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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合集】

作者:废废废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2章 【番外】林枫


    迟雪经常会想起过往。当她在升入高中, 升进大学后,她忽地想起那位相伴一年的父亲。


    她打探到消息,提着花篮, 来到曾经的学校,向众人询问一位姓林的数学老师。


    “林老师啊?”年纪稍大的教导员托着眼镜,回忆着这号人物, “他都退休了。”


    迟雪微愣, 滞顿一下后, 倒是不感到意外。按照时间算来, 确实也差不多到年纪了。


    迟雪不记得林枫多少岁,只记得大概,她又询问:“那您能告诉我一下, 他现在住在哪里吗?”


    教导员坐下来, 回问:“你认识他吗,找他干嘛啊?”


    这个看上去才二十不到的小姑娘,提着花篮去看望一个六十多脾气出名古怪的男老师,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有交集。


    迟雪手握紧花篮, 回应:“他是我爸爸的恩师。”


    对方并不算很在意,也确确实实在帮她查资料, 将地址誉写给她后, 对她提醒道:“你自己一个人去吗?林老师的脾气很怪的, 不太好相处, 有时候还会骂人打人。”


    “他数学教得很好。”迟雪在一旁, 帮林枫说话。


    “教得好有什么用。”教导员侃侃而谈, “现在都不让罚站罚抄打人, 都要素质教育了。”


    林枫因为暴力的教学风格, 被人举报过好几回。刚调来那几年还好, 带出来的成绩非常不错,可自从几年后讲究教育法后,就屡次在高三中途被卸下。


    到后面,也再没有发挥的机会,成为带高一高二的普通老师了。


    “他家里只有一个人,你要他电话吗?”教导员某种程度上还很热心。


    迟雪拿了林枫的电话,却没有打过去。她带着花篮,到对方居住的地址。林枫的家已经不在那条路边的小巷里了,双层小房被拆掉,成了商业街。


    新的房子也不大,甚至比以前那间看起来还要拥挤。迟雪望着水泥墙,摁响门铃,屋子栅栏处种着海棠。


    “……”


    门铃响了三下,三十秒后,里面传来窸窣声。林枫拄着拐杖,倔强地前来开门,抬头,看到眼前陌生的女孩。


    “你是谁?”林枫满目警惕,带着固执问。


    “林老师,您好。”迟雪温和地回应,手里提着花篮,“我是您一位学生的女儿,我的父亲叫尺言。您是他的恩师,我替他来看望您。”


    林枫盯着她,听到最后一句时,脑子里想到久远的一个人,那确实是自己的学生。面对学生的孩子,他没有对待陌生人一样抗拒,只是打量一下,说:“进来吧。”


    迟雪提着花篮进入。


    房子内部的风格,和二十几年前的屋子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即便原来的房子已经化为废墟。林枫仍然保持着他简朴的生活习惯,且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送您的。”迟雪将花篮递上,“放在这里可以吗?”


    林枫瞥一眼花篮,气息从鼻间喷出:“哼,净买这些没用花里胡哨的。”


    迟雪的小姑娘气息,和林枫火爆的脾气很不相融合。在迟雪脑海里,那个有些懦弱、温和的林枫,似乎没有一点影子了。


    她没有在意,只是将花篮放好。


    她转眼,看见客厅内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翻找出来的物品,电视机柜一个两个全被打开。林枫拄着拐杖,避开地上的物品,嘴里骂骂咧咧:“狗东西,哪里去了。”


    迟雪问:“您在找什么?”


    林枫不信任地瞥她一眼,嘴角抽动,又低头在地板上到处逛。他的腿脚不是很好,头发白不少,身子也显而易见地弯下去,成为他人口里可恶古板的老头。


    半晌后,林枫才出口,声音沉闷:“充电器。”


    迟雪看到他的智能手机在桌上亮着,还有一部黑色的翻盖,她顿时觉得熟悉,那是她用过的。立马,她明白林枫要寻找的是什么。


    她走过来,在电视机前蹲下身,拉出一个被翻找过的柜筒,伸手往里面摸索。林枫此刻也没有关注她,仍在骂骂咧咧地往地上寻找着。


    不到半分钟,迟雪就找出来了——一个旧式圆孔充电器。


    这是专门为那部翻盖手机充电的,现在买也买不到,就算上二手网站,恐怕也难以窥见。


    迟雪虽然记不住林枫年龄,但他的生活习惯,还是知晓一点。他最爱把电子产品相关的物品,放在电视柜左数第二个柜筒,要不然,就在书房的电脑隔壁。


    “你倒还真是找到了。”林枫古怪地看着她。


    虽然充电器很老旧,有两个迟雪的年龄那样大了,但还能勉强使用。插上电五分钟后,翻盖手机亮起。


    林枫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吃力地看着,他抚摸手机上的灰尘,这温和的动作仍然掩盖不了他身上的古怪。


    “可以看了。”迟雪帮他打开。


    手机的时间仍停留在2014年,每次一开机,就会从2014年1月1号开始计算。无论怎么调,都没有用。林枫吹按键,开始调出相册。


    里面,是林雪的照片。


    几张青涩的自拍,数量不多,有的甚至都没对焦。林枫长久地看着,身体忽地柔和下来,他说:“我女儿真好看啊。”


    迟雪也看到照片,她抿着嘴,半晌,才轻轻“嗯”一声。


    林枫的女儿,林雪,在2014年3月17日,上学途中出意外去世了。一辆公交车将她拖行几十米,路上除了翠绿的树荫,还有鲜血。


    在那段时空里,迟雪延续了林雪的身体,扮演了整整一年的林枫女儿。


    可是,那是不存在的,连那个令她神牵梦绕的尺言,也都消失殆尽了。


    林枫久久看着照片,忽地对迟雪问:“你叫什么名字。”


    “迟雪。”她在林枫身旁,半弯着腰,在耳边说。


    林枫听清了,他的腿虽然不好使,可他的耳朵还很健康。“你叫尺雪?我女儿也有个‘雪’字,她叫林雪,人人都夸她乖,比你还漂亮。”


    迟雪弯腰,点点头,轻应:“是的。”


    “你在哪里读书啊,你一定会和你爸一样聪明,我女儿也挺聪明的,能考985211。”


    迟雪依旧点头,轻声回应:“我也觉得。”


    “我老了,你懂你们这些年轻小屁孩,怎么就喜欢买花呢?”林枫开始嘀咕,“你爸也不爱买花,他虽然轻浮但也没这么不切实际,你买的什么花啊?”


    林枫放下手机,站起来,他的语气明显变柔软了,虽然没有往日那般温和。


    他看见,一愣。


    迟雪温声,“在花店看到合适的,就买了。您吃午饭了吗,要不要和您一起出去吃点东西?火锅怎么样?”


    这是林枫,在火锅店里,给心不在焉的她讲故事时,提及的第一束送给林雪母亲的鲜花。他们的初恋纯真而热烈,林枫买了向日葵,还买了好多好多。


    迟雪只记得一点,她专门去挑了,还用描述中的小篮子插好。


    “您想吃豆腐脑吗?我点单了,要多辣,特辣?”迟雪看着手机,继续说。


    林枫回头,看着这个十多岁的女孩,他从第一眼的反感,到现如今的逐渐心生熟悉,自己的女儿也和她一般大,也该是,这么高吧。


    林枫看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他坐下来,缓慢地坐到椅子上,沉声说一句话:“我病了,肝癌,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的命,你还是快点走吧,浪费我时间了。”


    林枫是病退,在排挤和孤僻中,病退两年了。他的妻子早早离他而去,在十年后,女儿也将他遗留在世间一个人。他的脾气就是在那一刻古怪起来的,从前都是被人夸赞的温文好男人。


    迟雪并没有走,她站在一旁,花衬得她安宁平静,她说:“老师,我没有爸爸了。”


    林枫记忆里,那颗耀眼的明星消失了,而迟雪所眷念的,也快要消失了。


    林枫和郭雨生如此想象,他们除了年纪不一样,在每个方面,都如此相像。


    父亲为什么要安排自己,成为林老师的小雪呢?尺言仍然记得那个早年丧女的班主任,记得她也名字带“雪”。


    这是一份遗憾,也是一份模仿。郭雨生下意识,也会害怕。


    林枫的手离开拐杖,他伸出一只手臂,地对眼前失落、又平静的女孩说:“你过来。”


    迟雪平静地走过去,没有过多的情绪,她习惯了,只是回忆。


    林枫犹豫着,还是伸出手摸他,他望着眼前的女孩,感到一点心痛,又悲伤。他浑浊的眼中好像浮起一个轮廓,而自己站在世间的尽头,凝视着过往。


    他轻声道:


    “你啊,真像她。”


    第93章 【番外】往事-迟到


    迟雪被留在了幼儿园里。


    今日的爸爸来晚了, 因为他骑自行车来的时候,摔了一跤。


    六点四十多分,爸爸才姗姗来迟。身上的衣服破洞, 还有血迹。


    迟雪等到都困了,郭雨生将女儿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迟雪靠在他背上, 含糊地说:


    “爸爸, 你受伤了。”


    回到家, 已经七点, 家里还没做上饭。往日郭雨生要不就是从饭店里带一些菜回来,要不就是先做好饭再来接她。可是今天,什么都没有。


    迟雪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看着父亲放好单车, 终于忍不住喊一句:“爸爸。”


    郭雨生明白她的意思。小孩子的饭点总是固定的,但凡超过,腹部就难受了。家里没有面,现在做饭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也得半个小时。


    迟雪再次忍住,低头, 她连看电视都没有心思了。


    郭雨生换了一身衣服, 用药水稍微处理伤口, 迟雪看着爸爸, 认为郭雨生摔得太重, 肯定很疼, 自己再怎么饿, 也不该催促他。


    郭雨生又忙前忙后, 在窗边不知道捣鼓什么东西, 似乎无暇顾及自己幼弱的女儿,七点半到来,迟雪看着天都黑了,她才对郭雨生说:“爸爸,你不饿吗?”


