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压关,风声如刃。
北裕关外,一片萧瑟。南线被封,粮道断绝、援兵不至,北望祈山,绝壁林立、千里横亘。东西两翼被游骑层层围困,关内两万晋军困守其中,进退皆绝、仿若困兽。
军帐内,炉子里的炭火快熄灭了,空气里一点点浸满寒意。战图长长地摊开,墨笔重重勾画着敌军阵列,金纹玄袍的男子眉头紧蹙,良久未语。
“左右被扼,山势为牢。”副将低声道,“若三日内不突围,于莫调集八部兵马,恐怕……”
“全赖贼人叛了国,窃了朝廷的军饷和援军!”一旁的老将突然怒火中烧地起身,大掌将桌案拍得砰砰作响。
“贼人自有朝廷揪出,但这战我们得自己扛过去。”赵驭沉声开口,抬起眸子看着面前的战甲未解的将士们,“诸位,有何计策?”
帐中一片沉寂。
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突然从角落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坐在炉火旁,素色锦袍掩去她纤细的身形,乌发高束,显得清清冷冷。她正低头拨弄着炭火,微微飞起的灰烬映着她平静的神色,仿佛未将帐中争论听在耳中。
“北夺祁山,占据高地,延长战略纵深,继而以少胜多。”她的语气平淡极了,仿佛这计策已在心里想了千遍。
“可是祈山难……”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是日后反攻的唯一转机,不是吗?”季纭知慢悠悠地堵住了前锋将的话,“当然,需有一小队人马佯装南下,让于莫以为我军已无退路。”
“这样两万兵马足矣!谋略之事,非纭知不可!”话音刚落,赵驭神色一凛,猛地放下手中刚拿起的茶杯,茶水四溅,晕湿了战图一角。
几番排兵布阵后,赵驭遣了将士回去重整行伍。自己又退到军帐的角落,蹲身往炉子里添炭。炉火重新燃起,火星四溅,将他面上映得微红,竟平添几分少年气。季纭知望着他,一时有些失神。
忽然,寒风从未掩好的毛毡门帘蹿了进来,惹得纭知又是一阵咳嗽,赵驭连忙起身、拉紧了门帘,然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还记得当年在京城,你还是个尖牙利嘴的疯丫头,现在倒是成了说两句话就咳个不停的病秧子。”
赵驭又用铁钳拨弄着木炭,炉火烧得更旺了,“早知道当年的洮水之战,就不带你做什么随战军师!”
“那要是没我救你,你现在还泡在那冰河里吧!”纭知反呛到,也不等他反驳,“若真有‘早知道’,我便该在万国宴上,一脚踹死于冲,省得你动手,给了他们借口,引得战火连年,让你背负骂名。”
纭知情绪有些激动,说完就又是一阵克制不住的咳嗽,赵驭连忙拍着背给她顺气,取下一旁的黑色大氅,又仔细披在她的身上。
“三更了,我送你回帐吧。”
……
突围前夜,风雪将歇。
主帐内,烛火未熄,昏黄的光晕在案几上投下静默的影子。
赵驭凝视着对面女子,目光微深。火光映照下,她唇色嫣然,衬得眉眼多了几分往昔的鲜活。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声音低哑:“好久没见你抹口脂了。”
纭知轻轻地笑了笑,继续摆着案上的棋盘,用黑白棋子拟着现在的战局。
“赵驭,上祈山后……”她一边落子,一边低声开口,絮絮叨叨谈起之后的布局,战线越拉越远,“北狄八部实有间隙,日后你要各个……”
赵驭听得出神,忽而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轻笑:“军师大人,你又不是要同我分道扬镳,怎今晚就跟我说这些后话。”
“想都想好了,就先说了罢。”纭知摆好最后一子,又把棋盘往前推了推,抬眸对上赵驭的眸子,“下棋。”
赵驭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戏谑道,“最后一夜了,你还来找我下棋?不来点赌注,没意思!”
