一路查下去,当然也查到这家企业今年五月份的股权变动。他手上的鼠标突然停住,光标停留在当前最大控股方的名字上。
那是一家名叫AurelioPartnersLtd的境外战略投资方。
他觉得这个投资方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试着搜索了一下,也没搜出什么有效信息。
沈予栖想了想,拿起碎了屏的手机拨通Fraser的电话。
打过去好一会儿对面才接通,Fraser睡意朦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Ethan?出什么事了吗?”
沈予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了时差这回事,Fraser那边这时候还是凌晨时分。
“抱歉,我忘记时差了。”沈予栖语含歉意,“你睡吧,白天再说。”
听着那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紧接着是Fraser清醒许多的声音:“你说吧,有急事吧?如此不冷静,这不像你。”
对方都这么说了,沈予栖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对AurelioPartnersLtd这家公司有印象吗?”
听筒里传来一阵布料摩擦声,Fraser似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边思考一边喃喃道:“是有点耳熟……”
半分钟后,Fraser猛地一拍脑门,语气里睡意似乎都快散光了:“想起来了!这家公司好像和我们之前办过的VCV案有点关系!”
沈予栖微微一愣,随后神色变得凛然。
他顿了顿,才对着手机郑重道:“我知道了,谢谢。”
Fraser打了个哈欠,声音又重新带上睡意,漫不经心的:“这点小事谢什么。”
沈予栖只道:“不,这条信息对我来说很重要,多亏了你。”
又说:“年底分红给你多加5%。”
“真的吗?上帝啊Ethan,这条消息可太值钱了,你还有别的需求吗?我随时为你效劳。”Fraser刚酝酿起来的睡意又散了个一干二净,失声惊叫。
沈予栖这才终于松开紧绷的面部轮廓,露出一点笑意。
挂掉电话,沈予栖垂眼看着手机屏幕上那道蛛网状的裂纹,沉默地反思。
还是太不冷静了。好在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Fraser提到的VCV案,是大概两三年前P&P做过的一起涉华企业股权操纵与技术剽窃案。
这家全名VeritasCapitalVenture,LLC的资本创投公司,表面上投资医疗技术、生物制药和人工智能,实际是利用投资手段获取机密科研成果,转卖境外利益方的惯犯。
曾因投资多家华人科研初创公司并迅速转手出售给境外军工企业而被起诉,可以说是劣迹斑斑。
当年的那起股权操控与技术剽窃案最终达成庭外和解,但沈予栖当时和团队一起将这家公司调查得很深入,也保存了大量证据。
而诺迈生科的新的投资方,似乎就是VCV的子公司。
或许曾经调查时看到过,所以他才觉得眼熟。
在查询比对了财务流向和注册信息后,沈予栖确定了这个猜想。
结合诺迈生科最新发布的科研成果与季微辞的研究项目高度重合这一现象……
沈予栖的心重重一沉。
按照他当年调查VCV的行事作风来看,他们极度擅长用阴私手段,商业间谍、黑客攻击、抢先注册后倒打一耙……这都是他们为达到目的会使用的方法。
如果季微辞只是牵扯进科研机密泄露的案子中,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情况,除非还有什么对他来说更严重的指控。
沈予栖从电脑屏幕上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书架。
最显眼的位置上,季微辞送的生态瓶摆放在那里。
生态瓶一天一个样,草长出几节或者苔藓多出一片,腐木上附着的小蘑菇也会偶尔多几个同伴,它们大多无法存活,长出没多久又消失不见。
想起季微辞在昏黄的路灯下认真地说“或许未知本身就值得期待”的样子,他不由得弯了弯眼角,心里又酸又麻。
既然季微辞还能让同事帮忙带话,就说明他不是完全被动的状态,可能只是配合调查。他是项目负责人,牵涉更多,被更加谨慎地对待是应该的。
沈予栖只能暂且如此安慰自己。
他翻出通话记录,找到刚才给自己打电话的季微辞同事的号码,发去一条信息-
我有诺迈生科背后资方的一些资料,或许能帮上你们,请联系我。
紧接着又给Fraser发去消息-
到律所后帮我找一下当年查VCV案的全部资料,越全越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又看向生态瓶里那只唯一还顽强生存着的白色蘑菇。
生态瓶说到底是人类为了观赏价值制造出的产物,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相对于真正的大自然来说无疑是逼仄、狭小的。可对于生态瓶里的生物来说,这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是它们生存的依托,是无论如何也要挣扎着努力生长的地方。
