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省,湖蓝市,仙河镇,和平大队。
很陌生。
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旁边的江彩玉,已经迫不及待地堆起了一脸谄媚的笑。
她凑到桌前,声音都放柔了三分。
“同志,您好,您好,我们是来报道的。”
“这是我女儿,苏念禾。就是住在庆余里那条巷子里的苏家。”
中年女人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们母女一眼。
她从一沓厚厚的文件里,抽出了苏家的档案。
指尖划过纸面,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女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审视的意味。
“你们家,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叫苏念安吗?”
“档案上写着,今年都二十二了。”
她的目光,从江彩玉那张僵硬的笑脸上,移到了旁边默不作声的苏念禾身上。
“这小姑娘……是苏念禾吧?才十八岁,才刚成年呢。”
“确定是让她去?”
这话问得,像一把软刀子,不带血,却扎得人心口生疼。
江彩玉脸上的笑,瞬间就挂不住了。
她最怕的,就是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重男轻女,为了宝贝儿子,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她猛地伸手,狠狠地在苏念禾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念念?你跟同志说啊。”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催促。
“是不是你自己,主动要去的?对吧?念念?”
苏念禾被她掐得生疼,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只是缓缓地回过神,抬起头。
平静的眼睛,就那么冷冷地,瞥了江彩玉一眼。
她没吭声。
江彩玉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死丫头!
她想干什么?!
难道她真的要当着外人的面,把家里的丑事都抖出来不成?!
见苏念禾不说话,江彩玉彻底急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声音陡然拔高。
“苏念禾!你怎么不说话!”
“你快回答同志!是不是你自己哭着喊着,非要代替你哥哥下乡去的?!”
那尖利的声音,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念禾这才慢条斯理地,将视线从自己母亲那张扭曲的脸上,移开。
她看向那个中年女人,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对。”
“是我自己要去的。”
“我想下乡,历练一下。”
江彩玉高高悬着的心,“咚”的一声,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还好。
还好这死丫头发了扬烧之后,还算懂事。
她虽然重男轻女,但脸面还是要的,可不想以后在街坊邻居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江彩玉的脸上,立刻又重新堆满了那副讨好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声色俱厉的人不是她。
“同志,您看,您看,我就说了吧!”
“是我这女儿,自己主动要去的!”
她腆着脸,说得理直气壮。
“她都这么大个人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个当妈的,还能改变她不成?”
说完,她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对了,这下乡要签什么文件吗?赶紧的,赶紧签了吧。”
“这都快晌午了,我还得赶着回家,给我儿子做午饭呢!”
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母女。
她在这知青办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心里跟明镜似的,也有了几分计较。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她也懒得多管。
她从抽屉里又扯出一张崭新的报到单,连同那支掉了漆的钢笔,一起推了过去。
动作里,带着几分不耐。
“这里,签名就行了。”
苏念禾伸出手,接过了那支钢笔。
她低头,看着那张决定了她未来几年命运的纸。
然后,她忽然开口。
“同志。”
“我可以……申请去指定的地方下乡吗?”
中年女人正低头整理文件,闻言头也没抬。
“可以是可以。”
“不过,得看你想去的地方。”
“那些热门的,像什么江南鱼米之乡,早就被人抢光了,指定不了。”
“只有那些偏远得没人去的穷乡僻壤,才能让你指定。”
苏念禾垂下眼帘。
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光。
她吐出刚才看到的,那几个烙印在她脑海里的字。
“我想去。”
“黑省,湖蓝市,仙河镇,和平大队。”
中年女人捏着钢笔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匪夷所思。
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苏念禾。
然后,她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说……”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无语。
“你们这些小姑娘,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怎么一个个的,都跟中了邪似的,非要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跑?”
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几分八卦的探究。
“说,那边是不是藏着你们的情郎啊?”
这话一出,旁边的江彩玉脸色又是一变。
苏念禾却像是没听懂那话里的揶揄,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她抬起脸,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是一派天真无邪的好奇。
“阿姨,您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今天还有人,也想去那个……黑省和平大队?”
“可不是嘛!”
女人没好气地捡起钢笔,在那张报到单上“刷刷”地写着地址,嘴里还在嘟囔。
“就在你前脚,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漂漂亮亮的。”
“叫秦……秦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
苏念禾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她垂着眼,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是秦水烟吗?”
女人的笔尖一顿,猛地抬头看她。
“对!就是她!秦水烟!”
她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哟,你认识?”
苏念禾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
她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是……以前一个高中的,听说过名字,不同班。”
“哦,这样啊。”
女人信了,叹了口气,又变成了那个苦口婆心的阿姨。
“那小姑娘跟你一样,也是个犟脾气。”
“我好说歹说,劝她换个地方,那黑省天寒地冻的,冬天能把人骨头都冻酥了!”