纭知低着头拨弄着棋笥里的黑色棋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战争结束后陪我回京。”
“好。”
女子淡淡的声音入耳,男子未想到这玩笑话还能得到如此回应,一时愣住,“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大晋有律,因罪回封地的郡主,除随夫家,不得回京。”纭知话毕,便落下一子。
清脆的落子声让一声有些怔楞的赵驭回过神来,一时间欣喜若狂,连忙低下头研究着纷乱的棋局。
一旁的火烛渐渐燃尽,映照着案上的棋局。棋盘上映着当前的战势,黑子紧紧包围着白子,白子左右搏杀、斩去黑子左翼,最后带着残部成功破局。
“你赢了。”女子弃掉手中的棋子、带着笑意淡淡地说道。
赵驭抬眼细细地看着眼前的季纭知,眼底的情绪翻涌不定。
赵驭伸手取下指上那枚戴了数年的血玉扳指,握住她的手,套在她修长素白的指节上。
“替我戴一程……一程到白首。”
赵驭看着她,烛火跃动,她笑容明艳得有些晃眼。
平旦将尽,天际泛光。
季纭知站在伪装好的辎重部队前,看着身披银色铠甲的赵驭逆着光一步步地走来,仿若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穿过京城长街,一身红装。
“待会战起,我先带辎重绕路南回安邺城,待你们驻扎祁山、北狄的主力部队撤退后,再从东麓上山汇合。”
赵驭低头看着眼前清瘦的女子,忍不住伸手将纭知搂入自己的怀中,“嗯,万事小心。”
纭知垂眸,手指不着痕迹地收紧了衣袖,随即轻轻捉住赵驭的另一只手,缓缓解下腕上包浆圆润的檀木手链,绕在他的手腕上。
她踮起脚,贴近他的耳侧,轻声道:“表哥,当归。”
赵驭听着久违的称呼,不由地攥着了手中的珠子、愣了下神,“这可得是最后一次这么叫我了!”
季纭知抬头对上赵驭灼灼的目光,笑着点了点头,又埋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
风卷残云,天地肃杀。
年轻的将军披甲执剑,骑着纯黑色的骏马,破晓而行,身影隐入北境的苍茫之中。马蹄踏碎寒霜,剑锋映着冷光,刀兵未鸣,杀意已至。
与此同时,伪装成商队南下的辎重部队行至一座废弃驿站,骤然止步。数名女子自马车跃下,百余将士依次换上华贵衣饰,素色车马被更换为奢华贵气的仪仗队伍。
片刻之后,这支队伍悄然调转方向,沿着北境的风雪无声前行。
冠盖熠熠的马车里,侍女正为中间身着绛红正装的华贵女子抹着胭脂,“郡主……您何必以身犯险来吸引兵力?不是已经安排人马佯装南下吗?”
“于莫不是傻子,做戏总归要做全套。我们这番,倒能让他以为是欲盖弥彰。”纭知睫毛微颤,掩不住泛红的眼角。
“那原本的队伍是被郡主安排去护送辎重了吗?”
纭知点了点头,“赵驭为了诱敌,选都是拔尖的弟兄。这该给他留着,是上祈山后……。”
话音未落,纭知又忍不住地咳嗽,身形微颤、指尖死死攥住衣袖。放下掩着唇角的丝帕时,白净的缎面上已染了斑斑血迹。
“反正……”她语气平静,指腹轻轻摩挲着微凉的血玉扳指,“我这副病体,也拖不了多久。留在军中,只会是他的累赘。”
“郡主……”素云眼眶发红,哽咽着想说什么,却被纭知抬手制止。
“赤昙已出发了吧?希望他能拦住赵驭,别让他做傻事。”
素雲还未回答,马车忽然一震,随即猛然停下,轮毂碾碎沙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外,嘈杂的蛮夷声与兵刃交击声瞬间响起,混乱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季纭知指尖微缩,紧紧握住血玉扳指,掌心微凉。泪水自眼角滑落,未及落下,便晕开了新抹的胭脂。
……
三日后,祁山突围。
血光未褪,残雪未融,晋军拼死杀出重围,然所余不过三千精兵。
谍者来报,赵驭满心欢喜接到的不是女子亲自带领的辎重部队,而是从北狄军营里送来的已经裂开的血玉扳指。
赵驭狠狠地攥紧了扳指、血玉在手中碎开、划破了掌心,滚烫的鲜血将血玉染得鲜红。
一旁的赤昙连忙递上早已备好的谏信,“王爷……这是郡主留下的……”
赵驭接过信笺,展开的瞬间,纸张微微颤抖,他的目光自第一行字落下,眸底霎时风暴翻涌。
寒风猎猎,吹得信纸摇曳。赵驭双目猩红,手指一点点攥紧,鲜血淋漓、染红了脚下的白雪。
身后,晋军静默无声,天地间唯余风声呜咽。
……
北狄王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与外头的黄沙漫天、北风呼啸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跪坐案前,端起玉盏,面不改色地喝下了一整碗苦涩的名贵汤药。
一旁,一位身着绛紫色华服的北狄男子斜倚在座上,正眼神阴鸷地盯着她。
“文无,明日孤准备拉你陪葬。”他说得云淡风轻,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只是在随口谈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季纭知用丝帕轻轻擦着嘴角,神色淡然如旧:“三年前我便该死了,如今还能活着,承蒙王上不杀之恩。”
“啧,又说些孤不爱听的话。”于莫面色不虞、目光深沉地看着季纭知,“你知道吗?还未见你,孤就听闻晋军有一位善谋略的郡主,与你交手多次,每次可都是酣畅淋漓啊!”
“孤原以为,你不过是将卒为棋。”他目光一沉,突然伸手捏住纭知的下巴,逼迫她直视自己,语气中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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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克制不住的怒意,“可你竟敢以己为子,亲身入局!”