像这只孤零零的小蘑菇一样,静默而倔强地活着-
季微辞被带到了调查专组临时租用的办公地,在郊区某个全封闭的基地里。
调查组的人对他还算礼貌,并没有以对待嫌疑人或是罪犯的态度对待他,客客气气地将他带进来,只说请他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配合调查。
调查组现在的态度还算和缓,是因为事件还有重重疑点,真相尚未明晰,然而对于涉嫌泄露国家机密的人,谁都明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面对如此严重的指控,季微辞从头到尾都很平静,配合地上交手机、手表等一切电子设备和金属配件,除了在问询室里最后那几句质问之外,他没有再为自己说什么辩解的话,淡定的像是一个局外人。
调查组的人一边惊叹他的从容,一边也稍微打消了一些怀疑。
如果真的是季博士做的,他怎么会丝毫不心虚,如此波澜不惊?哪个心里有鬼的人进了这种地方不是脱层皮,除非真的坦坦荡荡、清者自清。
送季微辞过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调查员,工牌上写着信息安全部的头衔。他将季微辞送到某个房间门口,公事公办地说了几句注意事项,眼神是柔和的,没有什么怀疑或是厌恶的神色。
季微辞礼貌道谢。
这里其实就是稍旧一些的旅店单人间,基础的生活设施都有,收拾得也还算干净,除通讯受限之外基本生活无碍。
季微辞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情绪,坐下来开始梳理思路。
泄密事件的曝出,是因为诺迈生科突然对外公布了他们的“多位点并行监测机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甚至还附带一段算法模拟演示视频。
技术细节精准、模型框架完整,无论是参数设计还是数据处理方式,都与病抗突的项目中使用的核心结构高度重合。
这绝对不是模仿,而是直接复刻。
而这部分核心算法,是整个监测机制的中枢。
它的设计思路并不是在实验室内完全公开的,整个模型的部署只有他本人才能完整复现。
而他的实验室电脑和办公室电脑都有三重权限锁:身份识别、生物指纹和动态口令。研究所的内部监控系统也没有任何被远程破解或异常登入的记录。
理论上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人拿到那段完整的算法。
季微辞指尖轻敲桌沿,似乎每一条线索都对自己如此不利,可他没有任何焦躁不安,只是冷静地、像解剖一样一层层将每个可能逐条列出,再排除。
如果他是审查人员,面对现有的信息和技术匹配率,他也会将“嫌疑”二字毫不犹豫地贴在自己身上。
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辩解,而是找出疑点和漏洞。
先前在会议室里,临走前他对楚璇提到罗毅,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在问询室里想起曾被他忽略的一件事。
前段时间整个PMI有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系统维护。病抗突是在周中申请维护的,维护期间实验室暂时停用,那时罗毅刚来,做事特别谨慎,设计某个模型时为了找参考数据,曾经回过一趟实验室。
那时季微辞和楚璇和几位其他实验室的负责人约在实验楼开会,等电梯时正遇到罗毅从电梯里出来。
他听完罗毅解释回实验室的原因后并没有想太多,但直觉准确且对人表情很敏感的楚璇却注意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电梯门合上后,楚璇突然说。
所以研究进入开发阶段后,楚璇主动找上季微辞,提出由她来带罗毅。
但之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两人也就逐渐放下了这件事。
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个可以深究的漏洞。
昨晚为了最后一组测试数据,整个团队一起通宵,直到早上得到结果后的大家才陆续回去睡了一会儿,而季微辞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接到杨远光的电话,后面一直折腾到现在,算下来有30多个小时没有休息了。
他觉得有些头疼,微微合上眼,能感受到太阳穴的抽动。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没有确切的依据就去怀疑谁,便暂时按下所有的想法。
脑子里各种线索清空后,他便不受控制地想到沈予栖。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担心。
沈予栖……
好像只要想到这个人,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