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需要法医进行解剖检验,以确定最终的死因。”
民警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秦建国麻木地听着,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请你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
公安局。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
秦建国坐在冰冷的木头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他堂堂一个红星纺织厂的厂长,在沪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里。
一名年轻的民警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
杯子里,是冒着热气的茶水。
“秦厂长,喝口水,暖暖身子。”
警察同志的态度还算温和,并没有为难他。
他们都看得出,眼前这个男人,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秦建国接过来,道了声沙哑的谢。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国字脸民警翻开记录本,开始例行公事的询问。
“秦厂长,请你把你今天从外地回来,到被我们找到的全部经过,详细说一遍。”
秦建国的双眼,空洞地望着面前的白墙。
他开始叙述。
声音很轻,很慢,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
“我今天下午从外地出差回来……”
“今天是烟烟……我女儿的十八岁生日。”
“我去百货商店,给她买了一个奶油蛋糕。”
“晚上准备给她庆生,厂里突然来了电话……”
“说德国进口的那批纺织机主电缆出了问题,让我赶紧过去一趟。”
“那批货……很急。”
“我让司机老王送我去了厂里,没来得及陪女儿吃蛋糕。”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
每一个时间点,都说得明明白白。
隔壁的审讯室里,司机老王也被单独问话。
两人的口供,被送到国字脸民警的手上。
一字不差。
完全吻合。
秦建国处理完厂里的事,前脚刚踏出车间,后脚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电话里说,他的女儿,食物中毒,正在抢救。
国字脸民警合上了笔录本。
他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
秦建国,是沪城出了名的“女儿奴”。
为了这个女儿,他什么都愿意给。
他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好了,秦厂长。”
“你可以先回去了。”
“有任何情况,我们会随时联系你。”
秦建国被人送出了公安局。
只有冯姨,作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被扣留了下来,等待着她的,将是更进一步的审问。
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
年轻的民警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猛地一变。
他放下电话,快步走到国字-脸民警身边。
“头儿,法医那边的初步结果出来了!”
“两名死者的胃里,都发现了大量的土豆残留物!”
国字脸民警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土豆?”
“是的!”
年轻民警的语气有些激动,“这和秦水烟在医院洗胃时,呕吐物里的成分完全一致!”
“医院那边也说了,初步判断是发芽土豆引起的龙葵素中毒!”
龙葵素中毒。
这种因为误食发芽土豆而中毒的案子,他们以前也办过。
难道……真的只是一起,因为保姆疏忽而造成的,特大食品安全事故?
……
看守所里。
阴暗,潮湿。
冯姨被关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吱呀——”
铁门被打开。
刺眼的光线照了进来。
冯姨猛地抬头,看到走进来的人民警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警察同志!我冤枉的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哭得涕泗横流,声嘶力竭。
国字脸民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一挥手。
身后的年轻民警,将一个证物袋放在了冯姨面前的铁桌上。
袋子里,是一个白瓷盘。
盘子里,是那盘吃剩下的酸辣土豆丝。
国字脸民警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又冷又沉。
“冯姨。”
“这盘土豆丝……”
“是你炒的吗?”?”
冯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白瓷盘上。
盘子里的土豆丝,黄澄澄的,点缀着鲜红的辣椒,本该是极有食欲的。
可现在,在她的眼里,却比砒霜还毒。
她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是……是我炒的……”
她支支吾吾地承认,声音细若蚊蚋。
但她立刻又抬起头,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鸡,尖声辩解:
“可谁能说就是我这盘土豆有问题?!”
国字脸民警看着她这副反应,眼神愈发锐利,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没有跟她争辩,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铁桌。
“你说没问题?”
“那你敢吃吗?”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冯姨的头顶浇下,让她瞬间僵住。
吃?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她坚信自己是清白的,打心底里觉得这事跟自己没关系。
可……
可警察言之凿凿,说这盘土豆有剧毒,能吃死人。
李雪怡和那个洋人工程师,不就是吃了这个死的吗?
大小姐也吃了,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
她要是吃了……
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辩解的欲望。
冯姨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副惊恐又心虚的模样,就是最好的回答。
国字脸民警看着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和年轻民警对视一眼。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制服。
“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我们会检查清楚这盘土豆到底是不是有毒。”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审讯室。
“砰——”
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将最后一点光亮和希望,都隔绝在外。
冯姨双腿一软,瘫倒在阴冷的水泥地面上,嚎啕大哭。
***
市人民医院,高级病房。
秦水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整整三天,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像是沉在深海里,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拖拽着,才艰难地浮出水面。
眼皮有千斤重。
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疼。
浓重的来苏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她醒了。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到脱形的脸。
是她的父亲,秦建国。
不过三天,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原本挺括的中山装也皱巴巴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他就守在床边,一动不动,像一尊望眼欲穿的雕像。
父女俩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秦建国的眼圈,“唰”的一下就红了。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要碰碰女儿的脸,却又怕惊扰了她,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烟烟……”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醒了?”