“你明明已经落在了孤的手中,孤敬你、重你,不碰你一分一毫,待你如上宾!你为何还永远都是这幅凉薄的样子?”
指尖收紧,季纭知被迫抬头,眼底却没有任何波澜。
“你明明已经是一枚弃子,为什么还能运筹帷幄?为什么赵驭还能在三年内平定北狄八部?你究竟留了多少棋子?”
三年间,于莫从未告诉她任何有关赵驭和战争的事情,今日倒是一股脑都说出来了,纭知的下巴被于莫捏得生疼,却仍抑制不住她嘴角的笑。
“王上!晋军兵临城下了!”一个士兵慌乱地跑进殿内,“晋军有十万精兵,可是城中只有两万散骑。”
于莫猛地松开她,眉目冷峻,抓起一旁的银刀,随手拽住季纭知的手腕,便往城墙上走去。
季纭知站在最高的城垛上,月白色的裙裾被北风吹起。
她向城墙下看去,军阵森然,锋刃映雪。而那熟悉的身影,依旧立在最前。
银甲映日,寒光凛冽,赵驭端坐骏马之上,挺拔如昔,风起处,盔缨微扬,一如当年分别时的样子。
似有所感,他忽地抬眸望向城头,目光如炬,穿透风沙,穿透这座高墙,径直落在她身上。四目交汇,天地顷刻静默,风声远去,喧嚣尽散。
季纭知望着他,胸口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三年光阴弹指而过,可这一瞬,她竟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三年,而是一生。
“赵驭!”于莫突然攥住季纭知的胳膊,把她狠狠地抵在城墙的石壁上,对着城下的赵驭狷狂地笑着,“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你朝思暮想三年的女人!”
城下的赵驭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双目通红地看着城墙上的两人,颈上的青筋暴起,“于莫,放了她!”
“好啊!反正今日孤也活不了了,不如拉上大晋的战神一起死!”于莫看着城下愤怒的男子,笑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赵驭,你自刎,我放人,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吧!”
‘这个疯子。’季纭知猛地咬紧了嘴唇,寒意从心底窜起。
却没想到,城下的赵驭竟然不顾身边手下的劝阻,干脆地拔剑出鞘。
长剑反射的光灼烧着季纭知的双眸,她毫不犹豫地用全身的力气挣脱了于莫的钳制,然后纵身跃下城墙。
月白色的裙裾纷飞,北漠的黄沙被朔风扬起。
风停了,血染衣。
季纭知用尽最后的意识看着赵驭策马执剑而来、翻身下马、跪着将自己拥入怀中,她用力扯出一个笑,“赵驭,当归……”
赵驭看着季纭知缓缓闭上双眼,泫然欲泣、目色猩红,嘶哑地说出他行军五年从未说过的两字——“屠城!”
血染红了赵驭的眸子,染红了银色的铠甲,染红了这座矗立在北方的城。
……
“王爷,若是郡主在天有灵,她绝不会希望你如此。”
赤昙皱眉望向一旁的赵驭。
大红喜袍衬得男子的脸色越发苍白,他沉默不语,只执着笔、为躺在冰棺中的女子一寸寸描摹唇色。
“她答应我了,”赵驭声音低缓,仿佛是喃喃自语,“陪我回京城。”
他手中的笔顿了顿,然后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女子嘴角微晕的胭脂,动作一如往昔,缱绻又克制。
赤昙眼中满是哀恸,忍不住出声:“那是因为郡主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之前她没答应您,也是不想让自己拖累您!王爷,您今后的路还长……”
“够了!”
赵驭猛然起身,袖袍翻动间,满室冷寂。他垂眸,定定地看着纭知,目光流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骨血。
半晌,他低声道:“赤昙,你可知,她为何取字‘文无’⑴?”
赤昙回答不出,只听见赵驭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文无——当归。”
鞭炮声响,红色的碎屑纷飞。
“吉时已到,起轿!”
“纭知,我带你回家。”
十万大军向着京城凯旋,朱漆髹金、绫罗绸缎染红了霜色的铁甲军队。
……
赵驭,字子策,晋文帝之弟,封翊王。庆和七年,北狄王子于万国宴辱及锦安郡主,驭愤而斩之,晋狄由是交兵。坐此戴罪,领兵出征;郡主请罪随军,复归旧封。庆和十年,郡主以身诱敌助胜祁山之战。逾三年,驭横扫北狄八部,定北漠,安旧疆。狄都决战,郡主坠城郭,赵驭因以屠全城。会庆功宴,驭尽军功请娶锦安郡主。帝大怒,遂许。数年载,赵驭无妾无室,无子孙后代,余生征战沙场,镇守北漠,终积劳成疾。建平三年薨,年三十有七。追封护国大将军,谥北御王,葬于茂陵,与妻赵季氏合葬焉。
——《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