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下，沅水河畔。
溪流的潺潺水声在耳边翻涌不断，胃中却燃烧着火灼般的剧痛。
识海支离破碎，混沌的记忆悉数流窜，大脑似乎被冻结，夙离怨孱弱的睁开眸子，牢牢护紧胸口，匍匐于地，艰难前行，身后被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逃出去，那里的一切都让他恶心。
“一个断了脚筋的废物也能跑这么久……给我追！我看到他了！能被公主看上是这小子的福分，只一个卑贱的奴隶罢了！居然还敢逃？”
“别废话了，公主说了，抓到他后，一定要把他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身后人影绰绰，火光破碎，强烈的杀意和浓重的腥气直逼夙离怨。
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忽的，所有声音都停了。
一双粗大的手猛地拽住少年脚裸，可纵使在如此强烈的拖拽感下，他神色也无分毫变化。
“小兔崽子，老子看你还往哪跑？！”凶神恶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又在看清他脸的那一刻，僵了神色。
“……哟，长的确实不错，都有些舍不得将你献给公主了。这样，你伺候我一晚，我保证放了你，咋样啊小美人儿，哈哈哈哈哈！”
原本毫无动静的少年在听到他这一句后，平静无波的目光微动，极为缓慢的将浅茶色的瞳孔定格在那人身上。
出乎意料的，他笑了，薄唇轻启，少年独有的清澈的嗓音回荡在众人耳边。
“好啊。”
众人一愣，还是方才为首的，调戏夙离怨的那名男子率先反应过来。
不等他说什么，又听夙离怨轻轻开口：“大人不来扶我吗，离怨……起不来呢。”
埋藏在阴影里的爪牙悄然探出，长于天堂的恶鬼残忍又无辜。
那人愣了愣，随即会心一笑，上前：“你倒是个识趣儿的，其余人都给老子滚边儿去！”
将夙离怨扶起，正要有下一步动作，就见少年倏忽将身子朝他的方向一歪，低低笑了笑，袖口处半藏的尖锐长甲猛地刺入颈肉——
“贱人、嗬……嗬。”
鲜血一滴一滴的打在地面，少年发丝凌乱，气息不稳，一张昳丽姝色的面容苍白，却仍是歪了歪头，眸中盛满病态的笑意。
他也确实一点点笑了出来，语调极轻，声音懒散又温柔，隐隐透露着一股残忍的天真。
“好可惜啊。”夙离怨歪了歪头，浅茶色的眸中却全是笑意，没有丝毫惜色。
“既然都不想活着，那便一起死好了。”
看着被杀的领队，所有人面色难看，还是副手率先打破寂静：“小/逼/崽子！敢杀我大哥，老子弄死你！”
一旁有小弟拉住他：“二哥不行啊！公主说了，不能杀他！”
“滚一边去！不能杀他，那我折磨折磨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兄弟们，这贱人鬼的很，咱们一起上！给领队报仇，断了他全身经脉，看他还怎么作妖！”
无数刀剑一拥而上，少年身上刹那多了数道伤痕，可周围的人，每人流的血也不比他少，一时间，整个密林血流如注。
随着时间推移，夙离怨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浑身的力气犹如被抽丝剥茧，直到他再也挥不动爪，再也抬不起手。
幽暗、狭长的凤眸即将闭上的前一刻，一束刺目的银色剑光朝他挥来。
终究还是，结束了吗……？
在他彻底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一只暗红色的骨鞭席卷，强大的力量瞬间震飞所有刀剑，周遭不断有吐血声传来。
孱弱的少年最后只听到一句好似远在天边的叹息——
“啧，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家伙，要不要脸啊。”
*
再次醒来，席卷的狂风呼啸着被挡在幽暗的山洞外，噼里啪啦的柴火灼烧声不绝入耳。
身上的痛意轻了不少，极致的暖意将他包围，干净清冽的草木清香不断洒入鼻间，垂眸看着身上盖着的雪白狐裘，侧躺着的少年略微失神。
好熟悉的味道，令人无故觉得安心，总觉得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一般。
一切仿佛做梦一样，美好的有些不真实，若是就这样死在此地，盖着这件狐裘，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醒了？”
一道女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静默片刻，夙离怨缓缓应声：“嗯。”
墨姝见人醒了，便不再勾弄柴火，转而从由几根树枝组成的火架子上取下一只精致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瓷碗。
“醒了便吃点东西。”
眼前这少年有旧疾，肩背鲜血淋漓，且除了手，全身筋脉被人族内力震的基本寸断，即便她已为他勉强接上，不至于成为瘫痪，本身也依然亏空虚弱的厉害，倘若再饿下去，指不定会要了他的命。
是与那时救他之人一样的声音。
夙离怨转头，一双勾魂夺魄的凤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谢谢。”
