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0－
午餐选在一家鳗鱼老铺。
门帘低垂，室内光线昏暧。
推门进去的一瞬间，颜思月就闻到了蒲烧酱汁甜咸交织的浓郁香气。
她忍不住嘀咕：“好香，肚子好饿。”
宋闻璟替她扶住了那道沉甸甸的布织门帘，等她完全进去后才松手。
她订了吧台前的位子，看着老师傅动作娴熟地料理肥美的鳗鱼，炭火噼啪轻响，油脂滴落，激起细小的焰苗，又很快暗下去。
过程近乎无声。
他们只偶尔就鳗鱼的火候、酱汁的味道简单交谈两句，语气平淡得像最寻常的家人，仿佛最近若即若离的拉扯试探并未发生过，只剩这一室食物香气和氤氲热气。
鳗鱼饭端上来，漆木盒盖揭开，热气混着焦香扑面而来。
颜思月低头小口吃着，米饭粒粒分明，裹着浓稠酱汁，鳗鱼口感丰腴，入口即化。
对面的人举止依旧优雅，却似乎有些食不知味。
“宋闻璟。”她轻轻唤一声，“你不喜欢吗？”
他动作一顿，抬眸：“很好吃。”
颜思月托着腮看他：“那你怎么不说话呀。”
“食不言。”
颜思月撇撇嘴，继续低头吃饭。
许久，见她放下筷子，宋闻璟才再次抬眸问道：“吃饱了？”
他的声音被食物的热气熏得比方才稍稍柔和些许。
颜思月擦干净唇角，点点头：“嗯。”
结账出门，颜思月低头看一眼腕表，拉了拉他的袖子：“宋闻璟，你之前一直念叨的那家手作刀铺就在那边，桥本先生今天也在工坊。”
他的目光沿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前方巷口一盏摇曳的灯笼上，他很久之前提过一次，那位桥本先生是业内极负盛名的锻刀大师，性情孤傲，一作难求。
“……嗯。”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刀铺藏在一个安静的庭院深处，推开沉重的木门，院中沉厚而冷冽，锻打声有节奏地从里间传来，沉稳，有力。
一位穿着作务衣、系着皮质围裙的老人正坐在廊下，用极细的砂纸打磨着一把小刀的刃身，眼神专注，见到他们进来，他只略微抬了下眼皮。
颜思月和宋闻璟一同微微颔首，老人回以礼貌，便又沉浸到工作里。
他们二人也没打扰，颜思月拉住宋闻璟的袖子，往院子里走了一小段，静静观看四周。里间的墙上挂着许多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从狩猎刀到厨刀，形制各异。
过了许久，老人才放下手中的活计，用布仔细擦拭手指，这才走过来，宋闻璟主动与桥本先生低声交谈。
他们的对话颜思月听不太懂，只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玻璃柜中一套六把的厨刀上。
它们不同于其他刀具的冷焊，线条流畅优雅，刀身闪烁着一种内敛的、如同流水般的光泽，胡桃木的刀柄被打磨得温润。
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引得桥本先生也瞥了一眼，随即对宋闻璟说了句什么。
宋闻璟闻言转头看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朝她走近一些。
“桥本先生说，你很有眼光。”他翻译道，这套刀具是桥本先生难得的闲适之作，用了特别的钢材和热处理工艺，近五年只此一套。
“这么厉害。”颜思月眼睛微微一亮，毫不犹豫地对上桥本先生的目光，用简单的日语说：“请问是否能够购买。”
宋闻璟垂眸，眼底有着极淡的、看不清情绪的笑意：“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刀了？”
“送你的礼物。”颜思月眨眨眼，“昨天小叔不是送了我夏目漱石的作品集吗？这个就当回礼。”
宋闻璟一怔，深深看她一眼，低声用中文
确认：“思月，桥本先生的作品……价格并不便宜，可以给你买几只喜欢的包了。”
“这样啊……可是我知道小叔很喜欢。”颜思月眉眼弯弯地笑了下，语气愈发轻松，“没关系呀，我这个月少买两只包就好啦，能换小叔心愿达成，怎么看都是我赚大啦！”
宋闻璟怔忡地沉默着，目光沉静，眼神深邃，试图从她笑意盈盈的表情下看出真正的意图。
桥本先生的脸上露出堪称愉悦的表情，点了点头，双手捧起刀带，亲自走向柜台。
包装的过程近乎一种仪式。
散发着淡淡油脂冷香的皮革刀带，素雅的和纸，墨色的绳结，每一步都一丝不苟，像包装一份意义重大的礼物。
颜思月刷了自己的卡，从桥本先生手中接过那个纸袋时，感觉手心都在微微发烫。
她转身，将纸袋双手递给宋闻璟。
宋闻璟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他的眼睛从她含着笑意的双眼，缓缓移到她手中的纸袋。
他明白，这份礼物的重量，远超价格本身，它锋利、精准、一如她此刻看似平静却暗藏锐利的试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应当接过这份“试探”。
空气凝滞了片刻。
他终究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份礼物。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哑了几分。他提着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泛白，“……很棒的礼物，我很喜欢。”