“哪里不舒服?告诉爸爸。”
“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一连串的问话,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失而复得的后怕。
秦水烟看着父亲,那张明艳娇纵的狐狸脸上,也控制不住地滑下两行清泪。
上辈子被囚禁的日日夜夜,她最想念的,就是这张脸。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爸爸……”
“你抱抱我。”
秦建国再也忍不住,他俯下身,伸出结实的臂膀,将女儿瘦了一大圈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
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烟烟,我的烟烟……”
他哽咽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女儿的发间。
“你受苦了。”
秦水烟趴在父亲宽阔而温暖的怀里,嗅到了他身上苦涩的消毒水味道,还有那股独属于他的、干燥又熟悉的安心气息。
眼泪,流得更凶了。
自从重生以来,那颗悬在半空,终日被仇恨和不安啃噬的心,在这一刻,终于缓缓地落回了实处。
爸爸没事。
秦建国没事。
这扬以命相搏的硬仗,是她打赢了。
上辈子,自从她被林靳棠那个畜生从秦家带走,囚于牢笼,他们父女,便已是天人永隔。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是林靳棠为了彻底摧毁她的意志,笑着告诉她——
“你的父亲,秦建国,已经被枪毙了。”
“死的时候,只剩下一把骨头。”
“你都不知道,他被安上那些叛国通敌的罪名时,沪城的人是怎么骂他的。”
那个堂堂的红星纺织厂厂长,那个为国家、为人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红色资本家,就这样被林靳棠用最恶毒的手段污蔑,死了,还要被泼上一身洗不掉的脏水。
她死死地抱着父亲,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上辈子的秦建国,太苦了。
他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在商扬上杀伐果断,却把所有的温柔和信任,都错付给了最不该信的人。
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最疼爱、最挂心的宝贝女儿,早就被他最信任的两个人,联手出卖了。
他最信任的朋友,林靳棠。
一份凭空捏造的举报信,就害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真心娶进门的妻子,李雪怡。
为了让她和女儿能在外面“好过”,他把秦家偌大的家产都交给了她,自己选择留在风雨飘摇的沪城断后。
可结果呢?
她卷走了秦家所有的钱,还亲手把他最疼爱的女儿,卖给了那个畜生,做了见不得光的禁脔!
还有冯姨。
那个他自以为忠心耿耿,待之如亲人的保姆。
他善待她,帮她的儿子媳妇在厂里安排了最清闲的岗位,逢年过节的红包奖金,一分都未曾少过她。
他不求她知恩图报。
可她总不能狼心狗肺!
她做了林靳棠的走狗,帮着那个畜生将她囚于牢笼,甚至……甚至还帮着害死了她的两个双胞胎弟弟!
秦峰,秦野……
她可怜的弟弟们……
上辈子的父亲,痴心错付,引狼入室,识人不清。
但是,没关系。
这辈子,她都一口气,帮他处理干净了。
那些豺狼虎豹,一个都别想再靠近她的家人。
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的父亲了。
她把她的爸爸,从地狱的门口,生生抢了回来。
***
秦水烟在市人民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又住了足足半个多月。
等身体检查的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才被秦建国开车接回了家。
还是那辆黑色的沪牌轿车,缓缓驶入熟悉的院落。
家里少了李雪怡和冯姨,一下子显得空旷又冷清。
秦建国停好车,绕过来帮女儿打开车门,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地扶着她下了车。
“烟烟,先回房里歇着。”
秦建国看着女儿依旧有些苍白的脸,满眼都是心疼。
他顿了顿,又问:
“晚上想吃点什么?爸爸给你做。”
秦水烟仰起那张明艳的狐狸脸,冲着父亲甜甜一笑,眼眸弯成了月牙。
“爸爸做的饭菜,我都爱吃。”
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病后的沙哑,软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看着女儿难得露出的乖巧笑脸,秦建国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过,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好,那你先上楼去。”
“爸爸去供销社看看,买点你爱吃的菜。”
秦水烟点点头,转身,踩着楼梯上了楼。
秦建国一直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女儿纤细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的拐角。
他脸上的温柔和笑意,才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尘,一点点褪去,沉淀下来。
他没有进屋,而是走到了院门口的梧桐树下。
夏日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秦建国眉头紧锁,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大前门”。
他抖出一根,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点燃。
最后,他还是低下头,用火柴“嗤啦”一声,点燃了那根烟。
辛辣的烟雾被他深深地吸入肺里,再缓缓吐出。
白色的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愈发沉郁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