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死之前威胁我,说他死了,他上面的人,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秦家。”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秦建国心上。
他以为,危险已经随着那两具尸体,被扼杀了。
却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秦水烟看着父亲瞬间煞白的脸,冷酷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所以,沪城是不能待了。”
“保不齐,他上面的人会认为他走漏了风声,要对我们全家……杀人灭口。”
“我们在沪城,说到底也只是挂着‘红色资本家’名头的平头百姓。”
“就算有人真的要对我们家动手,我们平头百姓,也是自身难保。“
“更何况,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秦建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艰涩地开口。
“烟烟,你的意思是?”
秦水烟抬起眼,目光沉静得可怕。
“把厂子卖了。”
“爸爸,你先去国外躲一躲。”
“什么?!”
秦建国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得身后的红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卖厂?出国?
红星纺织厂,那是他半辈子的心血!
秦水烟却异常沉着冷静,她看着震惊的父亲,条理清晰地给他分析。
“爸爸,我不是在开玩笑。”
“您想,树大招风。”
“我们家这次之所以会招来林靳棠这样的祸患,绝对不是一个偶然。”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这说明,在那些我们看不见的暗地里,我们秦家,还有您的红星纺织厂,已经到了……可以被他们盯上、被他们利用的程度了。”
“现在我们家,要提防的,不仅是‘资本家’这个随时能要了我们命的名头,还要小心提防那些看不见的境外势力。”
她微微倾身,那双明艳的狐狸眼,倒映着餐厅里华丽却冰冷的水晶灯光。
“内忧外患。”
“爸爸你觉得,下一次,我们还有这样提前‘预知’的机会吗?”
“下一次,如果再被安插进一个特务……”
“靶扬上倒下的尸体,可能就是我们一家。”
秦建国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女儿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
是啊……
他不是没有想过。
当初跟他一起艰苦创业,办厂起家的那些老伙计,这些年,哪个不是被各种各样的名义给打倒了?
他原以为,自己响应号召,搞了公私合营,顶着个“红色资本家”的名头,就能安安稳稳,护着一家老小。
可林靳棠的出现,还有那封伪造的“通敌信”,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让他毛骨悚然。
原来最可怕的敌人,不在明处,不在内部。
而在你根本看不见的外部!
这要怎么防?
根本防不胜防!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张过分冷静的小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一夜之间,他那个娇纵任性,连打雷都要躲进他怀里的小姑娘,好像……死了。
他的烟烟,才十八岁啊。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秦建国艰涩地滚动着喉咙,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没有再提卖厂的事,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沙哑地问。
“把厂卖了,那以后……我们烟烟出门就没有小汽车坐了。”
“晚饭,可能也没有红烧肉吃了。”
“烟烟……受得了这个苦吗?”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双过分平静的狐狸眼,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又酸又疼。
他一把老骨头,吃点苦算什么。
可他的烟烟,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
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连手指都没破过皮。
他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啊。
听到父亲沙哑的问话,秦水烟笑了。
“爸爸。”
她轻轻开口,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跟命比起来,少吃几顿红烧肉,又算得了什么?”
“……”
一句话。
让秦建国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
跟命比起来……
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许久。
秦建国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刺啦”一声。
火柴划亮,昏黄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满是风霜和疲惫。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在肺里打了个转,又被他缓缓吐出。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沉郁的眉眼。
秦水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她不催。
她知道,红星纺织厂,是爸爸半辈子的心血。
是他的骄傲,他的根。
现在要他亲手斩断自己的根,无异于割肉放血。
割肉放血,哪有不疼的。
“爸爸,我去洗碗。”
她站起身,将桌上的碗碟一一摞起。
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她端着碗碟,转身走进了厨房。
水龙头刚拧开,冰凉的水冲刷在白瓷碗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秦建国高大的身影就堵在了厨房门口。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
“烟烟,你出去歇着。”
“大病初愈的,哪能让你干这个?”
“爸爸来洗。”
秦水烟回头,看着他疲惫的脸,轻声说。
“就几个碗,不碍事的。”
秦建国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往里走了两步,从她手里接过碗碟。
“去沙发上坐着。”
他垂着眼,开始卷袖子,声音低沉。
“爸爸要一边洗碗,一边好好想想你刚才说的话。”
秦水烟听他这么说,便没再坚持。
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转身从厨房里走了出去。
*
秦水烟陷在客厅柔软的单人沙发里。
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璀璨华丽的水晶吊灯,光芒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上辈子,被林靳棠囚禁在小红楼的那些日子,她想过无数次。
想过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那样的结局。
思来想去,她只想明白了四个字。
怀璧其罪。
只要秦家还顶着“红色资本家”这顶随时能压死人的帽子,只要红星纺织厂这块肥肉还在,他们秦家,就永无宁日。
在组织内部,他们是需要被提防、被改造的对象。
在组织外部,他们是境外势力眼中最好渗透、最能利用的棋子。
杀死一个林靳棠,根本没用。
很快,就会有下一个李靳棠、王靳棠,像闻着血腥味的鬣狗一样扑上来。
这是时代的问题。
个人之力,如何与时代洪流抗衡?
不能抗衡,那就只能顺应。
先保住命。
秦水烟的目光,在冰冷的水晶灯光下,显得越发清明锐利。
现在是1973年,夏。
距离这扬席卷全国的浪潮真正平息,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有五年。
只要熬过这五年,凭爸爸的商业头脑和本事,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散尽家财,又算得了什么?
她重生一次,不是为了守住这点家业的。
她要护住的,是爸爸,还有她那两个远在军校的双胞胎弟弟。
秦家的命。
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