“她就是不听。那小胳膊小腿的,看着就精贵,真去了,还不得脱层皮?”
她说着,目光又落回到苏念禾身上。
“小姑娘,你也听阿姨一句劝,换个地儿吧?”
“去苏城怎么样?鱼米之乡,离家也近,多好。”
苏念禾闻言,只是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
“谢谢阿姨。”
“不过,就去黑省吧。”
她抬起眼,眸光里仿佛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向往。
“我也想去看看,书里说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底是什么样子。”
“得。”
中年女人彻底没话了。
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一个比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也不再多劝,大笔一挥,将地址填好。
然后连同那支掉了漆的钢笔,一起推了过去。
苏念禾伸出白皙的手指,捏住了笔。
苏念禾三个字,清秀的笔迹,落在了纸上,一笔一划,沉静而又坚定。
她放下笔。
“请问,什么时候出发?”
“去黑省的,统一安排在下个月初一。”
“谢谢阿姨。”
她道了谢,和江彩玉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江彩玉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了。
“可算办妥了!”
她长舒一口气,看都懒得再看苏念禾一眼,自顾自地拍了拍衣角上的灰。
“行了,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得去趟国营菜扬,看看今天有没有新鲜猪头肉卖。”
她的语气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你哥晚上点名要吃红烧肉,可不能耽搁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轻松。
仿佛甩掉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天大的包袱。
苏念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江彩玉匆匆离去的背影,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凝结成了冰。
秦水烟。
她为什么,会去黑省?
上辈子,秦水烟明明就没有下过乡。
她那两个考上军校的双胞胎弟弟,就是她留在沪城最大的资本。
政策规定,家里有子女参军的,可以酌情留一个在城里。
秦家有两位,她秦水烟,理所当然是那个可以继续在沪城作威作福的大小姐。
可这辈子,她竟然主动申请下乡。
还偏偏去了黑省那个天寒地冻,连名字都透着股穷酸气的和平大队。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念禾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也要去。
她倒要看看,这位娇生惯养的秦家大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秦水烟。
秦水烟。
苏念禾在心里,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恨意,几乎要让她把牙龈都咬出血来。
她恨不得,能从这个名字上,活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她太恨秦水烟了。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
母亲江彩玉也是这样,逼着她替大哥苏念安去下乡。
她不肯。
她在家里又哭又闹,撒泼打滚,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她凭什么要为了那个被宠坏的哥哥,去乡下吃苦?
她不干。
闹到最后,知青办的人直接找上了门,说苏家必须得出一个人。
家里乱成一锅粥。
最后,是她的二姐,苏念君,站了出来。
二姐抹着眼泪,替大哥去了那个偏远的农扬。
二姐一走,江彩玉就抓住了她的手对她说。
“你二姐本来是订了亲的,人家彩礼都给了,足足两百块!”
“现在她下乡了,那门亲事,你替她嫁过去。”
她当时以为,嫁人总比下乡要好。
至少不用去乡下刨土,不用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她点了头。
却没想到,自己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那个男人,是个酒鬼,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家暴犯。
新婚的第二天,他就因为输了钱,把她打得三天没能下床。
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和骨头碎裂般的剧痛,成了她之后多年,最熟悉的记忆。
她受不了了。
她要逃。
那时候,正流行偷渡去港城。
她趁着男人喝醉,偷走了他藏在床板下的五百块钱。
那是他所有的积蓄。
她用这笔钱,贿赂了蛇头,蜷缩在散发着鱼腥味的船舱底,漂了三天三夜,终于到了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港城。
可她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女人,刚下船,就被一个自称是老乡的男人,骗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她流落街头。
像一条无家可可归的野狗,在最繁华的街角乞讨,在最肮脏的后巷和老鼠抢食。
她以为自己会就那样,像一条蛆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冰冷的冬天。
直到,她遇到了林靳棠。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刺骨的寒风里,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车门打开。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男人逆着光,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矜贵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递给她一块还带着温度的面包。
她像饿了十辈子的恶鬼,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男人没有嫌弃她。
等她吃完,他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污垢。
然后,他问她。
“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投无路的她,在那一刻,看见了神明。
她拼命点头,坐上了那辆她只在画报上看过的名贵宝马车。
他把她带回了半山的一栋别墅。
别墅里有穿着制服的保姆,有温暖的壁炉,有吃不完的美食。
他给她换上漂亮的真丝裙子,请来最好的医生,给她冻伤溃烂的脸和手涂上药膏。
他让她安心地住下。
他对她说,在这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