见他没动，片刻，墨姝了然，将瓷碗放置于地面，迈步向他走来，俯下身，一手勾住少年瘦弱的肩背，一手插进他腰间缝隙，刚要用力，便感受到少年身躯开始极微弱的颤抖起来。
她动作一顿，进而加快了几分，将他扶起，靠坐于洞壁前。
状似不经意道：“不喜欢人碰？”
“……没有，只是不习惯。”夙离怨目光晦暗，抬头看她时，却透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单纯。
点了点头，墨姝不再言语，只是沉默着将瓷碗递给他：“小心烫。”
奈何话音刚落，刚把碗递到对方手里，夙离怨的手便猛地瑟缩了一下，没端稳，一碗刚熬好的小米汤就这样洒了个干干净净。
滚烫的粥尽数泼在少年胸前，冲散她刚为他处理好的伤口上的粉末，烫红了一片不说，原本狰狞的鞭伤经过烫水一刺激，血淋淋的皮肉瞬间外翻。
墨姝一愣。
还没等她做什么，便见眼前的少年忽的攥紧拳头，急忙抬眼看她，眸中藏着慌乱与浓重的自责。
“对……对不起。”
墨姝罕见的皱了眉，没有回话，只是拿出一条干净帕子，不顾少年颤抖，将他胸口处的污渍轻轻沾去，小心避开伤处，重新上好了药。
她动作轻柔，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的少年真心实意的怔了一瞬，随即恢复了神色，缓缓闭上眼。
“为什么道歉？”
夙离怨一顿：“我……打翻了你的粥。”
墨姝瞥眸，瞧见少年被烫的通红的指尖，眉心又是一撇：“烫到了。”
夙离怨将手背过去，低垂着眼眸，狭长的眼睫轻颤：“不，不烫，是我……太笨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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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委屈屈的样子，活像个墨姝早年间在凡间游历时，看到的在婆家受了欺负的小媳妇儿。
自己欺负了他吗？一股名为不知所措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有些怀疑的想。
墨姝定定看着他，忽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有些许怪异，这分明只是一件小事而已，怎么值得他如此小心翼翼？
罢了，总归二人不熟，解决了这件事，她直接走便好。
“抱歉，是我疏忽，修行久了，忘却凡人不似修者那般皮糙肉厚，那儿还剩一碗，你稍等。”
这次墨姝有了经验，她重新从储物袋里拿了一个瓷碗出来，倒了一下，这才将粥递给夙离怨。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喝吧，我手艺不好，只会煮粥烧水，味道也强差人意，劳你将就。”
接过温度刚刚好的粥，夙离怨没有动，只是将粥一分为二，将第二份递给墨姝：“我喝不了这么多，浪费便不好了。”
墨姝看了他片刻，什么都没说，只是仰颈将粥喝了个一干二净，再次放下碗，便瞧见少年乖乖捧着碗饮粥的画面。
她心中一缓，自己还是多虑了。
却没看到夙离怨余光一直盯着她喉头，直待她将第一口彻底咽下后，才开始缓慢吞咽的画面。
看着少年面容平静的一口一口喝粥，墨姝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
她真的没有谦虚，她煮的粥是真的不好喝，至少她自己尝了之后，便一直将其评价为泔水。
能把泔水喝的一滴不剩津津有味，这少年也是个人才。
外面下了雨，夙离怨偏头靠在洞壁上，耳边是雨水嘀嗒的空闷声，听了一阵，他这才缓缓开口。
“仙长是何人，缘何救我？”
墨姝擦鞭子的动作停滞，她还以为，他会一直当个不问世事的“哑巴”。
她垂眸，思索片刻，开口。
“我出身云浮间，师从灵法长老，你可能知晓这个地方。长老擅卜卦之术，曾于十七年前为我卜出一死卦。
可惜卜时已晚，劫数已然应验，幸得你父亲相救，可惜没过多久你父亲便亡故了，我无法报恩，生了因果。而前些日子我师尊又启卦，算出你有一难。因果相还，我便来了。”
夙离怨点点头，静默半晌，才又道：“所以，我的一难结束，仙长是快要离开了吗？”
他并无震惊之色，也确实知晓这个地方，云浮间是凡界人人心向往之的修行圣地，仙门百家之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他如今过的卑贱如泥，也多少听过些外界的传闻。
“离开？唔……对，是要走的，不过你放心，在你伤好全之前，我会一直保护你。”以便于早日全了因果，毕竟，救命之恩的因果，可不是那么好还的。
若不清理干净，恐会引了业障。
少年不再说话了。
昏暗的洞穴中，墨姝微微出神，闻师尊所言，若只是保护的话，兴许还不够。
想了想，墨姝又对夙离怨开口：“对了，我还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不涉及伤天害理，谋害人命，我都能帮你实现。”
“都能……帮我实现？”迟疑片刻，夙离怨微微开口。
眸中一片肯定之色，墨姝斩钉截铁：“对，都能，金银财宝，姝色美人，权势地位，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