    “不饿。”郭雨生回答。


    迟雪只好忍着。二十秒后,郭雨生的动作突然停下,他看着女儿,手缓缓放下,才说道:“我们出去吃吧。”


    郭雨生终于想起了她。


    迟雪和爸爸走出家门,到大街上,大街上亮满灯。这是迟雪第一次这么晚出门,她有些兴奋,激动盖住饥饿。


    郭雨生看上去有些疲惫,可是他太高了,迟雪只顾着望街景,看不到。他们在大街上走了两百米,看到一家商场,商场隔壁开着汉堡店,迟雪痴迷地望着,目不转睛。


    里面很多人,坐着白领、学生,他们或者有一杯咖啡,面前一部电脑或是一袋薯条。迟雪有一点羡慕,她的脚步随着郭雨生往前走,目光却在橱窗停留。


    郭雨生停下,迟雪往前走,然后被拉住。


    她回头,爸爸领着她往回走,进入汉堡店。


    “有没有想吃的?”郭雨生温声问。


    迟雪看着桌子上点餐的屏幕,闻道薯条的味道,口水已经快流出来。她划动一下,在眼花缭乱之中,点一个最便宜的小份薯条。


    “我吃这个。”


    郭雨生将她放在椅子上,她就坐进桌里面,对面的椅背上有一个镂空的笑脸。迟雪晃着腿等待,爸爸又加了一点食物,准备去取餐。


    她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突然想起什么,赶忙从椅子上下地。


    “爸爸,爸爸。”


    郭雨生的脚步被她叫停。迟雪跑上去,拉着他的手,抬头摇晃道:“你回去坐吧,我去取餐。”


    郭雨生温声:“盘子很大的。”


    迟雪从爸爸手里拿过取餐条,摇摇头:“没关系的,我去吧,老师说我们要学会自己买东西,我去取餐。你受伤了,不能拿重物。”


    她见着爸爸犹豫一下,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松开他的手就往前台排队去,小小的身影挤在人堆中,只有豆丁那么大。她回头,对郭雨生说:


    “你回去吧,好好坐着,休息一下!”


    爸爸只好回去了,迟雪转回身,两只手攥紧取餐的小纸条,她感到一点紧张。她说的理由爸爸会相信吗?虽然爸爸确实受伤了,可迟雪一开始想的,是爸爸的脸。


    好多人,好多人,他们会用怪异的目光看爸爸吗?


    她被排队的人拥挤着,第一次一个人买东西,和别人打交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出餐速度很快,迟雪随着人群,很快就来到取餐台。雪白的取餐台高度到达她头顶,迟雪仰着头,才勉强能看到服务员姐姐的模样。


    服务员姐姐笑着问:“小朋友,你的号码是什么呀?”


    迟雪伸出雪白小手,将纸条递过去,服务员姐姐看了,将一个硕大的盘子拿出来,上面放着饮料和一个汉堡和鸡肉卷,以及一份薯条。


    迟雪吃力地接过,盘子占据她的两只手臂。她摇摇晃晃地下两阶楼梯,抬头,见爸爸正在望着橱窗外。


    郭雨生并没有来帮她,迟雪艰难地走回来,将食物放在桌子上,又爬上自己的椅子。郭雨生仍望着窗外。


    她看着汉堡,还有饮料,她将汉堡推给郭雨生,自己倒出薯条,开始挤番茄酱。


    店里很多人,坐着、说着话,昏黄的灯洒下,落到每一个人的肩膀上。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彻底,但车灯和人流一刻不停。


    番茄酱红红的,在纸巾上堆成小滩,她吃一根薯条,对一直侧头的郭雨生喊:“爸爸,你的汉堡!”


    郭雨生才晃晃,将目光转回到女儿身上,“噢,好。”


    迟雪又抱过饮料,对郭雨生问:“爸爸,我可以喝吗?”


    冰饮料甜甜的,有她的手臂那么大,郭雨生不甚在意点点头,她独自把吸管插上,开始啜起来。


    等她吃完半袋薯条,爸爸终于不再发呆了,他拆开汉堡包,掰下一半,递给女儿。


    迟雪接过,开始大口咬起来。


    她喝了半杯饮料,吃半个汉堡,还有一盒小薯条,非常满足。


    郭雨生拿起剩下的边角料吃完,迟雪沾一根带番茄酱的薯条递给他:“爸爸,这个很好吃。”


    郭雨生的身子顿顿,定住了,几秒后他重新低头,拒绝女儿道:“你吃吧。”


    爸爸不吃番茄酱。迟雪记住了。


    她只好自己吃下,开始玩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她只要喊“拍照”,摄像头就会动一下,能从小屏幕上看到自己可爱的面庞。


    她想着给爸爸拍一张,可是犹豫了,印象里,爸爸没有拍过照。她真的要往自己的相册里,存一张爸爸的照片吗。


    她最终还是认为,爸爸是自己的爸爸,手表也是爸爸买的,当然应该给他照一张。


    当她鼓起勇气,正欲拿起手表摄像头,对郭雨生说自己想法时,郭雨生突然站起来了。


    他说:“我们回去吧。”


    迟雪一听,有点失落,她坐在椅子上,手表里的相机刚被调出来,现在只能拍到昏黄的灯光。


    郭雨生拉起她的手,目光仍往外面望着,好似在凝视着来来去去的霓虹灯。迟雪忽地觉得有点冷,她张大两只手,要爸爸抱。


    郭雨生抱起她。


    “爸爸,明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幼儿园,我今天能不能晚一点睡呀?”迟雪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说,“我吃太饱了,肯定睡不着。”


    他们走出汉堡店,迟雪将身子靠在郭雨生的肩膀上,回头往高处望。她看到耀眼夺目的广告牌,女明星正拿着一支口红,摆着吸引人的姿势。


    迟雪在想她自己以后也要拍广告,她知道这会获得很多钱,电视里都说,明星可赚钱啦,一天就有几十万块。


    等她有钱,她一定要把商场里的这个小熊买下来,还有那条裙子,她还要吃好多的薯条,试一试芝士味的披萨。


    她当然会分一点给爸爸,给他买围巾和大衣,这些可是时尚单品,就算是爸爸的样子有点奇怪,他穿上后也一定能变得好看。


    郭雨生带着她,过了红绿灯,她的身子仍然没有转回来,痴迷地看着商场。


    “爸爸。”她童言童语轻喊一句。


    郭雨生脚步停下了。他对着怀里的女儿,也轻声道:“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他带着女儿在商场里逛了一层,两层,迟雪的脚就有点累了,她慢慢地走,眼睛里装满了新鲜事物,每一个橱窗都吸引着她目光。


    尤其是夜幕与灯光混杂,彩色的摩天轮旋转,映射出炫光。她从未感受过原来家以外的黑夜是这么漂亮的,一点都不像自己家窗户外面的昏暗安静。


    郭雨生给她买了一个小手大的冰淇淋,还买了一小盘沙拉水果。迟雪吃得很开心,到九点多,她真的累了,眼皮止不住耷拉下来,尽管她被爸爸抱着,可两条腿也还是酸得快断掉。


    郭雨生抱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开始回家。


    他穿过霓虹灯、穿过咖啡店和广告牌,女儿已经在这段路程上蒙着眼皮,有睡熟的迹象。


    伤口已经不流血,他一只手抱着女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臂,血液没有染上衣服。


    他行走在路灯下,从繁华回归偏僻,老旧的居民区混杂着水泥路,浸入黑夜里。


    槐花树照着月影,落在楼边,他抱着女儿走入小巷,关注女儿的气息,已经彻底熟睡了,身子一起一伏。


    刚刚迈入巷口,路变得狭窄,光线暗下来,巷尾突然定站一个人影。


    郭雨生抬抬眼,抱紧一下女儿,用手护着她。


    对方来者不善,亮出了一把匕首,但没有上前,仿佛是在等待面前人安置好怀中的累赘。


    “你,”对方盯他一眼,再度直视他变形的面庞。


    郭雨生侧侧身,他今日的迟到不是因为摔倒,而是被袭击了。他垂目,用手轻抚女儿的背部,迟雪的呼吸顺畅,正在睡梦中酣畅。


    空中忽地刺出寒光,冰刃在黑夜中若隐若现,薄薄地悬在半空,尖锐统统针对同一个方向,电线上凝结出水滴,往下流淌。


    郭雨生并无说话。


    对方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在郭雨生面前,称得上年轻气壮。面对他的平静,对方也不多余出声,只是盯着,脚跟压得地面更紧。


    气息在死寂中浮动,两人对峙僵持。


    他呈现防卫的姿态,手没有离开过女儿一寸,对方久久凝视着他,终于在某一刻,发动进攻。


    强烈的气息立马席卷十米之内,空中的冰刃碎裂,蒸发的水汽又立马合上,成了晶莹的壁。每次受到攻击,就瞬时消散,不出一眨眼,再次凝成。


    “你今天下午应对起来,很吃力。”对方见此状,一笑,“是残了吗?还是老了。”


    他为了报仇,等这一刻很久。就是这个人,他亲眼见着这个所谓的“棘”,将自己的父亲杀死。


    孩子亲眼见着父亲高大的身躯倒下,而另一具沉默的,带脚镣的尸体,拖着沉重缓慢的步子,从尸体旁踏过。他睁大着眼睛,想要呐喊,压抑在基因里的恐惧,让他完全失声。


    “我该叫你什么呢?尺言,还是‘棘’?”对方自然笑起来,而在目光落到他身上时,进攻更加剧烈。


    四面八方的气场合拢将郭雨生包围,他快只剩下脚边的半米立足地了,对方突然停下,轻声说:“你可以把你女儿放下,我会将她送到警察局去的。”


    郭雨生定住,他犹豫了。


    对方见他这样,又笑起来,说道:“真的是拐头换面,不做有寂司的走狗了。你倒好,一切都重新开始,切割得干干净净。”郭雨生没有回应,他看着高大的槐树,弯腰见树基,正欲弯腰将女儿放下。


    迟雪在梦中酣睡,刚要被放下时,小手忽地拉住爸爸的衣服。


    只是轻轻抓一下,郭雨生的动作,又停了。他重新抱紧女儿,直起腰,站定在树荫下。


    月光平等地落在每一个屋顶上,照得空中的冰晶剔透。


    他喷出一口浅息。


    “……”


    “爸爸,”迟雪揉着眼睛,看到突然亮起的灯,从他怀中直起身来,揉揉眼,“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的啊。”


    郭雨生关上门,将灯都打开,窗户还停留着半打开的状态,“刚刚。”


    迟雪靠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蜷缩起来,嘀咕道:“好冷呀。爸爸,天气变凉了。”


    郭雨生垂眼,将钥匙丢下,应答:


    “是吗。”


    第94章 【番外】往事-第一课


    迟雪要去上小学了。


    隔壁邻居的奶奶, 送给了她一个粉色的书包,其他小朋友的书包上都有公仔,可是她的新书包没有。


    她隐隐约约觉得, 自己的书包比她们的都好看,即便没有卡通片里的公主。她已经是正经的学生了,不该再沉迷动画片, 也不该有不切实际的公主梦了。


    幼儿园同学有的去了私立小学, 有的去了国际学校, 还有一些和她一样, 留在了附近的公立,那个周边有菜市场和公园的小学。


    爸爸工作的地方,就在她上学路边的某间小饭馆里。


    她忽地有一点紧张。


    校服已经定好了, 只有一套, 每个星期只需要穿两天。这一规定,是出于好意,让学生们能穿上漂亮舒适的私服。


    郭雨生看到通知后,帮她收拾了一下书本和衣柜, 又给她钱,让她文具店去买喜欢的铅笔。


    迟雪买了一套水果橡皮檫, 每个只有手指甲盖大小, 她的笔袋要二十块钱, 有点贵, 可是镶满水钻, 亮晶晶的。


    她背着新书包, 穿着自己的小裙子, 由郭雨生送到门口, 去上第一节课了。


    到达教室, 她一路上看见好多大人,他们牵着自己孩子的手。有的孩子闹别扭,在教室门口不肯进去,迟雪可不一样,她很乖,迅速地跟着座位表找到位置,十分让人省心。


    她看着窗外的吵闹,感觉自己和他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中。


    老师进来了,拿着书本和电脑。她穿得很像一名老师,戴着眼镜,表情得有点凶。


    可是一出口,迟雪认为老师比想象中温柔。


    “现在,我们来做一个自我介绍。按学号来,一个个轮流上讲台。”


