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七年，秋分，冥崖城外。
残阳将砾石滩染成猩红，波达铁骑在冥崖城下丢下七百具尸体后便仓皇撤离。这场精心设计的埋伏战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当波达先锋军钻进峡谷时，两侧山崖突然滚下裹着火油的檑木，洛南的玄甲军如鬼魅般从石窟中杀出，把敌军阵型截成三段。
“撤！！回撤！！！”
波达千夫长的嘶吼淹没在火箭破空声中，飘扬的狼头旗被乱军踩进一片泥泞。
这场胜利，似乎比所有人预想的……更轻易。
……
暮色四合，冥崖川大营中篝火跃动，烤肉的焦香弥漫在夜风里，处处洋溢着大捷后的欢腾。
“看见那帮孙子跑得多快了吗？”虎背熊腰的将领踩着半截焦黑的波达战旗，将酒碗砸在案上，“王爷，我跟您打赌，他们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哈哈哈哈……”
樊离微勾唇角：“全赖冥崖侯妙计。”
洛南大笑起来：“王爷这是哪里话？若非您坐镇，我麾下三军岂能有如此士气？”
周围将领哄笑着举杯。
欢庆声里，忽然有人不合时宜地问道：“听说长公主殿下也来了？怎么不见她人？”
“哈哈哈哈，你懂什么？人家是身娇肉贵的公主，自然是受不了边关苦寒，见不了疆场血腥……我猜这位公主殿下现如今肯定躲在城里，不敢出来呢！”
“哦！原来如此！唉，也是，她一个女人家，来这里瞎掺和什么？要我说……”
洛南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樊离也瞥去一眼：“不得对殿下无礼。”
那将领面色微僵，急忙道：“是、是。”
樊离笑了笑，又饮了口酒。
洛南在旁边觑着他神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好容易正色道：“王爷，要不要邀殿下过来？”
樊离皱起眉头：“何出此言？”
“我听说长公主此番前来监军，是受王上授意，特地前来历练的？若是不让她参与战事……”
“冥崖侯，你还是不了解王上的心思。”
“……王爷此话怎讲？”
樊离轻轻瞥他一眼：“历练事小，安危事大，长公主贵为储君，若有半分闪失，你我谁能担得起这责任？”
洛南为难道：“可……”
“本王知道你的忠心，但就算你诚心相邀，长公主也未必肯来，毕竟……你们前几日，才生过嫌隙。”
洛南重重叹息：“唉！这也不是我的本意！”
樊离大笑起来：“冥崖侯，你实在不必担心，更何况此处是庆功宴，宴邀的是有功之人。”
他压低声音，用酒杯一指——
“你看，这满帐座无虚席……何处容得下金枝？”
……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荒原。
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正带着部下检查城外战场。
北地朔风刀子般刮在脸上，留下生硬的钝痛，满地尸骸残肢，罗泱却面不改色地在其间从容翻找。
身后有脚步声——
“殿下，林间王和冥崖侯正在帐中办庆功宴。”
罗泱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专注地扫视着脚下的战场。
然而有人看不下去了。
只听蘅娘啐了一口：“呸！也忒目中无人！办庆功宴都不知会殿下一声，这是摆明不把您放在眼里！”
其他亲信将领也纷纷附和：“就是！先前殿下的建议他们不听，如今庆功也不邀请，分明是要独占功劳！”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只有罗泱气定神闲。
“我一个闲人，又没出什么力，”她平静道，“他们不请我去庆功，不合理吗？”
众人大为惊讶。
“殿下！您怎么能这么忍气吞声？”蘅娘急得跺脚。
另一位将领也愤愤不平：“是啊殿下！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无礼？”
罗泱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身。
“那我要怎么做？去和青胤告状吗？”
蘅娘“哼”了一声：“樊离如此居功自傲，殿下就是在王上面前参他一本，又能如何？”
罗泱无奈地看她：“是不能如何。但我主动请缨来北地领兵，要是还事事依靠王上，那还像话么？”
蘅娘急得眼眶发红：“可是殿下……”
“殿下说的不错，”亲信将领叹息道，“且不说王上如今圣体堪忧……就算圣躬康泰，也得顾及这北地诸侯的颜面啊，你是不知道，这些人早在先王时期就已经骄横惯了，当年他们甚至不把王上放在眼里！”
蘅娘惊讶道：“真的么？”
“骗你做什么！北地诸侯倨傲跋扈，朝野皆知！连摄政王都难以弹压，何况王上当初年岁尚幼？颐丹之战前，他们不仅抗旨不遵，还敢在御前出言冒犯……”
“那后来为何又肯臣服了？”
“自然是凭战功，"将领正色道，"北地尚武，王上几番亲征，立下赫赫战功，这才让北地诸侯心服口服。"
蘅娘若有所悟："如此说来，殿下也要......"
