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肉身佛仅止于此,贫僧也不欲置评,但其中另有隐情。”
姚广孝继续道。
陈安没有插话,静待下文。
“因为肉身佛的存在,评判高僧的标准不再是佛法或德行,而是坐化后能否成肉身佛,这关乎身后名。”
“于是,许多僧侣坐化前刻意准备,如服用药材、涂抹香油、坐于炭火之上,或绝食清肠……”
陈安皱眉。
他知道肉身佛类似木乃伊,寺庙借此牟利,却未想过背后还有这些操作,细想也不奇怪。
是人就有欲望,有人贪财好色,有人贪图身后名,高僧亦不例外。
只是为了虚无的“身后名”折磨肉身,在陈安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若这是僧侣自愿,因果自担,倒也无话可说,但有些寺庙为赚香油钱,竟将年迈老僧禁锢缸中,强灌药水、香油,活活饿死制成肉身佛,这与地狱恶行何异?如此暴行,哪是佛门所为,分明是邪魔外道!”
陈安瞬间听懂弦外之音,挑眉问道。
“大师是说,弘觉寺竟行此等暴行?”
显然,若弘觉寺无此恶行,姚广孝岂会泄露佛门秘事?
何况姚广孝号称“黑衣宰相”,为达政治目的不惜挑起战乱,绝非妇人之仁。
必是弘觉寺所为突破了他的底线,才借陈安之手整治。
而他大谈肉身佛,答案已不言而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姚广孝双手合十,并未直接回答。
但他的沉默已是默认。
“荒唐!应天府乃首善之地,竟有此等丑事!”
“弘觉寺千年古刹,不思普度众生,竟为钱财行此恶事,了心和尚就不怕下地狱吗?”
陈安勃然变色。
姚广孝说得没错。
若僧侣为身后名自虐,尚可看作“愿打愿挨”。
但弘觉寺为吸引香客,将老僧活活饿死制成肉身佛,这已是赤裸裸的谋杀!
若不处置,国法何在?
“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上书弹劾还是?”
姚广孝问。
陈安蹙眉摇头。
“弘觉寺敢做此等恶事,说不定朝中有人撑腰,若上书弹劾,恐打草惊蛇。”
“那大人是要向应天府府尹求助?”
姚广孝又问。
陈安再度摇头。
这让姚广孝困惑了,弘觉寺虽位于江宁县,却属应天府管辖。
陈安若想管此事,要么上书,要么求助应天府府尹,岂有第三条路?
难不成他还敢越权办案?
等等……
眼前这位可是连反诗都敢念、锦衣卫大门都敢堵的主,越权办案又算什么?
果然,陈安沉默片刻后自语道。
“弘觉寺底蕴深厚,若能查抄,本大人的许多计划便可推进,那些秃驴脑满肠肥,百姓却在吃糠咽菜,不能忍!”
“况且弘觉寺既已行恶,若不重处,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更恶心的事?”
“嗯,是该好好整治这帮秃驴了。”
姚广孝目瞪口呆。
大哥,你不过是七品县令,哪来的底气说“整治天下佛门”?
虽说佛门势微,但好歹传承千年,连皇帝处置僧侣都要权衡,你竟直接说“整治”?
本以为你够莽,今天才知什么叫肆无忌惮。
难道你也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才如此无所顾忌?
再说,贫僧也是和尚,你当面骂“秃驴”,我不要面子的吗?
陈安没注意到姚广孝的神色变化,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定。
见一书吏路过正堂,他唤道。
“你,去叫张捕头来,本官有事找他。”
书吏拱手领命。
姚广孝见陈安动真格,忙劝道。
“大人不可。”
“为何?大师不想清除佛门败类?”
陈安斜眼看着他。
姚广孝叹气道:
“贫僧本意是请大人密奏陛下,弹劾了心,由礼部僧录司处理,不想让佛门丑事外传,若大张旗鼓查抄,天下皆知,佛门颜面何存?”
“大师此言差矣。”
陈安侃侃而谈。
“此等恶事瞒不住,遮遮掩掩反生流言,届时佛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若公开处置,让天下看到佛门与恶势力决裂的决心,反而能证明佛门本心向善,只是个别败类作祟。”
“古有关公刮骨疗毒,今有大师壮士断腕,本官敬大师!”
他才不会承认,他是眼馋弘觉寺的千年家底呢!
那些钱财,他根本看不上!
姚广孝何等精明,岂会不知陈安的真实想法,唯有叹息。
陈安所言也有道理。
若不公开处置,流言更盛,佛门信誉必损。
但弘觉寺毕竟归应天府管辖,陈安越权办案,就不怕得罪同僚?
“可弘觉寺归应天府管,大人贸然去办案,恐惹恼应天府府尹啊!”
姚广孝提醒道。
陈安大手一挥。
“他应天府府尹连这等暴行都查不出,本官去查漏补缺,他该感激才是,若是他不知好歹,本官也不在乎。”
“本官行事,何须向他人解释?”
“此事就这么定了,大师不必多言。”
姚广孝怔怔看着霸气外露的陈安,心中震动。
不愧是那人的血脉,这般不要脸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
血脉果真神奇,即便未受教导,行事仍如此霸气!
嗯,行事霸气者必不甘人下,稍加引导,野心必能觉醒。
若能用弘觉寺一事唤醒此人野心,贫僧可是赚大了。
念及此,姚广孝悲天悯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此时,一魁梧汉子大步进堂,正是张大力。他目不斜视,向陈安拱手。
“大人,您叫我?”
“集合所有人手,随本官出去一趟。”
陈安脸色冷峻。
“是。”
张大力领命,未问缘由。
姚广孝好奇道。
“大人,这张捕头为何不问原因?”
“在江宁县衙,本官的命令就是原因,大师日后做了幕僚,私下如何相处都行,但在公堂之上,只能有本官一个声音,明白吗?”
姚广孝心头一凛,对陈安的霸道又有了更深的认知。
尽管姚广孝与陈安接触有限,但早已通过侧面了解了其为人与行事风格。
在姚广孝眼中,陈安是个极为复杂甚至矛盾的人物,绝非三言两语能概括。
说他勤政爱民吧,他每日仅花三四个时辰处理政务。
说他懒惰吧,偌大江宁县在其治理下井然有序。
说他胆大妄为毫不为过。
上任两三月便火烧县衙胥吏,还当众吟诵反诗、堵了锦衣卫大门。
可他偏偏又极善隐忍,上任之初遭胥吏欺压,竟隐忍两月才突然发难。
这般隐忍力,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个年仅二十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