    迟雪是第6号,她前面有五个同学。第一个同学讲了家住哪里,第二个同学讲了兴趣爱好,第三个同学说了好多吃的……到迟雪了。老师喊到她的名字,又说一句:


    “迟雪,真好听的名字。”


    她上台,抓着裙子的衣角,突然感到喉咙干干的。放眼望去,小小的教室里挤了很多人,各种各样的眼睛和发型,她张口,说出第一句话:


    “大家好,我叫迟雪,迟到的迟,下雪的雪。”


    下面有同学探头,窸窸窣窣说悄悄话:“哇,她长的真好看。”


    迟雪的裙子也好看,长长的到膝盖,有蕾丝和褶皱,她抬抬头,黑色的软发搭在眉毛上,眉眼亮如宝石,宛若会发光。


    “我喜欢,看书,看电视,我家住在离这里二十分钟的地方。我和我的爸爸一起住。”


    她的声音软软的,很好听,人像洋娃娃。


    迟雪其实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她只好跟着前面自我介绍的人随便找了两个。说完后,她后悔了,她应该说喜欢听音乐的。


    回到位置上,下一位同学上来。她端正地坐着,很多人看向她。


    等到所有人自我介绍完,迟雪的腰杆已经累了,她想趴下,可是她没有。老师严厉地拍一下桌子,全班安静下来,听班主任讲道:


    “今天是周四,明天是周五,后天是周六。后天学校会办一场家长会,需要你们的爸爸妈妈来学校。”


    新选出的班长已经拿出一叠纸,发给每个同学。


    “这里有一份通知,你们拿回家,今晚让爸爸妈妈签名,明天拿回来。知道吗?”


    下面齐声答:“知——道——”


    迟雪也跟着答了,可是答完后,她就迷茫起来……爸爸要来家长会。


    以前幼儿园的时候,他从来没在其他小朋友面前露过面,就算是家长会,老师也会特意嘱咐她,你的爸爸可以不参加。


    现在,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下课,她要主动去和老师说吗?还是,让爸爸打电话过去。万一爸爸真的来参加家长会了……她会不会被同学用奇异的目光看待,会不会被同学拼命追问和嘲笑。


    在学校上的第一节课,她心不在焉,老师讲的乘除法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放学出校门,她从众多小朋友里脱出,往旁边走,望见角落里推着自行车的郭雨生。


    她想着自己应该喊一声“爸爸”,可是自己没有,她垂着头走过去,看上去像被书包压垮了。


    她抱着郭雨生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将头靠上去。等到人少了,路上清冷,她才讷讷出声。


    “爸爸。”


    郭雨生似乎回应了一句,又似乎没回应,迟雪继续喃喃:“老师说,周六要开家长会。”


    自行车平静驶过,走直线,一朵黄槐决明落到迟雪的脚边,被单车后轮碾扁。


    “噢。”郭雨生应了一句,这次迟雪听清楚了。她自认为有一点内疚,对不起爸爸,仿佛自己是把爸爸架在火上烤的凶手。


    “你要去吗?”她抬抬头,望着爸爸的背。


    郭雨生没有停下自行车,他往前踩着,没有回答。


    郭雨生已经三十七岁了,在迟雪看起来很老,实际上还算年轻。其他人都看不出他多少岁,有的说三十,有的说六十。


    郭雨生停在了蛋糕店前,取走迟雪喜欢的黑森林。迟雪忽地想到,这是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会不会给她准备了惊喜。


    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


    她抱起一点期待,不再出声,跟着爸爸回家。郭雨生打开灯,将蛋糕放在桌上,迟雪环视家中一圈,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礼物和大餐,心里不禁失落。


    她爬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放新闻,她不禁想到今天下午,同学们被父母接到时,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会问:“今天学什么了?有没有作业呀?”


    这个时候,她的同学们就会响亮地回答:“没有!”迟雪看着电视,想着这幅场景,转头望郭雨生,他正在厨房里进出,丝毫没有过问她校园生活的意思。


    她把脑袋靠在沙发上等待,即便她知道,郭雨生肯定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一直到吃晚饭,郭雨生依旧没有回应家长会的事情,迟雪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故意不提起。她摸出书包里的通知,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


    最后,迟雪没有拿给他签名。


    她偷偷地拿起笔,笨拙地签下“郭雨生”三个字。


    第二天放学回来,她就去敲响邻居家的门,她说了自己的请求,邻居奶奶犹豫一下,勉强答应下。


    迟雪有些兴奋,也有些心虚。那天晚上,她不敢直视爸爸的目光,连爸爸给她盛饭,她都不太敢抬头了。


    可是啊,可是,明天就是家长会了,邻居家的奶奶,一定会去学校吧。


    她可以找什么理由呢?奶奶,还是外婆……她想了很多,躺在松软的被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七点钟就起床,对爸爸说自己要和朋友出去玩,一个人就走出家门。


    她去敲邻居奶奶的门,没有回响,一看时间,已经快到开会时刻了,等了五分钟,只好往学校去。


    邻居奶奶提早出发了吧,她这般安慰自己,匆匆往学校赶。


    学校布置得很漂亮,门口有很多车,穿着得体的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往里走,迟雪有一点紧张,走到班级门口,她望一眼,邻居奶奶并不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咬咬牙,一瞬间鼻子酸楚,快要哭了。


    每个小朋友隔壁都坐着他们的家长,氛围其乐融融,迟雪站在门口,背着书包手足无措。


    班主任经过,见到这个招人喜欢的小女孩杵在窗边,关怀道:“小雪,你怎么不进去啊,会议要开始了。”


    迟雪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坐到位置上,在大人重重叠叠的身影里,她孤单且无助。


    班主任上台,看了一眼,抿抿嘴,没说话。


    迟雪目光与班主任对碰,焦灼坐在座位上,动静不得,一个小时下来,泪水已到眼眶边盘旋。自己特立独行,而有一些小朋友靠在父母身边,有一些玩着手机,只有她,干巴巴地坐着。


    没有人关注到她,她更加不安,如果班主任问一句:“你的家长呢?”她就可以胡编乱造了:“我的爸爸突然要出差,不能来了”或者,“我的奶奶本来要来,但是她摔倒了,我只能自己一个人来。”


    这场会议,很平静地结束了。


    老师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迟雪整个人宛若瘪掉的气球,没有了精神。


    一个同学上来想要搭话,问她“你的家长呢?”她还没等对方出口,就背起书包,往教室外面走。


    她还得走二十分钟的路,自己回家,到那时,已经过了中午饭点。


    她还说和同学们出去吃饭呢。可是现在,还能沮丧地回到家,饿肚子到晚上。


    迟雪垂头丧气走出校门,风拉扯着她单薄点沈总,她抬抬头,余光忽地瞥见角落里,有一部熟悉的自行车。


    郭雨生戴着围巾,站在那儿。


    她定住。


    郭雨生站在那儿,什么话都不说,身子修长。


    迟雪的脚步动一下,没走一步,就停下来。她仍站在原地,身旁有很多家长和小朋友经过,


    “妈妈,我等一下要去吃牛排。”


    “你写完作业了吗?天天想着玩,下午还想不想去游乐园。”


    郭雨生仍在那里站着,仿佛他就是角落,从来都不引人注意。


    直到身旁的人影都散去,空落落一片,迟雪的脚,才缓缓地、犹豫地抬起来。


    她回到郭雨生身边。


    爸爸来接她了,并且沉默不语。她靠在爸爸的背上,感受着自行车的颠簸,想着自己的过错,想着父亲的突然出现。


    她今天遭遇了很多,前几天上学也遭遇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应该和爸爸说话,可是,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一句想对爸爸倾诉的话,都没有。


    郭雨生仍在蛋糕店前停下来,迟雪徒劳地想着,忽地抬头迷茫,见他走进店里,取走一块黑森林,又走出来。


    迟雪以为这次对视,他会责怪自己,或者询问原因,可是他什么都没问。她觉得,爸爸就像机器人,每天重复着一套程序,没有任何情感和安抚。


    他也从来,不和自己讲话。


    迟雪重新靠在父亲的背上,好似失去了温和。以前幼儿园的热情洋溢的话语,他听了吗?自己在后面源源不断的讲着,爸爸真的听了吗?


    她热情洋溢地说着路边的花多么漂亮,老师教了她什么,今天吃的什么,和哪个小朋友说话了,爸爸只会轻嗯一声,从不缀上话语。


    就像她会看每一朵黄槐花,而爸爸,只会碾过它。


    迟雪靠在父亲的背上,好似失去了温和,她忽地觉得,自己和父亲,有一层看不清的隔阂了。


    第95章 【番外】往事-初中


    “你今晚打算来吗, 迟雪?”


    朋友们呵呵笑声间,询问着群体旁的一旁的迟雪。


    迟雪一愣,抬抬头:“啊?”


    “就是下课后, 我们几个人出去聚一聚,班长说那间饭馆还挺好吃的,你去不去呀?”


    长得漂亮的女孩, 到哪儿人缘都不会差, 尽管迟雪不算人群中活跃的, 但大家仍然记得她。


    他们已经是有零花钱的年龄, 有自己的社交圈,年少的青春开始点缀,有了颜色。


    但是, 班长说的那间饭馆, 恰恰就是郭雨生的工作地附近……迟雪见朋友们期待的眼神,听她们侃侃而谈,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下来。


    她需要打一个电话给郭雨生, 告知他,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下课后才四点钟, 今天是社团活动, 两节课都自由。朋友们拉着迟雪, 早早就出了校门, 一路上, 有说有笑的, 聊着哪个明星和班上的八卦。


    “诶, 你知道隔壁班的美女, 和她男朋友又分了吗?”


    “好像还发朋友圈了, 什么诊断书,抑郁了。”


    在三言两语中,她们迈步往着校门外右边的路走,迟雪通常回家都是要走左边的,今日突然改了路线,有些不习惯。


    街景逐渐熟悉起来,她心中有些不安,出言问道:“我们要去的饭馆,是哪一间啊?”


