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胤的神色并不轻松，却也并不凝重，他的目光极为平静，就好像在很久之前，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同样握住她的手：“别怕。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如何从黎明之战里活下来的？为何那么多强大的部族都已陨落，而渺小的人族却能坚持下来，生生不息？”
幽媓望着他：“因为我们有勇气。”
青胤笑了笑，道：“不错，勇气，奉渊只身到炼狱之海挑战卯舜，凭的也不仅是重虞剑，而是斩魔的勇气。”
他更紧握住她的手：“就算渺岳要卷土重来，人族依然会勇敢地对抗它，黑暗持续多久，我们就打多久，我们会血战到最后，直至黎明到来。”
幽媓目光震动。
“好了，”青胤换了副轻松的语气，“别说这些了，说不定只是你我杞人忧天呢？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幽媓又拿起一卷书：“还有这个，它详述了昼神是如何分裂成了明暗，其实双神同根同源，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只是它们信仰不同罢了。”
“以至于分道扬镳，要这大荒生灵为他们陪葬，”青胤轻轻叹息道，“神明一怒，三界浮屠。”
幽媓却因“孪生”这两字，突然想起另一张脸。
一张和她极为相似的脸，一张在骷髅幻境里化为齑粉的脸……南姻，她的姐姐。
前世，自己追随暗神而去，南姻成为了族长，却被连累着身死，那今生她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呢？
或许青胤说得对，是她杞人忧天了。
她信手将书丢开：“是啊，我们也怪倒霉的。”
青胤笑了笑，闭上双眼：“罗泱那边一切顺利，但她要回故乡去看看，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英妃节。”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她的回话。
“怎么了？”青胤睁开眼睛，却发现她神色愕然，看着桌案上的书卷呆愣原地。
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掀动的书页刚好展露出一张图，那诡异的皲裂在龟甲上的花纹，熟悉，瞬间就攫住他的心神。
青胤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那是……出现在他胸口的裂纹！
……
……
“殿下，再往前二十里，应该就是暮雪村了。”
罗泱回过头，看见蘅娘递给自己一个水袋，她自己的嘴唇却也因为北地干燥寒冷的风而皲裂。
罗泱笑了笑，接过水袋：“方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实在是这北漠荒无人烟，容易行错方向，”蘅娘望着眼前茫茫大漠感慨道，又问，“不过殿下既然在此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也找不到回乡的路？”
“说来也奇怪，”罗泱皱眉，“我虽只离开了一年，但这里却和我走的时候大相径庭，我都快认不出了……”
她环视四周。
茫茫戈壁，风沙，万里秋风哀嚎。
败叶伏地，黑石嶙峋，偶有几棵枯树扭动着狰狞弯曲的枝干，像她在远古壁画上看到的巫祝之舞。
罗泱扬声唤向导：“还有多远？”
向导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握着指南盘：“回殿下，应该就快到了。”
“天黑前能到么？”
“肯定能！”
罗泱却觉得希望渺茫，这里地形开阔，一览无余，前方完全没有村落迹象，而此处的环境又极其恶劣，完全不像适宜居住的样子。
她狐疑道：“你敢保证？”
向导果然眼神闪烁起来。
蘅娘当即柳眉一立：“殿下面前也敢信口雌黄！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如实招来！”
向导顿时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殿下恕罪！小人真是按着指南盘方向走的，按理说……也不至于迷路，只是……只是……”
罗泱脸一沉：“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走了这许久都不见人烟，”向导哭丧着脸道，“明明早该到了的……除非……”
蘅娘实在是嫌弃他说话不利索：“支支吾吾作甚！赶紧说！除非什么？”
向导低着头：“除非我们走过了。”
罗泱蹙眉：“怎么可能？这一路都没遇到人烟，怎么可能走过？”
见向导也说不出所以然，她索性招手将远处的将领唤了过来：“你的指南盘在不在手上？”
将领掏出指南盘：“殿下，方向无误。”
真是奇怪。
罗泱皱眉思忖。方才来时路上也有她熟悉的景色，只是走了一段路后就不见了，此处更是极为陌生。
可天色渐晚，总不能折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于是她道：“传令下去，让大家加快行程，务必在天黑前寻一处遮风的地方扎营。”
将领抱拳道：“是！”
……
……
与此同时，白泽宫中。
幽媓回过神，当即便要扯开青胤胸口衣襟，青胤微怔片刻，笑着按住她的手：“别紧张。”
然后他亲自解开了衣服。
这是幽媓第一次亲眼目睹他胸口裂纹，比手腕上那道更深刻，更诡异，纹路密密麻麻如爪牙般狰狞裂开，似乎要将他血肉撕碎。
她倒吸一口冷气。
青胤平静地拿过那本书，比在胸口前，甚至还有心思逗她：“你看，是不是和书里的一样？”
幽媓怒他此刻还能笑得出来，她一把夺过书来，手指比着那字句细读——暗神之咒，世上无物可破。
无物可破……
无物可破？！
