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士兵将幽媓往前推了推，然后解开遮住她眼睛的布条，动作比来时放轻了不少。
幽媓不太适应地闭了闭眼睛。
蒙秦就在她面前，依旧沉着脸，身边带着翻译。
翻译道：“可汗说，我们军中也有人腹内绞痛，听说你用药水治好了那些俘虏？是怎么做到的？”
幽媓说：“那水不干净，必须用葛草煮过才行。”
其实不加葛草也可以，但是她要借此迷惑蒙秦。于是幽媓又指了指自己：“班立。”
蒙秦露出个颇为意外的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道：“波达一向尊敬学者……但你是巫女，所以为保证安全，我不能解开你手上的绳子，也不能让你去亲自医治我的士兵。你可以把药方告诉我们，但在我分发下去之前，必须由你们先试过。”
幽媓叹了口气：“放心，我没有那么卑鄙。”
“未必，”蒙秦冷冷道，“我知道的几个扶桑人都阴险狡诈，至于你的为人……我还不清楚，但很快也会知道。”
他似乎对自己的决断颇为自信。
幽媓知道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问：“阴险狡诈？”
她觉得蒙秦这个词用的很有趣，也不知是不是翻译得不准确，于是追问：“可汗指的是先王？”
“相楚？他文治勉强凑合，打仗一般，偏偏还穷兵黩武，总想着挑衅波达，以至身死……至于私德方面，他抛妻弃女，非大丈夫所为。”
幽媓好奇道：“那当今王上呢？”
“是个有血性的孩子。”
“……仅此而已？”
“我和小扶桑王交集不多，”蒙秦平静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年我轻敌，在颐丹河谷中了那孩子的埋伏，这是我判断失误。今后这种事不会发生了。”
幽媓听他左一句“小扶桑王”右一句“那孩子”，又忍不住想笑。蒙秦误会了：“你在嘲笑我？”
幽媓使劲摇头：“当然没有！”
“你可以笑，我知道你们的史料会怎么写，”蒙秦竟没有生气，“因为波达人也说，我输给一个孩子丢尽了脸。”
幽媓大为惊讶：“他们敢这么说？”
“世上不乏大胆之人。”
“那可汗会杀了他们吗？”
蒙秦挑眉道：“我又不是相楚。何况他们说得对，我原本占尽先机，却因为轻敌被你们偷袭，白白折损了麾下许多将士，这是我犯下的错误，我接受他们的批评。所以你们的史料是如何记载的？让我猜猜——说我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地逃回了波达？被吓破了胆，再不敢犯？”
幽媓没敢接话，毕竟每句都是实情。
她委婉道：“王城中的人怎么说不重要，边关百姓的想法才最重要，扶桑与波达交战多年，这几年是他们难得平静的时光。”
此话一出，蒙秦的神色变得耐人寻味了。
他盯着她，说：“你不喜欢打仗。”
“论喜欢，应该比不上可汗。”幽媓道。
蒙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们必须打下秣马山脉，这是一种象征。”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奚族人，要稳固我的政权，就必须拿回奚族人的神山，这样其余部族的人才会服从。”
“那您没想过用和平的方式来得到它吗？”
“和平的方式？你指的是议和？”
“不错。”
“小扶桑王不会同意的。”
“您问过他吗？”
“没有。”
“那您为什么不和他谈谈呢？”
“我和他交集不多，不了解他的为人，更何况，王不见王。”蒙秦说。
幽媓想了想，说：“我刚才发笑，并不是嘲笑您输给了一个……嗯，孩子，而是因为王上是扶桑人眼里的大英雄，而您称呼他为孩子，我觉得很有趣。”
蒙秦扬眉道：“大英雄？我知道他有些功绩，但那都是听来的，要说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颐丹河谷。”
在波达人眼里，男子十八岁才算成年，在扶桑更要多加两年，他觉得无论如何，小扶桑王都还是孩子。
幽媓笑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他不会长大吗？”
蒙秦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是想说，我应该把他当成我的对手？”
幽媓点头：“不错。”
“我的对手是相楚，而他已经死了，”蒙秦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残酷的事实，“至于小扶桑王，他不是我的对手。”
幽媓皱眉：“可汗还想因为轻敌重蹈覆辙吗？”
蒙秦皱了皱眉，对翻译说了句波达语，翻译这才反应过来，对幽媓解释道：“姑娘，我方才说得不准确，可汗并不是说贵国之王不能与他相较，而是没有必要比较。”
幽媓奇怪道：“为什么？”
“因为他最多只能活到明年。”
这话如同一把淬冰的利刃，狠狠刺穿幽媓的心房。她脸色霎时煞白。蒙秦凝视着她的失态，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的对手，昔日是相楚，来日或许可能是阿姿丽，至于青胤……他们注定不会有太多纠葛。
“生死有命，世事无常，不是么？”他语气平静，目光却带着审视，“何况看你的模样也未必能救他……纵使扶桑人对你的巫术深信不疑？”
幽媓大惊，为他的敏锐和洞察力所恐惧。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竭力维持镇定：“……既然如此，可汗为何偏要在此时兴兵呢？”
蒙秦在座椅上微微后仰，神色莫测：“波达自有波达的考量，这其中缘由你不必知晓。但在两国议和后，我就会撤军。”
幽媓：……！！
这可是个重要情报！
虽然她不知道蒙秦为何绕了这么一大圈，打得不痛不痒地就要回去，但她至少得到一个关键信息——蒙秦现在也不想和扶桑拼得两败俱伤。
但是还有个更棘手的问题。
“万一我们的人不同意议和呢？”她问。
蒙秦笑道：“你对自己这么没有自信？”