    朋友思索一下,说出位置和名字,“他们说虽然很小,但是便宜又实惠,还有烤串吃呢。”


    迟雪的脚步顿一下,未等朋友们察觉,她就继续往前走。


    年轻的女孩相互拥簇着,来到他人介绍的实惠小饭馆,迟雪捏着衣角,沉重的书包仿佛要压垮她的肩。


    朋友们选了一个靠墙,带灯的位置坐,墙上挂着日历。一位朋友感叹:“哇,好有怀旧的气息。”


    这种老店


    店里人还不算多,空间很狭窄,几个朋友挤在一起,暖洋洋的。


    一个朋友拿起特别怀旧的菜单,这个是个稀罕东西,口里念念有道:“嗯……麻婆豆腐、皮蛋菠菜、辣子鸡,哇这价钱确实不贵。”


    另一个朋友凑头过去,翻看两下:“诶,我要吃这个,我们点一条小烤鱼吧,再配上米饭,肯定很香。”


    她们陆陆续续商量好几个菜,迟雪在一旁心神不安,直至朋友叫她:“迟雪,迟雪,”她才猛然一抬头。


    “你要吃什么呀?”她们把菜单递过来,问。


    迟雪接过,其中一个同学摸到她的手,惊讶道:“啊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她的手冷若冰块,往外面望望,望不到郭雨生之前工作的店铺。她有些失落和安心,自己太久没来过这边了,三四年级之前,才不停往这边奔来。


    他会出现吗,会看到自己吗?万一他们真的碰上了……迟雪侧侧头,看满是油渍的菜单,到时候,她究竟该不该同郭雨生说话。


    可万一呢,万一他们相安无事,没有碰上呢?


    迟雪为自己的想法而愧疚。那可是,自己的爸爸……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开始担忧、或者说,以他为耻了。


    谁叫郭雨生毁容了呢,谁叫他这么贫穷呢?迟雪的同学们,都热爱着怀旧的墙和饭菜,尽情体验过后,就回到干净整洁的高楼里。


    迟雪不一样,她每天就生活在这所谓的怀旧之中。面对着怀旧的墙、沙发、茶几,他们家的电视还是旧款之中的旧款,连学校的智能屏都比它清晰响亮。


    同学们吐槽着的,是迟雪遥不可及的,她们向往的,是迟雪自卑的。


    她从未在朋友面前,透露过自己的家庭,而她们问道时,她会回答:“我是个,独生女。”


    “独生女啊。”朋友们点点头,若有所思,“那家产岂不是都是你一个人的。真幸福啊。”


    独生子女,这可是一种时髦,这是迟雪唯一能拿出手的标签。


    烤鱼的香味开始从后厨传来,迟雪又往门外望着,试图寻找电动车的身影。郭雨生回家了吗?他现在应该在家里吃饭吧。她找着他的身影,可打从心底,不想看见他的任何一缕发丝。


    时间五点钟。


    第一道菜上来。老板仍在后厨切菜,传来哒哒哒声,是老板娘端上来的。


    “油焖茄子。”朋友闻一鼻子,“真香。”


    迟雪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朋友们拿起米饭,陆续又上来几个菜,拍照片后就开动了,茄子每人一筷子,不断被夸耀。


    “迟雪,你快试一下,真的很好吃。”


    “太下饭了。我的天啊,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迟雪在她们的催促下,拿起了筷子,触及到茄子的时候,筷子有点颤抖。


    她夹起来,按照她们的说法,拌上米饭送入口中。舌尖与茄子一触及,她的身子就僵住了。


    是,她在家里吃的味道。


    她抬头,恐惧地抬眼皮,朋友后方十米的小门外,一个人正低着头,从为数不多的光亮间经过。


    她看不到脸,可她看到了,郭雨生。


    郭雨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间她从未有印象的饭馆工作,也许已经一年了,也许好几年了。迟雪震惊着,开始对朋友们的聊天邀请排斥且害怕。


    她什么都没听到,直至她们不停地喊:“迟雪,迟雪,你怎么了!”


    迟雪才恍然回神,为自己的过错找替补,指着后面的墙到:“没有,我刚刚,看到了,一只蜘蛛。”


    蜘蛛这种可怕的生物,当然值得沉默和震惊,朋友们纷纷体谅,惊恐地说道:“啊,它走了吗,幸亏我没回头,我可害怕了。”


    迟雪想回答,它走了,不必害怕。可是当她再次看到郭雨生晃动的发丝,她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没有。”


    这些话,郭雨生也许都听得一清二楚。迟雪现在顾及不了这么多了,她什么感情都想不到,只想着自己。她在接下来的饭局里,要编织一个两个十个百个谎言,要心惊胆战地坐着。


    “烤鱼来了,小心烫。”老板娘端上烤鱼,亲切地说道。


    送完菜后,又来几桌客人,小饭馆里开始热闹起来。老板娘忙活着,凑个头到饭馆后门的巷子里,看见停留在这里的残疾帮工。她热心地关怀:


    “今晚怎么留这么晚啊,不用接女儿吗?”


    “她和同学出去玩了。”郭雨生温声。


    “你女儿也上初中了吧,真好啊,学习怎么样?”


    郭雨生简言,弯腰低头切菜:“还可以。”


    郭雨生回话轻声,可迟雪一点都听不清他回了什么。迟雪紧张地想,或者郭雨生隔着这么远,也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没能认出自己吧。


    一个朋友突然说要去上洗手间。


    她走到后门去,几分钟之后,走回来。立马对着她那些善解人意的伙伴说,“啊,我刚刚去上厕所,然后看到后门那里有个洗菜的……好可怜,毁容了。”


    “啊,有多严重啊?”


    “就是,全身没一寸好皮肤,很吓人那种。我走过去,都差点被吓到了。”


    迟雪埋头,什么话都不说。


    这场沉默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当她和朋友们平摊结账时,她发觉,爸爸已经不见了,他的电动车也不在这里。迟雪心里忽地有一种落寞的轻松,回头,朋友们说,隔壁有夜市,要不要去玩。


    迟雪看着时间,她应该要回家了。


    “去,去吧。”


    朋友们和她,开始往夜市迈步。其中一个朋友打电话:“喂,妈妈,我等会还要去夜市逛一逛,你八点半左右过来接我吧。”


    另一位朋友问:“诶,你们等会儿你怎么回家啊。”


    “我啊,我可能也是我爸妈来接。”“真好,我得打车回家,不过也不算贵,就四十块。”


    “迟雪,你呢?”


    迟雪忽地被问到,手足无措。


    “我,我家离这里挺近的,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她虚心地回应。


    事实上,这段路程的时间,是郭雨生骑电动车二十分钟,并非迟雪一个人走路。


    朋友们没过多在意,她们迅速被闪耀的小彩灯吸引目光,一个朋友买了兔子样式的玩偶,一个买了精致的瓷花瓶……迟雪望着纷纷扬扬的小玩意,它们的价格和物品的模样丝毫不匹配。


    迟雪,什么都没买。


    夜已经深了,她们喝着椰汁,立足在夜市人群间,终于要迎来归家的时刻。


    “我妈说她到了。”


    “啊,那我也要打车回去了,都九点了。”


    “我爸也开车过来了。”


    迟雪手足无措,她捏着手机,上边却没有任何一条消息。她走回去,该要走一个小时,路面漆黑,人也少。


    可是,可是朋友们都坐车回去,她要是先走了……不太合适。


    一个朋友坐上她妈妈的车走了。一个朋友打的车到路边了。一个朋友和她留在一起。


    “诶,迟雪,你真的不用现在走回去吗?”朋友吸着椰汁,温和说,“九点多了,你也快回家洗澡吧。”


    迟雪虚心地回应:“很近而已,我等你爸爸来了再算吧,我对这边熟,你一个人,不太好。”


    “这样啊。”朋友椰汁的吸管,被咬扁了。


    终于,朋友的爸爸从市中心的写字楼下班,驾车来到这个偏僻的夜市,来接他那可爱娇纵的女儿。


    “再见。”迟雪站在黑夜里,告别。


    朋友的爸爸摇下车窗,大人的心思总要谨慎一点,他对女儿的同学问到:“天这么黑了,要不我把你送回家吧,你住哪里?”


    迟雪摆摆手,笑笑:“不用了,谢谢叔叔。我家很近,走路很快的。”


    此刻,她的朋友在后排冒出一句:“十五分钟左右。”


    朋友爸爸招招手:“十五分钟,这么晚了,你上车吧,反正我也要顺路出去的,我把你送到家吧。”


    她的朋友打开车门:“对啊对啊,反正也顺路,迟雪,快上来吧。”


    迟雪上了朋友父亲的小汽车。她报出一个街名,就开始垂头。


    幸而夜很黑,看不清路边的情况,十分钟后,小汽车停在了这片光亮不多的老居民区里。


    “是这了吧。”朋友爸爸确认。


    迟雪点点头,直至看到他们的车走了,才跨过街道,走入那层破旧的居民楼里。


    她进楼道,看到空荡荡的楼道,心里感觉落了点什么。上楼梯,用钥匙打开门,一盏微亮的灯笼罩客厅。


    她喊一句:“爸爸,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郭雨生不在,她惊讶,忽地想起心中的空落是什么了。楼道里,居然没看见往常的电动车。


    她赶忙打电话给爸爸,拿起手机,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居然关机了。


    郭雨生打不通她的电话,也收不到她的消息。


    她站在客厅里,愣愣地想着,几分钟后,门开了。


    郭雨生见她回到家,什么话都没说,一如既往地安静关上门。


    他出去找自己了。迟雪心里揪一下,望着从身旁经过的郭雨生,百般滋味涌上喉头。


    “饿了吗?”父亲问。


    迟雪恍惚着,摇摇头,郭雨生的平静,让她仿佛感觉到,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亦或者说,对面不像是一个爸爸,而是某个寒暄的人。


    可是,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迟雪望着郭雨生的背影,他一言不发进入到洗手间,开始洗漱。到底,为什么呢?


    迟雪拼命地想着,绞尽脑汁。


    她送别朋友的时候,郭雨生已经在不远处等待了半个小时。


    她登上小汽车时,电动车迟钝一下,还是停住了。直到小汽车开出一段距离,郭雨生才沉默着,跟上去。


    她站在路边时,郭雨生只赶上一半路程。


    她站在客厅里时,郭雨生从街道边,望见窗户里的人影,才慢慢地推车回楼道。


    她觉得,自己真是,畜生。


    一个下午,或是冬天,她穿着毛衣或戴着围巾,和朋友再次走到那条街道,郭雨生在饭馆后面清理着蔬果。


    朋友们从交谈中突然抽出精力,想起那个毁容的可怜人,各自唏嘘两声,而她站在朋友中间,垂眼建议:


    “我们要不走另一边吧。”


    第96章 【番外if】十年后


    迟雪要结婚了。


    她的年龄在众人看起来过早, 这位漂亮女孩,在24岁就与同级的大学同学定下婚期。


    大家都说她嫁了个好人家,对方英俊、年轻、家世好, 当然能配上她这等美貌。


    大家又说,郭雨生苦了这么多年,该享福了。就算没有新房子, 也该有好日子了。女儿嫁出去, 换的可是金龟婿。


    郭雨生将门一闭, 闲言碎语就留在外面。


    迟雪罕见地回到这栋破楼, 拿出钥匙开门,邻居阿姨朝她打招呼:“回来看爸爸啦?”