罗泱却忽然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们的话。
“嘘。”
两人同时噤声。
只见罗泱俯身，用马鞭挑开一具波达尸体的皮甲，露出内里粗糙的布衣。她皱眉：“奇怪。”
蘅娘尚且蒙在鼓里，亲信将领却瞧出不对了。
“这波达士兵竟然不着军衣？”他诧异道，“真是……毫无军纪可言！难怪会败给我们！”
罗泱却没有立刻作答。
她又抬起那尸体手腕，仔细查看。
蘅娘见那尸体血肉模糊，皱眉：“殿下……”
然而罗泱没有避讳，她仰起头，对将领笑道：“你说得不错。”
“……？”
“你看，他掌心甚至没有握持兵器的茧子，看来我们的对手平日过得还挺悠闲。”
“……”
“还有，”罗泱又捡起一把弯刀，屈指弹了一下，“波达人的兵器真是削铁如泥呢……如此激战，这刀刃上竟然连个崩口都没有？是用什么工艺锻造的？”
“……”
“以及这蹄印，”罗泱指着脚下泥土，“你们看，多么刻意的凌乱，反倒有点像是……”
将领：“……精锐部队伪造的从容撤离。”
蘅娘：？
罗泱似笑非笑：“蘅娘你想想，如此不正规的军队里却混进了精锐部队，未做抵抗就从容撤离……”
将领：“……难怪会败。”
蘅娘反应过来了。
“殿下！是诈降！是波达精锐派来送死的！”
罗泱笑了：“不错，你也有进步了。”
蘅娘急道：“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去告诉林间王和冥崖侯吗？”
“他们会听吗？”罗泱苦笑道，“如今中军将士们都在帐中把酒言欢，我在他们兴头上捣乱，顶多是碍眼。”
“那怎么办？”
“先回去，等他们庆完功，我再与冥崖侯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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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奈地站起身，扶额道：“你们说，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急着庆功呢？”
“是啊，”蘅娘也生气，“仗都还没打完，这样的将领在扶桑也找不出几个……”
旁边的亲信将领却不合时宜地笑了。
蘅娘诧异：“你笑什么？”
“殿下恕罪，末将只是觉得……殿下的言谈举止，愈发有王上的风采了。”
罗泱微怔。
“是么？”
她也发现了，尤其是这扶额苦笑的动作，青胤听政时偶尔便会如此，如今她竟然莫名其妙地会了。
看来她离他又近了一步。
罗泱哀叹道：“看来我也在走他的路……”
……
话音未落——
马蹄声如骤雨般迫近，一道惊惶的呼喊撕裂夜色：
“殿下！不好了！！”
将领神色骤凛：“何事惊慌？”
来的是个侦察兵，他从马上滚落，脸色煞白：“属下在浅滩周围发现大队重甲军！全是白狼部精锐！”
“什么？！”
“这么快？？”
众人俱是色变。
他们一齐看向罗泱，她神情凝重，但不见慌乱，只是皱眉问那侦察兵：“你可看仔细了？！”
侦察兵道：“是！千真万确！”
罗泱又问：“他们有多少人？”
“回殿下，大概有十万……”
“十万？！”
那将领失声惊呼，众人也倒吸一口冷气。
“光是重甲就有十万？！”将领愕然道，“这……我们的军队加上冥崖守军，总共才有十万人啊！”
罗泱紧抿嘴唇。
敌人行动了，比她想得更快，也更多。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是蒙秦，是那个以铁腕统一北方部族的荆棘之王，是扶桑的梦魇。
蘅娘急道：“殿下，这、这可怎么办？”
罗泱沉下脸：“前几日传给镜川的信呢？”
蘅娘脸色一僵：“镜川侯……没有回复。”
罗泱收紧袖中的手。
果然不该心存侥幸的。如青胤所说，彭弥是个谨慎的守城之将……但如今形势危急，她已没得选。
于是她猛地转身，翻身上马。
“我们去镜川求援。”她道。
众人皆是一怔。
罗泱立在马上，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既然镜川侯不肯前来，那本宫只能亲自去请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纷纷上马。
“愿随殿下出征！”他们齐声道。
罗泱微微扯了扯唇角，一扯缰绳，骏马如离弦之箭射向沉沦的暮色。
……
然而，就在身下神骏冲破夜雾时，她忽然在烈烈骤风里想起白泽宫的袅袅雾气，想起他在棋盘前的叮咛——
心思再缜密，算计再深远，也绝无可能尽在掌握。
所以，那一点便在于——取舍。
……取舍？
罗泱在岔路口猛然勒住缰绳。
北地人尚武，唯有战功能令他们俯首称臣，这是她最好的机会，要选最合适的人。
镜川最近，最能解燃眉之急，但彭弥不合适。
那么……
“殿下？”身后蘅娘试探道。
罗泱回过神，陡然调转马头：“改道。”
将领一怔：“我们不去镜川了？”
“不去了，”罗泱声音冷凝，“去涟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