幽媓说：“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就算王上想赎回我，大臣们也未必同意。”
蒙秦丝毫不给她面子：“你有这样的自觉，不错。但只要小扶桑王不舍得就够了，还有你们那个摄政王，他可是个非常忠心的人，无论对王族还是对神都是如此。”
听到蒙秦如此评价相胥，幽媓很惊讶。
“您觉得摄政王是忠臣？”
“我说过，相楚文治不错，他托孤时选了相胥，还算有点眼光……你们觉得他的绥靖政策很屈辱，对不对？但恰恰是他，给扶桑续了几年的命。”
否则早在颐丹河谷之战前，扶桑就该亡于内乱。
来自敌人的评价应该是客观的，幽媓无奈道：“但这次北伐是樊离在坐镇。”
“令人失望。”蒙秦耸了耸肩。
他又瞥了幽媓一眼，面无表情：“别这么看着我，如果小扶桑王觉得你没有利用价值，那我也不会留你们这些俘虏的性命。毕竟是你们先杀了我们的人，而你虽然是巫女，但我又不信巫术那一套。”
幽媓：“……”
她不死心地争取道：“话虽如此，但我觉得议和尚有转圜之机。”
蒙秦点点头：“当然，因为你不想死。”
“不仅如此，”幽媓坦诚道，“还有两国的将士以及他们身后的亲人，谁都不希望有无谓的牺牲。”
蒙秦眸底神色微动。
幽媓叹了口气，用刚刚学到的波达话重复道：“孩子终会回到母亲的怀抱。”
她的发音并不准确，稍显生硬，但蒙秦听懂了，他目光划过她的脸庞，陷入了沉默。
幽媓趁热打铁：“阿姿丽公主在北地受掣肘，三川诸侯未必听话，您如果愿意议和，只能找一个人。”
“谁？”
“王上。”
蒙秦笑道：“你觉得他会议和？”
“能不能议和不取决于王上，而取决于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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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媓如是道，“如果您拿我做人质逼扶桑割让城池，就算王上能够同意，大臣们也不会同意，可汗如果真想议和，最好还是摒弃这种想法，和王上坦诚相待。”
蒙秦换了个坐姿，漫不经心道：“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幽媓笑了。
“理由就是您也无心恋战，不是么？”她问。
话一出口，蒙秦脸色果然微微一变。
“看来我猜对了，”幽媓微笑道，“您抓到我之后没有主动提条件，是怕条件提得太高，影响双方议和……您这么做，是担心波达后方发生内乱，有人趁机造反？”
蒙秦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小瞧这个女人。
“你了解小扶桑王，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他之前有过议和的想法，毕竟打仗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幽媓说，“只要可汗有诚心，我会去劝他。”
蒙秦沉眉，思索着她的提议。
但他又皱紧眉头：“樊离不会同意。”
幽媓点点头：“所以您的信使要绕过他们，您可以写信给其他各路诸侯，把议和的想法大肆宣扬出去，这样樊离便无法从中作梗，消息也能传回扶桑王城。”
蒙秦冷冷道：“然后让天下人都觉得我波达畏战？”
幽媓瞪大眼睛：“可汗胸襟广阔，何必同那些庸人计较口舌之快？”她故意道，“要知道，您之前差点就俘虏了我们的长公主，已经足够让扶桑朝野胆战心惊了，现在您手握俘虏却不虐杀，还愿意议和，岂不更显王者气度？”
蒙秦没有反驳，目光微沉。
“而且，若双方真能议和，您归还了之前占领的扶桑领地，王上肯定也会将秣马山脉归还给您。您夺回圣山，更能震慑那些怀有异心的臣子，何乐不为？”
她的话于情于理都令人心动，蒙秦显然也动摇了，认真地考虑起这提议。
“我可以考虑你的条件，但如果小扶桑王不同意，那我只能杀了你们再和他开战，记住，我们波达是不想打，而不是不敢打。”
幽媓点头：“我明白。”
蒙秦冷冷盯着她，道：“你确实有几分小聪明……能想到让我传信给北方各路诸侯，再把消息传回王城，这样开战时间延后，你们也就能有时间集结兵力，对么？”
幽媓：“……”
“但你最好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蒙秦严厉地警告她，“我会派人盯紧你。”
幽媓无奈地抬起手：“可汗，我都被捆成这样了，还能对您造成什么威胁？”
蒙秦扬眉：“显然你有别的方法——刚刚哪句奚语是谁教你的？”
幽媓呼吸一滞，不安地往旁边瞥去。
好在蒙秦并未追究：“别想着蛊惑我的士兵，更别想着从他们那里套取情报，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幽媓哀叹。
这家伙才是真正的权谋家吧？怎么觉得她所有的路都被他堵死了？
“可汗如此提防我，真是令我……倍感荣幸，可惜我并不是想套取情报，只是对波达有几分好奇罢了。”
蒙秦看起来有些诧异。
“好奇？”他皱眉，“你好奇什么？”
“实不相瞒，可汗，在我被俘之前，一直觉得波达是蛮族之辈，但现在我发现你们和我想的不一样，”幽媓回答道，“和扶桑传闻里的更不一样。”
蒙秦这才稍微露出点笑意。
“波达从前确实是蛮夷之地，也是蛮族之辈，但有些东西只要有人去教，就总有人能学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扶桑人，总是对自己太自信。”
幽媓点头说：“所以我才想多学一学，回去纠正他们的偏见啊。”
这话说服了蒙秦，他说：“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我们的人学习吧，当然，你只会学到和战争无关的信息。”
幽媓笑了笑：“多谢可汗。”
“嗯，回去后，记得告诉那些自大的扶桑人，”蒙秦扬起下颌道，“波达人并不是他们眼中的蛮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