    她自从工作后,吃住都在公司, 两个月才回一次家。


    “啊, 对的。你们吃过饭了吗?”迟雪熟练地寒暄。


    “早吃了。”邻居靠在门上,突地伸伸脖,眯眯笑着,向她打探结婚的消息:“你上个月带回来的那个男朋友, 看上去还挺不错的,怎么样, 彩礼给了多少呀?”


    迟雪笑笑, 避开话题, 邻居见她不回答, 也嘿嘿笑笑:“你以后可要好好孝敬你爸, 把你养大, 多不容易啊。”


    迟雪进门, 锁上, 房子内一如既往地朴素洁净, 带着旧色。


    灯开着,迟雪环绕张望一下,看不见父亲郭雨生,放下包,往厨房和房间走。


    “爸。”


    郭雨生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迟雪在门外,往里面望,父亲房间里尽是青蚊帐旧窗帘,与她旧时印象里的没有一丝改变。她疑惑问:“怎么还不吃饭啊?”


    郭雨生正坐在床头,戴着老花眼镜,膝盖上放着一个月饼盒子,他的手捻存折,低头看着。


    “你过来一下。”郭雨生开口。


    他的邀请很罕见,迟雪感到一点莫名其妙,又有一丝惊讶。她走过去,坐到父亲的床上,在他身边。


    郭雨生的眼睛不太好了,视力退化得很快,医生说这个年纪,得老花是正常的,但郭雨生不太肯接受,迟雪工作后才给他配了一副眼镜。


    他几乎不戴,今天却莫名戴起来了。


    手里的存折翻了个面,上面写着数额不小的数字。郭雨生递给她。


    迟雪接过,听到父亲说:“这是给你的。”


    上面有三十万,迟雪看了一下,都是每次两三千存起来的,陆陆续续好几页都是满的。这对迟雪来说不算很多,只是她两年的工资。


    对郭雨生来说,他存了二十年。


    “我不用。”迟雪愣愣,拒绝,递还给他,“我自己有钱,我能赚。”


    郭雨生没有接回来,手上拿起另一份存折,只是说:“这就是给你的,你可以当嫁妆。”


    “现在都不兴彩礼嫁妆这一套了,”迟雪回,她男朋友来见家长时,郭雨生也丝毫没有提及彩礼的事情,“我和他说好了,不要彩礼也不要嫁妆。”


    “拿着。”郭雨生命令,可强硬之中,始终能窥见温和,“这是给你的钱,你手上要拿一笔钱。喜欢干什么都行。”


    他给女儿准备了三十万,手上的这本存折,是另外的二十万。他会帮她保管。


    而他留给自己的钱呢?很明显,他没考虑到自己养老的问题。万一女儿弃他而去,他就彻底失去了所有依靠。


    迟雪发自内心震惊,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攒下这么一大笔钱的。供自己走艺考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花费,后来他又供完大学四年。


    尽管生活费给得不多,迟雪自己也会赚些外快,后面已经能自供自足生活费了,她就没继续问父亲要钱。


    她想过,郭雨生手头上还会有一点存款压箱底,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多,而且全都是留给自己的。


    “爸,”她喊一声,拿着存折,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忆一下,自己拿了工资之后,除了给父亲添置衣物、配眼镜,就没有给过他钱了。


    婚礼已经在筹备中,男方家有钱,毕竟娶入门,说全部包了。弄得很盛大,婚纱试完,戒指也买了,只差几天,她就要结婚了。


    可回想起来,自从上大学后,她就没在家里住过几天,郭雨生就又要一个人了。


    他顿顿,又突然喊道:“小雪。”


    迟雪抬头,以为父亲要嘱咐自己什么,却听到他沉声:


    “你的婚礼,我还是不去了。”


    迟雪一愣,望父亲。他一如既往地平和,宛若说出普通的话语。


    “爸,不行,都安排好位置了。”


    郭雨生没有摇头,也没有看她,望着窗外:“我不喜欢多人的地方,不是很想去。”


    迟雪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的毁容,他身上的疤痕,常年低垂着头,只怕为她带来麻烦。他甚至和对方家长都只见过一面,现在连女儿的婚礼,也要化作角落的透明。


    她没有亲戚,只邀请了几个亲近的邻居和同学,凑不齐两桌子人。而男方摆了七八十围,现在连她的爸爸都不去了,那她该有,多薄弱啊。


    如果郭雨生去了,她定会更薄弱,她有一个与自己不相符合的爸爸,这会沦为当场所有人的谈资。


    “爸,不行,你一定要去。”迟雪命令里,带着一丝哀求。


    她回忆起自己的内心是纠结的,这份纠结让她感到自己淡薄的亲情,她想狠狠打自己两巴掌,继续劝说。


    “你得去。”


    自从谈婚论嫁后,她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父亲出现男方亲戚面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每每想到这时,就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可现在……


    那是她的爸爸,爸爸怎么可以不去呢!


    “我只有一个人。”郭雨生平缓地叙说。


    “我请了安老师,”迟雪语气稍稍提高,刺破父亲的平静,“她不是你前妻吗?你可以和她一起来。”


    他们的关系尚可,虽然很久没联系过了,只见过面。


    郭雨生犹豫,窗外一只鸽子飞过,环绕着阳台上剩下的面包屑降落,低头啄食。


    郭雨生的前妻,这位名声斐然的作家,很乐意接受这份邀请。她为郭雨生置办一套合身的礼服,并且亲自为他整理头发。


    “尺言,你老了,我也老了。”她忽地轻声细语。


    她对待前夫的动作仍然亲密、轻松,宛若两人仍是相伴多年的夫妻。


    婚礼上很多人,光是宴席,都有七八十桌。男方家世很不错,尽是些企业大亨,嘴碎的邻居望见会场和菜单,不禁感叹:


    “小雪可真是攀上高枝了。”


    男方的亲戚也当然清楚这件事,他们谈论着新娘子,一边不断夸赞漂亮,一边也不停高谈论阔。


    男方父母,对待亲家,有种客气的疏离感。在百忙的招待之中,终于见到郭雨生,于是侃侃两句:


    “这是小雪的爸爸,”向周围人介绍后,又上前来,想握住他的手,最后犹豫着还是停在半空,“你一个人养大小雪,真不容易,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这是两方的第二次见面,估计以后也不会再见到。


    “这位是小雪的……”男方父亲见到安琳,忽地哑语。


    “我是小雪爸爸的前妻。”安琳礼貌地自我介绍,她挽着郭雨生的手,动作优雅。前妻的在场,让郭雨生显得没那么形单影只,身上也多几分正式格调。


    宽阔的高顶厅挂满了鲜花,吊着一个个粉嫩花篮,灯光璀璨耀眼,一切炫彩夺目,华丽得恍若隔世。


    会场在一片喧嚣中,安静下来,所有光亮沉落。


    迟雪身穿婚纱,出现在舞台上,没有家长,没有花童,没有旁人,只有一对新人缓缓迈步。


    郭雨生坐在座位上,抬头望着,发丝盖住他的眼,却没能盖住他的视线。


    那厚重的白纱,就这样缓缓由小变大,再到他的面前,齐平他的视线,他无意识转头,慢慢地,又去寻找女儿的背影了。


    司仪的声音响起,婚礼仪式开始,繁琐的步骤让他看得目不转睛,好像在看玻璃外的艺术品。


    他的目光也蒙上海浪,或者是镀上膜,隔得很远,与记忆断层。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久久地望着。


    音乐环绕在耳边,司仪说:“现在,请新郎的父母上台致辞。”


    男方父母齐齐上台了,嘴上说了一番动人心扉的话,脸上掩饰不住的平静,最后,男方爸爸拿着话筒,朝向郭雨生的方向,客气笑:


    “能够娶到小雪这样的儿媳,我很满意,多亏亲家养出这么漂亮的女儿。让我儿子能有一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妻子,真的非常感谢。”


    下面有人附和:“真是好福气。”


    明眼人都看出,其实男方父母还是对女方家世心怀芥蒂的。毕竟是妥妥的富人阶层,娶了个灰姑娘,就算再漂亮,也肯定有落差。


    郭雨生什么话都没回应,他一如既往地抬头,望着。


    司仪开始煽情,“我们的新娘,来自于一个单亲家庭,她的父亲独自将她抚养长大。如今,女儿终于要出嫁了,而这位伟大的父亲,心中必定感想良多吧。”


    “能否请新娘的父亲,上台发表几句感言呢?”


    男方父母已经回到主桌上,周围人对郭雨生,“亲家,去吧,说两句。”


    司仪继续说:“是的,新娘父亲说两句。”


    郭雨生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很久没在别人面前拿过麦克风,男方父母见状,帮忙解围道:“要不算了,亲家有些内敛,可能不太喜欢说话。”


    司仪继续邀请,而一旁的前妻,轻声对尺言说,“去吧,说两句,不是你擅长的吗。”


    时隔三十年,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还有从前的状态。


    郭雨生接过话筒,走上舞台。


    众人安静下来,没有讨论,只是注视他,屏息敛声。


    这位毁容的父亲,面目在灯光下,变得清晰且柔和,每个人都能看到他的模样。


    司仪正准备帮他开话筒,还没伸出手,他就熟练弄好了,开始说:


    “我是新娘迟雪的父亲。”


    大家以为会听到艰涩的话语,但是,略微沙哑的音色间,每个字,都咬字清晰。甚至比司仪的声音还要端正,没有一丁点多余的气息。


    新娘就是学播音点,他们听说过,可没想到这个平平无奇的父亲,居然随意两句话,都这么好听。


    他转回身去,面向对女儿,犹豫地抬起话筒,轻喊一声:“小雪,”


    迟雪抬头,望着十米之外的,独自站在光下的父亲。


    “你长大了,要组建自己的新家庭,作为爸爸,确实该对你说一些话。”


    他平缓,沉稳叙述。


    “我的人生很失败,贫穷、潦倒、毁容……我没有资格教你该做什么,只能教你不去做什么。”


    “我有一些忠告,要告诉你。”


    他停顿,语调松弛有度,手握紧话筒。


    “不要忘记关窗和煤气,特别是下雨的时候。”


    “煮饭不要一成不变,有时候放多一点水,有时候放少一点。”


    “不要只想着消费,挥霍无度,存不住钱。”


    “不要忘记看路,过马路时左边要看,右边也要。”


    “不要太善良,事事帮人,不要好受欺负。”


    “不要过于自信,觉得自己什么都行。”


    “不要过于相信警察。”


    “不要吃芹菜,你有点过敏。”


    “不要冲动、吵架,也不要一昧容忍,委屈自己。”


    “……”


    “不要像我。”


    他停住,从家庭细务,到一些奇怪的发言,他说了很多,整整十分钟,一千两百字,三十六条忠告。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安静倾听。正在大家以为,他致辞完毕的时候,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还有一份东西,要给你。”


