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应了一声。
她随手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米色的开司米薄外套,披在肩上,走出了卧室。
雕花繁复的红木长廊,尽头就是旋转楼梯的入口。
她没有下楼,只是懒懒地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朝楼下望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晃眼。
她的父亲秦建国,穿着一身得体的干部服,正满脸笑意地指挥着。
他的身侧,依偎着一个身穿宝蓝色连身裙的女人,身段窈窕,面容温婉。
是她的后妈,李雪怡。
保姆冯姨眉开眼笑地拎着一个在1973年显得格外时髦的奶油大蛋糕,跟在他们身后。
一切都和她记忆里十八岁生日那天一模一样。
然而,秦水烟的目光,却越过了这三个人,死死地钉在了他们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身形挺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五官清隽斯文,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那股子浸在骨子里的精英感和疏离感,混杂成一种致命的、斯文败类的气质。
那张脸就算化成了灰,她秦水烟都认得出来。
——林靳棠。
秦水烟搭在栏杆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惨白。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现在就出现在秦家?
上辈子,这个男人,明明是六年之后,才以港城投资商的身份,出现在沪城,出现在她父亲面前!
他说,他要投资父亲的红星纺织厂。
他说,他会从国外带来最先进的纺织机。
父亲信了。
父亲将他引为知己,对他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可他,林靳棠,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根本就是个间谍!
他在窃取了大陆的经济机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以后,转头就毫不留情地向上面举报了父亲!
一封匿名信,罗列了父亲所谓的“罪证”。
然后,就是抄家,革职,查办。
最后,是冰冷的一声枪响,了结了父亲赤诚又可笑的一生。
秦水烟的眼前,瞬间被血色浸染。
她仿佛又看到了她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双胞胎弟弟,秦峰和秦野。
他们是军中最耀眼的双子星,是秦家的骄傲。
可就因为父亲的事,他们被扣上了“特务家属”的帽子,剥夺军衔,关押审判!
秦家,就这么完了。
而她,是父亲秦建国最疼爱的大女儿。
秦家出事后,父亲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保全她。
他将家里仅剩的金银细软全都打包,让她和后妈李雪怡一起,去找一条偷渡去港城的船。
可父亲到死都不知道。
那条所谓的“救命船”,根本就是林靳棠为她准备的囚笼!
他更不知道,他信任的妻子,他托付了女儿的后妈,早就和林靳棠搞在了一起!
最终,她被林靳棠带走,囚禁在那座山顶的红顶小楼里,成了他见不得光的禁脔。
而后妈李雪怡,则卷走了秦家最后的血脉,在港城逍遥快活,成了名流贵妇。
秦水烟的呼吸一滞,眼前闪过一抹猩红。
是血。
是她弟弟的血。
她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那两个已经不再是军人的傻弟弟,为了救她,赤手空拳地冲进守卫森严的小红楼。
他们很快就被林靳棠的人发现。
然后被林靳棠的人,当着她的面,用棍棒活生生地打断了骨头,打烂了血肉……
直到他们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林靳棠,这个魔鬼,就站在她身边,掐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看完那血腥的、残忍的全过程。
“水烟,”他当时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看清楚,这就是背叛我的下扬。”
“你看,他们多爱你,连命都不要了。”
“以后,就只有我爱你了。”
……
“水烟?”
楼下,秦建国发现了她,慈爱地招了招手:“快下来!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
秦水烟幽暗的眸子,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那个站在她父亲身后,嘴角噙着温润笑意的男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过于灼热的视线,楼下的林靳棠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穿过璀璨的水晶灯光,精准地落在了她脸上。
男人似乎也愣了一下。
随即,那斯文清隽的脸上,漾开一抹更加温柔的笑意,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副优雅得体的模样,配上那身笔挺的中山装和金丝边眼镜,简直像是画报里走出来的进步青年,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
也怪不得,上辈子她全家都死在了这份虚伪的“信服”上。
秦水烟缓缓勾起唇角,那张明艳的狐狸脸上,绽开一个甜美又灿烂的笑容。
她提着裙摆,踩着楼梯上厚重的羊毛地毯,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了下去。
“水烟,快来,爸爸给你介绍一下。”
秦建国拉过女儿的手,满脸骄傲地对林靳棠说:“林先生,这是我的女儿,秦水烟。”
他又转头对秦水烟说:“这位是林靳棠先生,是美国来的机械工程师,尼克松总统访华后,国家特聘来指导我们纺织厂技术革新的专家,年轻有为啊!”
秦水烟顺着父亲的介绍,再次看向林靳棠,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声音更是甜得发腻。
“林叔叔好。”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林靳棠脸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落在她脸上的视线骤然加深,眼底有什么晦暗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
上辈子,这个小东西最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林靳棠”,令他又爱又恨。
可现在,她叫他……叔叔?
秦水烟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歪了歪头,那双水灵灵的狐狸眼眨了眨,无辜又俏皮。
“怎么了林叔叔?”
“难道……要我叫你哥哥吗?”
她故意的。
她知道,这个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她嫌他老。
上辈子他囚禁她时,就因为她无意中说了一句“你比我大了整整十岁”,他便发了疯,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
果然,这话一出,林靳棠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他最忌讳的,就是这十岁的年龄差。
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又怎么能容忍她用这种天真又残忍的方式,提醒他,他“老”了。
林靳棠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滴水不漏的精英模样。
他轻笑一声,仿佛刚才的异样从未发生过。
“水烟说笑了,叫叔叔就很好。”
他将手里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了过来,声音温和依旧。
“第一次见面,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希望你会喜欢。”
那盒子是亮蓝色的,上面还系着一根丝绸缎带,在1973年的沪城,绝对是独一份的稀罕物。
秦水烟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接了过来。
然后,她看都没看一眼,反手就将盒子塞给了身后的保姆冯姨。
“谢谢林叔叔。”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不是什么稀罕的进口巧克力,而是一块不值钱的糖糕。
“冯姨,帮我收起来吧。”
说完,她便再也不看林靳棠一眼,转身亲昵地挽住了秦建国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爸爸!”
她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小女儿的娇蛮和嗔怪。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又胖了?”
她伸出手指,煞有介事地戳了戳秦建国略微有些发福的肚子。
“你是不是又天天出去应酬喝酒了?医生不是说了让你少喝点吗?再胖下去要生病的!”
秦建国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宠溺的笑容。
他无奈地捏了捏女儿挺翘的小鼻子。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爸爸这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咱们厂子嘛!”
“我不管!”
秦水烟噘着嘴,摇晃着父亲的手臂,十足的娇纵大小姐派头。
“这个月我都好久没见着你了!从今天开始,接下来一个星期,你哪儿都不许去,必须在家里陪我!”
“你这孩子……”
秦建国嘴上嗔怪着,“过完生日都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懂事,让林先生看笑话。”
他一边跟林靳棠抱歉地笑了笑,“林先生别见怪,这孩子,从小被我宠坏了。”
一边却又无比受用女儿对他的依赖和关心,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站在一旁的林靳棠,看着眼前这父女情深的一幕,嘴角的笑容未变,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