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瘫在椅子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那身笔挺的中山装。
黏腻,冰冷。
像一条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寸寸往上爬。
他是红色资本家。
这个名头,在如今的沪城,听着风光无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顶帽子下面,是万丈深渊。
他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个时代,资本家的原罪,足以让任何一点微小的差池,都变成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祸。
而林靳棠的身份……
那封伪造的信……
秦建国只要稍稍一想,就浑身发抖。
一旦林靳棠的任务完成,带着真正的机密文件安然回到港城。
再由李雪怡,将这封“铁证”交上去。
那他秦家……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不是万劫不复。
那是挫骨扬灰,是永世不得翻身!
半晌。
秦建国终于从那地狱般的想象中,挣扎着抬起头。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落在面前的女儿身上。
他的烟烟。
他的掌上明珠。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穿着一身素净的连衣裙,脸色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那张明艳的狐狸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娇纵,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
一股尖锐的心疼,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地揪住了秦建国的心脏。
他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住女儿冰凉纤细的手腕。
“烟烟……”
他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爸爸?”
他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自责。
“这种肮脏的事情……这种杀人的勾当……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亲自动手!”
秦水烟看着父亲几近崩溃的模样,反手,用自己没什么温度的指尖,轻轻拍了拍他厚实的手背。
她笑了笑,在那张红木餐椅的对面坐了下来,就像无数个寻常的夜晚一样。
“如果女儿说,这一切,都是我前几天做梦,梦到的。”
“爸爸,你相信吗?”
秦建国彻底愣住了。
他傻眼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巴半张着,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这……”
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吗?
用这种天方夜谭的理由?
秦水烟的表情,却认真得不带一丝玩笑的意味。
“爸爸,我没有骗你。”
“我真的梦到了。”
她的声音很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进秦建国的耳朵里。
“我梦到,林靳棠根本不是什么美国工程师,他是港城来的间谍,他的组织派他来,就是为了接近你,窃取我们国家的纺织业核心机密。”
“我还梦到,李雪怡……她的大学生毕业证书是伪造的。”
“她进百货商店当售货员的工作,也是花钱买的。”
“她根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她当年……是港城舞厅里的舞女,是林靳棠包养了许多年的情妇。”
秦建国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尽。
他想说“荒唐”,可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因为秦水烟说的这些细节,根本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能够编造出来的!
秦水烟看着父亲煞白的脸,继续平静地,为他编织那个最真实的噩梦。
“我还梦到……”
她的声音,飘忽起来,像是真的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梦境。
“梦到爸爸什么都不知道,还把林靳棠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
“结果,被他反手举报,说你是潜伏的间谍。”
“东窗事发后,爸爸为了给我……给我们秦家留一条后路。”
“你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产业和古董,把钱都给了李雪怡,让她和林靳棠,护送我逃去港城……”
“而你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沪城,给我们断后。”
秦水烟低下了头,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可是爸爸,你并不知道……”
“在偷渡去港城的船上,林靳棠和李雪怡,早就串通好了。”
“那个女人,卷走了你给我保命的所有家产,一个人去了港城,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
“而我……”
“被林靳棠带走了。”
“他把我关在了山顶的一栋别墅里,囚禁了起来。”
说到这里,秦水烟的声音,突兀地断了。
她低下了头,纤细的脖颈弯出一个脆弱又倔强的弧度,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良久的死寂。
只有父女二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
她才重新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会散掉。
“后来,我梦到……爸爸你……被枪毙了。”
“弟弟们……也被我们连累了。”
“他们被部队革了职。”
“可他们还是想尽办法,打听到了我被关的地方,想要来救我。”
秦水烟说到这里,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他们在上山的那条路上,遇到了冯姨。”
“我们秦家那个,伺候了我们十多年的老保姆,冯姨。”
“她说要给他们带路,带他们来找我。”
“弟弟他们……他们信了。”
“结果……”
秦水烟的肩膀,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
“就在半路上,被林靳棠的保镖发现了。”
“他们……被带到了我的面前。”
“在我面前,被活生生……打死了。”
“爸爸……”
“我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秦水烟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压抑了太久的哽咽,从指缝间溢了出来,撕心裂肺。
“我不仅没能救下弟弟们……”
“我甚至……连他们的尸骸,都没能留住……”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的尸体,被山上的野狗……一点一点,啃食干净……”
“一点点……尸骨无存。”
“爸爸……”
她放下手,那张明艳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泪痕与绝望,扭曲成一种极致的痛苦。
“我真的……好恨啊……”
那股强烈到刻骨的恨意,贯穿了她的前世今生,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碎。
上辈子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烟烟!”
秦建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将她颤抖削瘦的肩膀,紧紧地按进自己的怀里。
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心痛,也在微微发抖。
“别怕!烟烟!别怕!爸爸在这里!”
他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眼眶瞬间红透,带着浓重的哭腔。
“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
“弟弟们都好好的!他们在部队里,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秦水烟抬起头,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在灯光下凄艳又脆弱,看得秦建国的心脏一阵阵绞痛。
她看着父亲这张忠厚又惊惶失措的脸,再也忍不住,然后,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了父亲宽阔温暖的胸膛里,放声大哭起来。
“哇——”
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大哭一扬!
上辈子被囚禁的十年,流干了血,却不敢流下一滴泪。
那些忍到心口都发了霉的委屈、痛苦和仇恨,终于可以在这个最疼爱她的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秦建国心疼得像被人用刀子剜着,只能笨拙地,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女儿乌黑的长发。
他只当她是被那个太过真实的噩梦吓坏了。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反复地,低声地安慰着。
“不哭了,不哭了啊……”
“烟烟乖,梦都是反的。”
“爸爸在呢,一切有爸爸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都过去了,梦醒了,就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