    他平静,拿出一份包塑好的纸。看上去像一份文件,非常精致。


    “小雪,这么久以来,没送过你什么得体的东西,这次不能马虎了。”


    那是一份股权持有证明,印着知名品牌纸原家的标志。


    “我将我和你妈妈的所持有的纸原家股份转让了给你,不多,只有0.25股。你姨婆说你结婚,给你缀了0.05股,当做是给你的礼物。”


    底下的宾客瞬间深吸一口气,这0.3股的礼物,不说分红,就算拿不到钱,也是不得了的背景。


    那可是纸原家,奢侈品牌的领头羊,众所周知的大家族,有着百年历史,自带贵气。


    能拿到股份,肯定有不浅的背景,还能缀上0.05股,必定沾亲带故。新娘子的家庭背景,一下子就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听着下面的惊叹和抽气声,郭雨生低头,看着那张塑封好的证明,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他轻声说:“我们家也不差。”


    迟雪一愣,郭雨生弯唇,递过去,“拿着吧。这些股份没什么用,不算贵重。”


    他本不想重提往事,这么多年了,不想再沾上一丝旧迹。


    可是,当小雪要出嫁了,他坐在床头思虑良久,还是做出这个残忍的决定。他将往事拿出,将尘埃抹去,将过往暴露,这些他身上的刺,全都会化为小雪立足的底气。


    那是一份相隔数十年的赠礼,一份来自苦难背后的尊严。


    他饱受折磨,可是……他可以被歧视,可以被说闲话,可以遭非议。


    但,小雪不行。


    第97章 【番外if】二十年后


    郭雨生缓慢擦桌, 陶瓶盛着几朵花,他拧抹布,挪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


    这个房间已经四十多年, 他六十多岁,女儿也快三十了。


    她前几天打电话来,说想带男朋友回家看一下。她常年在外地的电视台工作, 半年回两次家。


    郭雨生放下抹布, 将身子挪回沙发边, 他打开投屏, 墙上开始播放画面,屋子内马变得人声鼎沸。


    小雪前几年,看到沙沙作响的电视机, 认为实在过时了, 现在的电视台都停了频道,只剩寥寥几个还在运营。


    她看不过眼自己的父亲终日对着雪花屏幕发愣,在限时的信号里茫然地转台,拿出第一个月的工资置换了新式投屏盒子, 很方便。


    只需摁下一个小按钮,想看什么都有。连显示屏都不需要了。女儿对他说:“我还专门买了个几年前的旧款式, 这已经算适合你用的了。”


    他没用多久, 就弄到另一个模式, 只能放骨传导的音乐, 满屋子都在震响。


    想查说明书, 找不到纸质, 他上网找官网客服, 在各种虚浮的字里摸索半天, 还是没看懂一串串超链接和代码。


    女儿回来后, 摁了一下盒子背面的红点感应区,说明书才投到墙上。他抬头看着,有些茫然。女儿不以为然:“你该学些新东西了。”


    他倒不是什么都没学,这几年兴起的便携卡他倒是用得很熟练了。一张半个巴掌大的卡就能囊括所有信息,保密性也好,需要指纹解锁。


    包括身份、数字货币、医疗卡……还能绑门卡,能用来交易,不用连网。手机变成得太薄了,也太小。


    女儿有些嘲笑似地说:“你那是一张卡,专门为你们这些老年人定做的,我们年轻人都是一块芯片,打进手指头里。”


    很多老年人不愿意打一针,冒这个皮肉风险。郭雨生看着手上这张ID卡,上面硕大的字,估计也是为眼花的老年人准备的。


    他也有些看不清了。


    “……”


    门突然咔嚓一声响,两秒钟后开了,他抬头望过去,看到些许陌生的白色连衣裙。


    “爸。”迟雪喊道。


    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多是小家电和补品,郭雨生起身,可他的动作在年轻人眼里还是缓慢,看着懵掉的爸爸,迟雪笑笑,在门口扶着小高桌换鞋。


    郭雨生看到女儿身后,门缝里多出一个陌生人,愣住。


    “爸,中午好。”她端正英俊的男朋友看到他后,立马问好,声音很开朗。


    郭雨生茫然了,对着女儿问:“你不是,过几天才回来吗?”


    “我前几天给你打的电话咧。”女儿没有埋怨的语气,把礼品放在饭桌上。她的男朋友也提着大包小包,尽数放在桌面上。


    他看着没有出声,只是继续问女儿:“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他没有买菜,冰箱里有也只是昨日的剩菜,女儿进厨房,打开冰箱,屏着鼻子皱皱眉:“都剩几天了,别吃了,爸,我们今天出去吃吧,我都定好位置了。”


    郭雨生有些退缩,他打开冰箱,拿出剩菜:“你们出去吧,我还是算了。”


    迟雪只觉得几个月不见,他的声音又衰老了许多。


    “明明还没到饭点呢。”迟雪扯着他的手,“你不愿意出去吃就算了,我们在家吃,现在就叫点菜。”


    一个平板递到他手上,女儿叫他喜欢什么就点什么,多点些。郭雨生研究着这个老式平板,太久没用了,倒还真有些不习惯。


    字太小了,也许不是,是他的眼睛不行了。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连小黑点都数不清。他低着脑袋,凑近着看。


    坐在客厅里,迟雪看着选菜的父亲,突然出声:“爸。”


    “嗯,”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轻声哼唧,好像是在对那些菜式讲话。


    “爸,”迟雪摇他一下。


    女儿长大后,对他亲昵很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女儿的话就多起来了。迟雪靠过来,搂上他肩头,询问道:“你眼睛怎么样了?”


    “还行啊。”他哼唧答。


    老花眼手术已经很成熟,甚至近视手术也几乎百分百成功,小孩子没多少个戴眼镜的。他上街买菜看到的是这样的。


    但眼见不一定为实,也可能是数字眼镜,也是往眼睛里打一针,那东西他没怎么见过,只在电视上听过,有人警惕抵制说不安全,有人推崇说效果非常好。


    迟雪看着他尽力眯起的眼,又问:“你吃药了吗,按医生说的,滴眼药水没?”


    他手指头摁下一个龙酥糖,一边答:“吃过了。”


    “你眼睛刚做手术,不能天天看电视,知道吗?你多闭眼睡一会儿,知道吗?”迟雪在他耳边大声地说,父亲的手指行云流水地点了一个酥肉,没有作出回应。


    迟雪抿抿嘴,并没有出声。她从沙发上起来,靠到丈夫旁似乎想要寻求安慰。


    丈夫搂住妻子的肩头,轻语道:“会好的。”


    菜隔了半小时就送来了,迟雪和她男朋友下楼去拿。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正说道城市里的新建设,没过多久,门开了。


    他依旧伸长一下脖子,看到是女儿与她男朋友,茫然地询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我去拿饭啊。”迟雪不厌其烦地再次回答,“你刚刚点了菜,还没吃呢。”


    他顿顿,似乎思索不过来,半晌后才微张嘴点点头:“噢……”


    他关掉投屏后,来到饭桌旁,女儿已经弄好了碗筷。


    他坐下吃饭,看着陌生的菜,没动几筷子。女儿和她男朋友倒是吃得很开心,他看着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也担忧,提着筷子,半晌后摸上女儿的手,轻声问:“没关系吗?”


    “什么关系?”女儿提高了一点声调。


    他忧心忡忡地垂垂眼,小声地说:“我这样,你的对象不会介意吗?他们家里人呢?我要不要出去吃……”


    迟雪响亮回答:“爸,我已经结婚啦!”


    他的手一僵,眼神中流出更多的迟钝,眉头微微皱起,牵动着皱纹。可他仍旧本性温和,只是独自垂垂头,侧着思索。


    “噢……”


    迟雪指着丈夫,对父亲大声介绍道:“这是你的女婿,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


    郭雨生继续低下头吃饭,一刻后,才缓缓又抬起头。


    迟雪没有叹气,也没有埋怨。她看着彻底成为老人的父亲,心里五味杂陈。


    主治医生说,阿尔茨海默这个病到现在都还是没办法治。他已经还算好了,起码能自理,条理也不会太乱。人都会忘东西的,他只是会忘得快一点。


    迟雪想不通,她和丈夫昨天才来过,前天也来过,在父亲口中怎么又变成几天前呢?可她没办法,面对已经要活回过去的父亲,只得接受结果。


    这一个月陆陆续续点的菜单,都送到医生那帮忙分析,医生对照一下,认为他大概是忘得更多了。


    迟雪也这样想,他开始点一些他们不爱吃、没吃过的菜了。龙酥糖、甜酥肉……他的脑海愈发不清醒了。


    这份沉默一直维持到吃完饭。郭雨生此时像个知道自己说错话的小孩,默不作声。他又挪回沙发边上,安静地坐着,迟雪丈夫在收拾碗筷。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穿来,迟雪与父亲坐在一起,客厅安静得有些空旷。她难以忍受,于是打开电视投屏,客厅才吵闹起来。


    看着闪过的画面,郭雨生突然对女儿轻喊:“小雪,”


    “嗯?”迟雪的目光从画面上,转回父亲身上,她看到他垂下眼。


    他微微张口,却夹着沙哑。每一个字都含着犹豫,声音却仍旧正式:“你的婚礼,爸爸还是不去了。”


    迟雪一愣,手背触到父亲搭在沙发边上的指头,她鼻头忽地泛起酸意,眼泪要涌出。可她忍住,这份发生在十年前的对话,直到现在,又再度出现在两人间。


    “爸爸不去也没关系的,在家就很好了。”郭雨生思量着说,他微微侧头,看着茶几上的花瓶,又轻轻说。


    迟雪别过头,一只手从眼角偷偷抹去泪水。


    郭雨生自顾自地对女儿安慰,作出柔软的辩解,“我又不太喜欢见人,太多人了。”


    丈夫出来,看到妻子在流泪,想上前查看,迟雪一只手指头放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出声。


    郭雨生开始沉默了,他微微垂着头,看地板或是什么东西,他不去女儿的婚礼了,只需要那天看一眼,就好了。


    看背影也行,看照片也行……他的小雪怎么一瞬间,就长这么大,就要离开家了呢。


    医生诊断他忘得越来越多了。


    这个病,就像是老人重返童年,他们会越来越活在过去,活在回忆里。有的人会忘记至亲的亲人,到忘记一切,听到这里,迟雪心里有些害怕。


    时日渐渐,父亲依旧能认出自己,他虽然不再给自己买黑森林蛋糕,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这就足够了。


    她从半周回来一趟,到两日一趟,再到搬回来住。虽然科技不断进步,可她也清楚父亲的灵魂生命在进入倒计时。趁着他还清醒,多陪陪他。


    和丈夫通完电话后,迟雪又开始做午饭。本来这件事,是父亲执手的,可是上个星期日,他想煲汤,开了火后却将炉子忘掉了。


    老炉灶没有自动断火的功能,待到她开车回来,发现炉子上的汤煲早已经烧穿。


    而郭雨生,正在阳台上,坐着往外望。


    迟雪买好菜,进厨房清洗,父亲从电视机前起身要过来帮忙。迟雪将他赶出去,“别别别,等会你又忘了,烧穿锅了。”


    父亲迟钝,听到这句不算斥责的斥责,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站在旁边好一会儿后,他小声地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忘了呢?”


