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媓下意识道：“我不……”
噬梦妖的声音在此刻传入脑海，那声浪如潮水，瞬间就裹挟了她的所有理智——“杀了他。”
她带着恶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我让你杀了他！你听不到吗？！用你手里的剑杀了他！！快啊！还愣着干什么？！
幽媓头痛欲裂，近乎昏厥，她捂着太阳穴艰难地抬眼看眼前的男人，他的嘴唇一张一翕，像是在说什么，然而每个字落在她耳中都变成了无意义的音节，她几乎什么也听不到，除了脑海里噬梦妖几乎撕裂的尖叫。
——杀了他！！
幽媓牙齿发颤，面目狰狞。
太痛了……像有虫子在啃食脑髓，像有两条蛟龙在里面缠斗撕咬，势必要把天地撕裂……
痛得她想立刻去死！
幽媓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对不起了。
然后，手中长剑挥起，鲜血溅起三尺高，像雨一样淋了她满身满眼，男人的头骨碌碌滚到脚边，几秒钟后，他的身体才不受控制地倒下。
脑海里叫嚣肆虐的声音稍有停息。幽媓以手拄剑，踉跄几步，半跪在地上。
那人的银发被染成红色，头颅上的眼睛死不瞑目，鲜血从他身下汇聚，流经幽媓脚边，一路流向她身后……
她惊魂未定地回过头。
青胤就站在那里。
他脸上的惊愕和悲伤，比鲜血更触目惊心。
幽媓下意识想开口，然而下一波声浪席卷而来，顷刻间就将她撕得粉碎，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成血色，她惊喘着想要起身，却抵不住山呼海啸般的头痛——
依然是噬梦妖的嘶喊：“杀了他！！”
妖的尖叫凄厉如刀锋，几乎撕破幽媓耳膜，狠狠扎入她的脑海……幽媓疼得快要昏厥过去了。
但她咬着牙：“闭嘴……”
噬梦妖笑了。
世界都安静了。
她说：“杀了他，这一切就结束了。”
幽媓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举起了剑。
“杀了他，你就能醒过来了。”
幽媓向青胤踉踉跄跄地走去。
“动手吧。”
——动手吧。
——快动手啊！！！
长剑刺入血肉的那一刻，幽媓闭上了眼睛。
……
耳边有火焰崩裂，头顶有朔风猎猎，远方传来凄厉的鬼哭，再然后，是长剑哐当一声落地。
她恍然地想，原来这就是绝望的声音。
这个噩梦……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
雨声渐繁，黑云翻墨，惊雷隐在翻涌的云层后喑哑作响，仿佛天神斗法时传出的阵阵鼓声，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天际，映亮临奚的眉眼。
他站在王宫高处的檐角，冷冷俯瞰白泽宫。
心口处的巫血在滚沸，灼烧。
那是巫血契的呼唤。
他神色冷峻，打量白泽宫周围的动静，统领金奕照旧守在殿外，禁卫军照常巡逻，偶尔有宫人撑伞步履匆匆地经过宫门……全无异常。
可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遇到危险？
扶桑王寝宫戒备森严，公然擅闯恐会打草惊蛇。临奚沉着眉思忖片刻，旋指划了道咒。
他在赤金色的琉璃瓦上坐下，缓缓闭上双眼。
闪电破空，再次照亮他俊美容颜。
……
幽媓费力地掀开眼皮。
她近乎绝望了。眼前的一幕又重现了，业火连天，尸山血海，她站在那里手握重虞剑，背后有脚步声接近，她回过头，是那个银发的男人。
幽媓目眦欲裂，赶在噬梦妖控制她之前吼道：“滚！”
男人像见鬼一样：“你说什么……”
然后被状若癫狂的幽媓一剑砍下脑袋，死不瞑目。
幽媓回过头，青胤依然站在那里，脸色惨白。
她跌跌撞撞向他走去。
……
梦境一次又一次崩塌，然后重建，到最后，幽媓几乎已经麻木了，她像完成任务一样地杀人，再杀人，然后醒来继续杀人……不知重演过多少次……
没完了是不是？！
在第四十四次，转机终于出现了。
她目眦欲裂地对那男人喊：“滚啊！我让你滚！！”
男人看着她，没有动。
幽媓认命地闭眼，机械性地挥剑……可这一次，她的手腕被人紧紧捏住，随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幽媓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金色眼眸。
临奚捏着她的手腕，低头疑惑道：“你疯了？”
幽媓嘴角动了动，半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临奚：“……”
“呜呜呜……你总算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在这边受什么样的委屈！我都快要疯了！”她哭得表情都崩坏了，“我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话没说完，噬梦妖的声音响起：“杀了——”
“啪”的一声，临奚打了个响指。
脑海里的尖叫戛然而止。
幽媓蒙了。
头不疼了，嚎叫声也停下了，她好像这会儿才恢复清明，找到了现实里的思维……她怎么了？
“怎么回事？”临奚神情冷峻道。
“噬梦妖来找我了，”幽媓抹了把眼泪长话短说，“青胤误喝了她的血，被困在噩梦里醒不过来，噬梦妖要我进到他的梦里制造痛苦……”
“这种蠢话也就只能用来骗你了，”临奚脸色冷得简直能结冰，“你难道忘了，城里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幽媓瞠目结舌——她想起来了，都是在睡梦中痛苦地挣扎着死去的。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你们活着，”临奚说，“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梦境。”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幻境。用扶桑王的……”