她瞿然抬眸，看见青胤莫名的神色，怒从中来：“你早就看过这本书是不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胤望着她良久，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事实：“我知道你救不了我。”
幽媓深吸一口气：“不可能。”
她低下头，又把书翻来翻去，指尖的颤抖泄露了内心的恐惧，不信找不到救治的方法。
“……幽媓，没关系的，”他便在此刻按住她的手，“我们还有时间。”
幽媓抬起头，看到他深邃的清澈的眸底，那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一阵巨大的无力和悲哀自心底升起，她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怕……”
“没关系，”他摩挲着她的手腕，声音低哑，“我们还有时间，我还能……陪你。”
这话简直适得其反，幽媓被刺痛道：“你是指你倒数着生命来陪我吗？我不要！我要你好好活着！我……”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是无理取闹，除非能找到办法，否则对他发怒能有什么用呢？他接受这个事实远比她来得更早，早在十年前，一切就已经注定。
青胤眼里翻涌着深邃的情绪。
“好了，”他轻声安慰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让我陪着你，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他抚上她的脸庞，拇指落在她唇角：“多笑笑。”
幽媓紧抿着唇，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然后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青胤眼底荡开温柔的涟漪：“好姑娘。”
他刻意转移话题，道：“别想这个了，让我们来说点别的？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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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媓热着眼眶，哽咽道：“什么好消息？”
“黎越回信了，”青胤道，“信里提到，他们确实在北方极寒之地遇到过一座极夜城，那里只有无边黑夜……他说的是不是你的故乡？”
幽媓点点头：“对。”
青胤展颜一笑，道：“那你可以放心了，旭日军团并未屠戮极夜城，他们只是从那里路过。”
幽媓彻底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又追问了句：“那他们进城了吗？有没有看到我的族人？他们过得可还安好？”
父亲、南姻、还有无数的族人们……
青胤摇头道：“旭日军团并未进城，”话音微顿，“不过，黎越在附近遇到了一个形貌昳丽的红发女子……或许是你的族人？”
幽媓屏住呼吸。
“放心，”他看出她的担忧，“黎越只是向她问路，顺带闲聊了几句。但那女子提到，她的族人都已远离家乡，极夜城如今是座空城。”
“什么？！”
幽媓属实没有想到。
她诧异道：“他们走了？怎么可能？巫族守着极夜城上万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青胤思忖道：“是有些奇怪，不过黎越说那女子提起此事并无哀恸之色，也不像是遇难而逃，”他宽慰道，“别担心，极夜城所在之处困苦险恶，或许你的族人只是因耐不住严寒而南迁？”
幽媓点头：“也许吧，回头我再打听一下，他们到底搬去了哪里。”
在外面飘零太久，她确实有些想念故乡了。
情绪尚未转换过来，她觉得自己此刻极其低落，甚至不敢看青胤的眼睛，他默然片刻，向她伸出手。
“别担心，我在。”
幽媓鼻子微酸，靠进他怀里：“……你别走。”
这话恍若唤起前世的记忆，他呼吸微顿，更紧地搂住她的肩膀，语气郑重道：“我不会走。”
幽媓垂眸，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黯然神伤，她手指绞着衣角，目光忽然往下一落，停顿在他胸口向上几寸。
“这是什么？”
她好奇地伸出手，挑起他的项链。
方才净顾着看那裂纹，没注意到他胸口这条项链，竟然是花的形状，泛着幽幽荧光。
青胤闻言垂眸，唇角勾起笑意：“你喜欢？”
幽媓认真道：“还蛮好看的，像是……”
像是什么呢？模糊的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可她偏偏又想不起来了，只觉得这花的形状非常眼熟。
“像什么？”青胤笑着问。
“记不起来了，”幽媓低声道，又问道，“你为何会戴着这样一条项链呢？”
他一向不爱繁饰，所以她下意识觉得，这项链于他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含义。
果然——
“这是我母妃留下的，是我父王曾远赴北地，为她带回来的礼物。”他低声道。
他将项链连同她的手，一同握在温热掌心。
“……北地？”又是北地。
模糊的记忆在此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幽媓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道：“是梦姝啊。”
“嗯？”青胤似乎有些意外，“梦姝？”
“是啊，我姐姐从前也种过，但后来都枯萎了。这种花很罕见，只在极寒之地才会盛开，想摘下它恐怕要涉足最北方的迦南雪山。”
她越说越觉得有趣：“你父王真的很爱你母妃，竟会跋涉千里，为她带回这样珍奇的花卉用做饰品……”
青胤默然片刻，忽然道：“你喜欢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