    迟雪禁不住苦笑,父亲的沉默寡言之下,心里也会想东西吗?最近,他总是无意识说不少心里话,让她耳目一新。


    “你脑子生病了,你记不住东西了。”迟雪说,“你快去看你的电视吧。”


    说到道理上,他总会妥协,是个很通情达理的性子。缓缓理解这句话后,他挪出厨房,回到电视机前。


    迟雪切菜,煲汤,时而探出头看看父亲在干什么。与其他病患家属嘴里描述的不同,父亲没有过激的行为,也没有别扭的性子,他温和得宛若驯鹿。


    这令很多人都震惊,连医生都说,情绪这么稳定的很少有。


    电视声响了一阵儿,又换个新节目,迟雪刚要切菜心粒,拿起刀对准砧板,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只手握住菜刀。


    那只手的小臂充斥着疤痕,皮肤上的皱纹为疤痕蒙上一层旧色,看上去不再夸张和可怕。


    “你要干什么?”迟雪问突然站在身后的父亲,手轻轻松开。


    他接过菜刀,身子仍算高大,比女儿多出一个头。他站在女儿身后,伸长着手提起菜刀,环住女儿身体,另一只手压着菜,开始切菜心粒:“我要来教你做饭。”


    迟雪的背感受到父亲的靠近,她愣愣,“你为什么要教我做饭。”


    他答:“我病了,你以后要做饭给自己吃了。”


    菜心切到一半,他停停,拿起姜又切下一小块:“我不能做给你吃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厨房里除了切菜的声音,没有杂音,安宁得静谧。


    迟雪鼻子酸楚,可她觉得不应该,她不敢去抹眼泪,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他怀里,生怕微微摇晃,就碰停父亲的动作。


    郭雨生的动作没停下来。


    他给女儿演示怎么做饭,他连续做了六个菜,炒了茄子,炒了菜心,还蒸了鱼,煮了鱼头汤,腌制了叉烧肉……直至将厨房里的食材都用完了,可他还是觉得不满意。


    “你今天还要教我做几个菜?”迟雪抹去泪水,“我去买食材。”


    父亲并没有看到她的哭泣,他认真地对着满桌菜肴,思索着,炸东西,煮鸡,蘑菇。还有煲粥,炖东西,还有……


    可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迟雪看着他深沉思考的样子,觉得很久之前的郭雨生,也是这样。


    迟雪立马拎起包,要出门去买很多食材。


    他本来还不休止地想,见到女儿拎起包要出门,望一会儿后,突然叫停:“算了。”


    他缓缓挪回沙发坐下,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眼里浑浊起来,像装载海岸边的水波,对着茶几轻轻说:


    “算了,还是算了。”


    他没什么用,没办法,教不了她太多。


    第98章 【番外】在大学


    迟雪第一天去大学报道, 是自己一个人的。


    她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学校,没感到一丝兴奋。换作初中的她,必定会激动得说不出话, 可现在,她只感到非常平静。


    三叔在医院很忙,堂弟堂妹一个出国了, 一个准备出国。她在三叔家里收拾行李的时候, 垂垂老矣的管家, 拄着拐杖, 颤颤巍巍地上来,望着她:


    “小姐,您要搬出去了吗?”


    管家的声音充斥着沧桑, 还带着一丝哀叹。他已见过太多, 送走了三代人,迟雪答她要搬去大学了,而管家回:“少爷的房间,要空出来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也许是太老了,思维紊乱。迟雪一个人拖起行李, 乘车来到大学。


    大学并不远, 也不近, 去一趟要三小时车程。她报了旧校区的专业, 尽管旧校区已不像多年前那个模样, 早就翻新了。


    她下车后, 有些茫然地望着, 依稀能辨出之前的轮廓。她拖着行李走入, 立马有学长上来帮忙, 她摆手拒绝,一个人拖着行李在校园里走。


    宿舍、报道点……她没有径直前去,而是一个人在路上晃,绕着湖慢慢走。


    她十八岁了,成年了,算是大人了。


    其他同学都很热闹,有的是家里开私家车送的,有的父母帮忙提行李。看到他们的家人,迟雪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感觉,她自认为有些奇怪,并不在意。


    湖边早已没了飞鸟,现在的季节,只剩下荡漾的湖水,柳树摇曳枝条,之前坐的棕色长椅,已经变了颜色。她继续走,听到小鸟鸣叫,几分钟后,又看到喷泉。


    她没想到,以前看上去这么漫长,印象里走了很久的路,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走,仿佛眨眼就到达。


    尺言要知道自己在这里,他会怎么想呢。


    回到宿舍,拖着行李上五楼,宿舍门里已经有其他舍友的身影,她们简单打招呼,寒暄一下,没说几句话。


    宿舍虽说翻新过,也比较旧。舍友的父母在帮忙擦床和打扫,铺着床铺,而迟雪没有整理的心思,直接坐在了椅子上,看手机,望窗外。


    “迟雪,你要去吃饭吗?”舍友友好地发出邀请,她已经整理完行李,父母也返程了。


    迟雪侧头,顿顿,“哦哦,好。”


    她起身,和新认识的舍友,一起往食堂里去。


    饭堂里人不多,但很有新鲜感,她们各自买了饭,坐在座位上吃着。


    她没有聊天的欲望,但是也不反感,问一句,答一句,聊一句……舍友吃得很慢,迟雪说了一声,提早走了。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没能开启的大学时光。那所被保送的外语院校已经在时代浪潮里被优化,和其他大学合并起来,改了名。


    要是当时,她没有回来,她和尺言一起上大学,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教学楼,石凳子,单车和路灯……迟雪仔细感受着,爸爸是否曾经在这里驻足过。


    他也会水课,会翻书,会匆忙地奔波,会突然轻松下来。


    迟雪自己一个人弄好手续,没说几句话,缓慢爬上楼梯。舍友正讨论着这栋宿舍男女混合,楼下男生很多,她并不感兴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手机。


    “诶,迟雪。”


    舍友突然问:“你家里,几口人啊,有没有弟弟妹妹啊?”


    迟雪握着手机,微抬眼:“没有。”


    舍友本来还想问些什么,拉近距离,见她回答冷淡,只好止住话头。迟雪看一会儿手机后,终于缓缓收拾起东西,从行李里拿出一本书,她忽地顿住。


    这本是,父亲的笔迹。


    保存得很好,她拿到手好几年,却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她内心始终害怕,连翻开的勇气都没有。


    迟雪打开灯,轻轻翻开第一页。


    他有的时候,用方块字写作,有的时候用线条字写作,迟雪已经能看懂这些神秘文字。所谓的神秘,在眼中化为具象,变得亲切且哀愁起来。


    某些日子,尺言写得很急躁,笔触非常匆忙,大致是心情影响。这时候他往往用线条字写作,她看得有些吃力,而方块字写作的,基本都是闲言琐事。


    “今日去上了学,要弄车的手续,很是麻烦。”


    “这几天忙得不知上下,翘了好几天课。”


    “尺尚回国,不过两天,又要出去了。”


    “弟弟又别扭着不愿意上学了。”


    “……”


    迟雪看了很久。这个本子只写了一点,后面的纸已经发黄,缀着些许沉重忧虑的文字。


    尺言不是个喜欢写日记的人,时日一长,就停了笔。他的性格和他的习惯一样,有些犹豫,摇摆不定。


    文风大相径庭,笔迹里再不见青涩,迟雪静看着,忽地拿起一支笔。


    她翻到本子后半,写下一句话。


    “今日,开学。”


    “不见飞鸟,见喷泉,湖边的椅子换了新的,但位置没变,我没坐。”


    “舍友很好,很热情,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人际关系。”


    她合上,放下笔,却久久不能平静-


    高考完。


    迟雪一听到分数出来的消息,就立马发消息去问尺言,“学长,你考了多少分?”


    十分钟后,尺言终于看到她的消息,回复道:643。


    迟雪还想去问小分和排名,组织语言好一阵,没等她开口,尺言就主动就发过来了。


    一张照片里,放着细细长长的纸质成绩条,她扫一眼,心中不觉落寞。立马去查北京大学往年的投档线和排名,半分钟后,她知道,没有机会了。


    尺言顺利进入他预定好的大学,分数不偏不倚,迟雪不知道他是否故意在高考考场上,压低分数,她总觉得他不应该只考这么点分,可无论怎么想,这个结果都合理。


    他忙于校考,花在刷题考试上的时间很少。有些东西,一旦不碰,就记不清了。尺言的成绩并不让人意外,他自己也预料到了。


    回到学校,拿档案,迟雪终于望到他。


    “林雪!”眼睛学长朝她打招呼,“你想报哪间学校啊?”


    立马,他拍拍头:“诶哟,我忘了,你是保送啊。”


    尺言是匆匆来的,取回自己的东西后,又匆匆准备走了。迟雪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眼巴巴望着,眼睛学长替她出言道:


    “诶,尺言。”


    对方停了一下脚步。


    “等会一起出去吃个饭呗。”眼镜学长说,“难得有个机会。”


    他犹豫一下,回身。


    高考后,学校附近的商场、餐厅,都热闹起来。他们随便选了一间烤肉,点了几个菜,尺言难得答应下来,同伴们都略带惊奇。


    有的人考得好,有的人考得不理想,但总归是过去了,接下来要开启新日子。但是这几个朋友觉得,这份崭新人生的开始,在尺言身上并没有体现。他仿佛一如既往地来去匆匆,激不起什么水花。


    “你打算好报什么志愿了吗?”


    终于有人向他提起话题:“感觉你还能报一下其他,专业也能选得不错。”


    “不改了。”尺言轻声答,帮服务员接过盘子,开始操持。


    这个分数,减去一百分都能进那间的传媒学校,就算无缘清北复交,去这一间普通院校,未免也太浪费分数了。


    迟雪在一旁,不怎么说话,只是听着。


    她的身份,一直都只是撑场的人,可有可无。


    “这样的话,应该只有你和林雪留在这儿了吧。”眼镜学长拿起手机查,“你们学校还挺近的,我看看,坐公交半小时就能到。”


    迟雪夹菜,尺言不断烤肉,眼镜学长又说:


    “你可得多照顾一下林雪咧。”


    迟雪一惊,抬头问:“为什么。”


    眼镜学长不作神秘,只是答:“你们关系好呗。”


    关系好……迟雪抬头看一眼尺言,他神色不动,也没有出声。


    吃完烤肉,各自要往下一场去。他们说要去KTV,尺言这次拒绝了,迟雪对KTV也不感兴趣,她说:“我该回家了。”


    尺言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她时而看看尺言的背影,忽地不是很想回家了,仿佛只变成一个借口。


    尺言知道她跟在后面。


    走了一阵,路上都是陌生人影,公交车站在烟尘中立着。


    他的脚步缓缓慢下来了。迟雪察觉到什么,逐渐走到他身边,两人齐肩时,尺言发声:“你要喝点什么吗?”