话没来得及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啸——只见噬梦妖飞扑过来，对他们发起了偷袭！
临奚神情一凛，下意识按着幽媓俯下身去，这才堪堪避过这突如其来的偷袭。
肩头有被撕裂的疼痛……
他面不改色：“看来你只会这一招。”
噬梦妖估计知道自己计划败露，本着带走一个是一个的想法破罐子破摔了：“那又如何？你们三个谁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三个？
临奚这才想起还有扶桑王。
没有犹豫，他立刻对幽媓道：“我们先走！”
幽媓这会儿还蒙着，被他拖着走了几步，却听到噬梦妖在背后怪笑，她回过头去，瞳孔骤然缩紧。
苍梧山脉断裂，露出滚沸着的岩浆，密密麻麻的恶鬼浸泡在其中，声嘶力竭地尖叫……
山石滚落，天摇地动。在这猎猎骤风里，青胤正背对着她，在他身前，噬梦妖面目狰狞，目眦欲裂，幻化出原本的恶兽形态。
她张开背后巨大的羽翼，向他扑去——
幽媓的心猛地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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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她瞬间甩开临奚的手，向青胤发足狂奔。
脚下山脉在此刻断裂，她步步踏上碎石，然而眼前的一切又陡然骤变——他猛地回过身，眼中写满错愕，幽媓似有所觉，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里正拿着重虞剑。
剑峰对准的，依然是他的心口。
电光火石间，他静静抬眸，看向她。
剑刃停在他胸口前几寸，微微抖动，幽媓拼命地阻止自己刺下去，想要结束这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噩梦，她绝望地努力着，浑然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
青胤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抬手，握住了剑刃。
幽媓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眼睛。
业火肆虐，流星滚落。
他眼底却只有她的倒影。
她绝望地摇头：“不，不要……”
他却低声笑了：“还不明白吗？只有我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你才能活着出去。”
幽媓怔怔看着青胤，他眼底澄澈坦然，翻涌着刻骨的留恋和悲伤，然后忽然化作冷意与绝然……
“对不起。”他说。
下一秒，青胤握着剑，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
时间仿佛在此刻冻结。
朔风猎猎，哀鸿悲鸣，余烬似飞雪铺天盖地，业火燎猎吞噬两人身影。山脉与大地在他们脚下崩裂、沉沦，分离出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再往下，是无尽火海。
坠入这无边炼狱时，他依旧执拗地望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哪怕只是片刻。
他想再好好看看她的样子，把她的容颜刻入脑海，这样的话，他就敢去期许那虚无缥缈的来世了。
……其实也有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但他不想再让她难过了。
所以这样也好，至少……他们不会有更坏的结局。
……
幽媓觉得，有一股火焰从五脏六腑腾腾燃起，由内而外地焚毁了她的全部理智。所有的声音都已经远去，她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抽离出去，只剩行尸走肉。
他会死在这个幻境里？死在她的手里？
怎么可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不可能！！
手臂一紧，她回过头，看到的是临奚满面怒容。
“跟我走！”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
她却回头去看跌入火海的人。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该有多疼啊。会比她刚刚刺的那一剑还疼吗？他会被烧成余烬，像漫天飞雪一样，消散在这茫茫天地中吗？
“你想连累我也死在这里吗？！”临奚厉声道。
幽媓望着他，忽然露出了笑容。
耳畔响起他的话。
“如果时间能倒流，你会做些什么？”
——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天地崩裂，回应着她心里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如果有遗憾，就尽力去弥补，如果有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的人，那就不顾一切去见他。”
她笑意更浓。
——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
在临奚反应过来之前，幽媓已经抬手结咒，猛地击中他胸口，瞬间震得他神识俱颤。
他从暴风骤雨中惊醒，坐在宫城檐角。
滂沱雨淋下，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起，神情狰狞更似地狱阎罗。
眼前浮现的仍是她纵身跃入火海的一幕，以及她最后对他吐出的六个字——
“去神殿找凌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