    那不是单纯的温和,也不是礼貌的询问,迟雪听得出来,那是父亲的口吻。


    尺言在路边,自己买一杯饮品,也给她买一杯纯奶。结账的时候,她在一旁等着,望着父亲的模样。


    她依稀记得,在菜市场买菜时,在蛋糕店买蛋糕时,他也这样。


    公交车已经开过来,开走了。


    握着热牛奶,迟雪望着刚刚开走的公交车,有些茫然,尺言不熟练地问:“你要等下一班吗。”


    事实如此,迟雪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却说: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话语里带着生疏,迟雪认为,他和自己的隔阂明显了,也薄了。


    年轻的身体和年轻的思想,已经回不到旧时郭雨生的状态,迟雪不知道自己在父亲眼中,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坐上父亲的车,迟雪很安静,她想着,看向窗户玻璃。


    “如果,你觉得我有点麻烦,你可以自己过的。”迟雪出口。


    终究要捅破这层纸,尽管他不提,可谁也能感觉到,这时空的错乱让人手足无措。


    “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不用太顾及我。”


    不就是小说里的那些吗,一次重生机会,谁还会重蹈覆辙呢?迟雪非常明白,这些生疏,都源自不相符合的错差。


    尺言没有应答,车内寂静。


    “但是可以的话,我不想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你能不能,让我在一旁看。”她说。


    她只需要当个旁观者、摄像头,留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位置给她就好了。


    她想看尺言上大学,想看他怎么交朋友、工作,甚至看他结婚,看他以后。她想看一切,想补足郭雨生缺失的人生。


    尺言停下车。


    他没有喊小雪,也没有望向她。


    也许是他觉得这种叫法很奇怪,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学长。”她喊一声。


    尺言的手在方向盘上顿一下。


    良久,他侧头,问:


    “你什么时候开学?我送你去吧。”


    迟雪一愣,微微张开嘴。尺言继续开车,迟雪知道他有些话想说,但最终没出口,抿上唇。


    迟雪一个人开始浮想联翩,她忽地鼓起勇气,对爸爸说:


    “我不想你送我去,我想我送你去。”


    “我们去那个湖边,好不好,我想再去仔细看一下,我要数水鸟。”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不就是他们在湖边谈心的时候吗?迟雪多么想,多么想在那里告诉他,现在全盘托出了,她仍怀念那时的纠结与眷恋。


    尺言默不作声地把车直接开到校园,在门口前停下,迟雪跟在他身后,两人走过主路,走过树荫,走到后面的小径,就开始散步。


    迟雪多开心啊,她梦寐以求的时刻,来得如此轻易,又小心翼翼。


    “爸爸,”她喊,望着靓丽的风景,“我们去那边坐吧。”


    尺言的步子一顿,侧头,往她这边走来。


    迟雪去到湖边,找到那张凳子,坐下,留出半边位置给尺言。


    尺言坐到自己隔壁,耳畔感受到他的浅息,她内心雀跃,心里咚咚地跳,眼睛开始在湖上找涟漪和水鸟。


    白色的羽毛,羽毛……


    水鸟碰一下水面,涟漪扩散,慢慢淡下去。


    她忽地兴起,转头对尺言说:


    “我们该在这留下一些东西。”


    她拿起一支笔,想要在椅背刻下自己和父亲的印迹,她转身,刚用生涩的线条字写下半句话:“小雪和,”


    她突然愣住。


    椅子是红色的,不是棕色。


    她抬头,脑海霎时空白,想望向尺言,可她突然看不清父亲的脸了。


    “爸,”她喊,又瞬间后悔,改声喊:“学长,学长。”


    都怪她,全都怪她,迟雪太后悔了。自己,怎么会知道线条字?怎么会写?


    她垂着头,落泪,眼泪滴滴答答留到长椅上,她不敢再抬头了,耳边仍有尺言温和的气息。


    她太害怕,再一抬头,他就真的会消失了。


    “你又要走了。”她哭着喊。


    迟雪醒来,坐在床上。


    周围一阵寂静,半晌,她裹起外套,秋天来了,冷意从窗缝渗入,温度降得很快。


    她慢慢走到湖边,坐在红色的长椅上,秋叶落触到手指,她望着湖边。


    飞鸟回来过冬了,迟雪想给它们喂一点面包,但是最终没起身。


    她拿出一块黑森林,学校里什么都有得卖,她上下课,就能买到了。味道还算可以,但她不是很喜欢。


    只会买半块试一试,她有时候会很想吃,吃了两口,就放到旁边。


    太甜了,她不喜欢了。


    她放下,想继续数水鸟,麻雀叽叽喳喳,大胆得跳上椅子来,试图啄食。


    迟雪没办法,收回蛋糕,红椅的木板上多了几点深色,小麻雀跳落。风吹来,在湖面荡起涟漪,拉裹外套。


    她坐长椅,安静,一言不发。


    第99章 【番外】另一个世界


    一位客人走入咖啡厅, 对前台服务员温声:“您好,我要一杯冰美式。”


    身穿卡其色大衣的青年面目俊朗,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咖啡。水珠落到指缝上, 衬得更加修长。


    服务员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毕竟,对面像极了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物。


    碰巧, 不是电视剧, 是电视台。


    “谢谢。”尺言点点头。


    他抿一口, 走出咖啡店, 太阳刺入他眼皮。他垂头,迈步。


    快三十岁,生活一如既往, 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组建家庭, 没有事业野心,同事见他悠闲这么几年,催促道:“你怎么还在原地踏步啊,连女孩子都不谈了。”


    时间到了, 他看一眼手表,加快脚步。


    在不远处, 摄像机和棚顶高架起, 一个熟悉的身影夹杂在其中, 有些亮眼得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 刚收工的人员看到他, 连忙点头:“尺言老师好。”


    他回应:“你好。”


    而中间的身影, 还在摄像机里被摆弄, 忙得不可开交。


    那是自己的弟弟尺绫, 已成为小有名气的明星。他优越的外表, 再加上专业的营销,爆红并不难。


    他工作多年,在台里小有地位,手上握着不少资源,自弟弟十六岁开始,尺言就有将弟弟捧进圈内的打算,早就精细地谋划起来。


    有人说他在工作上毫无上进,有人看到他的手段,心如明镜,缄口不做声——他虽表面温和,但很有能力,且野心勃勃。


    听闻他年少时读书非常好,是清华北大的料,最后却去了一间普普通通的院校,又通过院校内推,进入普普通通的电视台。


    大家都不能理解,可现在回首,这看似是牺牲的一步,实际上收获良多。他的思绪紧密得天衣无缝,仿佛每一步都计算好,层层铺盖八年。


    看上去平平无奇,波澜不惊的尺言,亲手在低调和隐身中,捧出一个毫无特长,徒有外表的新星。而这个新星,恰恰是最敏感的人物。


    这份敏感涉及众多方面,遮起来,不行,推出去,可以。


    尺言只是为了,帮弟弟铺路。


    他的任务已经快完成。弟弟已进入公众视野,受到大量的关注,也拥有一定影响力。这不是尺绫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只能算过渡的一点星光,足够他稳握权,也有了保命依靠。


    那是一个最好的风口,站稳了,就够了。


    尺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远远望着,抿一口咖啡,冷意已经被消散,杯沿温和起来。


    终于,拖延的拍摄终于结束,一脸疲惫的弟弟来到他身边,坐下。


    两人很默契,但都互不说话,今日尺言约好和他吃饭,带他去新餐厅试一下。


    “走吧。”几分钟后,弟弟起身,主动说。


    尺言开车,弟弟在后排玩手机,两人在车里不怎么说话,但气氛仍旧轻松亲密。


    这是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刻,尺绫并不外向,和多人社交后更是疲顿,哥哥特意留给他歇息的时间,令人感动不已。


    车到达餐厅,尺绫随便点了两个菜,又继续玩手机了。


    订的是包厢,但后面取消了,他们就坐在窗边,这里夜景漂亮。


    尺言望着暮色下的星星点点,路灯蜿蜒,璀璨夺目,像极了玛瑙碎块,漂亮得动人心魄。


    而弟弟,仍在忙碌地玩手机中,难得松一口气。


    “你别忘了考试。”尺言嘱咐他。


    学历对弟弟来说并不难,友人都安排好了,喜欢哪间就能指名哪间。但是,就算学历机会递到手边,在公众下,弟弟也得装个样子。尺绫看着手机点头,敷衍应答:“嗯嗯……”


    菜上来后,尺绫一如既往只夹蔬菜,尺言帮他切好肉,弟弟看一眼,哼唧:“我又不是不会。”


    尺绫的语气有点抱怨,但更多是日常的温和。


    “吃吧,还点了个甜品。”尺言递到他面前。


    尺绫没有抗拒,接过来,但没怎么下筷。


    尺言突然想起很多,想起从前的往事和日子,想起模糊的争吵、崩溃……弟弟几乎占据他生活的全部,他也从中,脱离不出来了。


    他道:“你得吃多点。”


    甜品上来,带着温热,尺绫拿起勺子,但没有下勺。


    他仍看着手机,“嗯,知道了。”


    这话非常矛盾,尺绫的所谓的明星生涯都是尺言亲自把控的,吃多点这句话在圈内可是大忌。弟弟虽然不必将这份工作看得太重,但也不能太过随意。


    尺绫吃两下,放筷子,看着手机里的信息起身。


    “不吃了?”


    “有事,不吃了。”


    尺言望他,他或许是长大了。


    有寂司已经壮大,友人操持着一切,弟弟也顺利按照计划,准备要登上位置。


    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可是轻松没有如期到来,他看着这预期中的结局,心里反而空落。


    要是,一切都如此顺利就好了。他知道,弟弟总会有不再需要自己的日子,他能独当一面,那时候,自己就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去了。


    他能接受,并且预见到了这个结局。他会从一个扭曲的位置,回归真正的普通人,那时候该做些什么呢,尺言有些惝恍迷离,他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他想看看弟弟走到哪儿,车来接他了吗,转头望向窗外。


    玻璃上,忽地出现一个和自己重样的人影。


    自己的五官清晰,在灯光下,又变得稍稍扭曲朦胧,宛若相隔着一层雾气。


    他望着重影,心中泛起惘然,忽地觉得,自己早有预料,或似曾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


    尺言的故事,到此暂告一段落,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支持。


    有关郭雨生和小雪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但不适合写在这里,若有兴趣,可以关注一下专栏《圣间百态》(单元文,独立故事,郭雨生和小雪会有不少篇幅)郭雨生人设图在wb,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


    另,本文又名《杀死一只野白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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