桥本先生在一旁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感慨，宋闻璟微笑着颔首。
颜思月没太明白这句复杂的日语。
宋闻璟翻译道：“桥本先生的意思大概是，‘宝刀赠知音’。”
颜思月了然地点点头，笑着抬头与他对视：“那我算你的知音吗？”
宋闻璟垂眸，安静地凝视她片刻：“算。”
/
回程的车厢里，那份珍贵的礼物被宋闻璟妥帖地放在后座。颜思月有些疲惫地闭目养神。
车内一路无话，某种无形的、带着锋利边缘的东西已然被她悄然送出，横亘在两人之间。
它静默地存在着。如同带中那些尚未出鞘的刀，寒光暗蕴，提醒着彼此某些无法忽视的念头和距离。
车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地滑过，车厢内明明灭灭。
回到下榻的套房，玄关的灯亮起，驱散了一小片昏暗。
宋闻璟弯腰换鞋，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
“外套放架子上，我叫人送餐，去洗澡吧。”他直起身，一边松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一边走向厨房，语气寻常得像每一个归家的傍晚，“洗完出来吃饭。”
他试图用日常的琐碎来覆盖掉今天发生的一切。
颜思月站在玄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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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外套挂起来，低头看一眼袖口沾到雪水的地方，没有动，只抬头看向他在厨房料理台边温水的背影。
灯光在他肩头投下柔和的光晕，却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神色。
“小叔。”她朝里走了几步，停在了开放厨房岛台的另一边，刻意提起，“今天那张签上，都写了些什么呀？”
宋闻璟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签文不都是这样么？”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颜思月反倒更加狐疑地走近，脚步停在料理台对面。
隔着一方台面的距离，她看着他低垂的眼睫。
“真的吗？”颜思月眨眨眼，语气轻松，“既然是凶签，那我的愿望是不是实现不了了？它有没有写什么破解之法，或者建议之类的啊？”
宋闻璟低着头，将水壶从灶台上拿下来。
他安静很久。
颜思月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终于抬眼，目光穿过台面上方稀薄的空气，落在她脸上。
“签文这种东西，总是挑人心里最怕的话说。”他放下杯子，水流声再次响起，慢条斯理地冲洗手里的那只玻璃杯。
宋闻璟侧脸对着她，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绪：“你信它，它便灵验，你不信它，它就什么都不是。”
颜思月看着他的侧影，忽然向前倾身，凑近一些，伸手按住他手中那只玻璃杯，悬停在他微凉的手指上方，若即若离。
“那它……总会给我一点建议吧。”她问，声音不高，却清晰。
宋闻璟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签文的意见不重要。”
颜思月在一旁的高脚凳上坐下，双手交叠搁在冰凉的台面上，直视着他：“小叔，你之前教过我，想要的东西要去争取，要主动去拿，哪怕是抢……”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也更加清晰：“我现在就有一件非常、非常想要得到的东西。”
宋闻璟正在擦拭台面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窗外是异国沉寂的夜，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墨色中起伏。
嘀嗒。
嘀嗒。
水龙头未拧紧，水滴落下，击在池底，余音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荡开，然后消失。
“你会错意了。”他移开视线，嗓音微微干涩。
“是吗？”颜思月依旧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曾移动分毫。
“我教你的争取的，不是镜花水月，也不是无望之念。”
“镜花水月？”颜思月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低低笑了声，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说不清的执拗，“可是我还没说我想要的是什么呢，小叔怎么知道是镜花水月，无望之念？”
他将装满热水的水杯搁置在台面上，往她的方向轻轻一推，杯壁内测迅速蒙上一层白雾。
“思月。”他的声音沉稳，毫无波澜，“有把握、有可行性的计划，从来都不需要靠算命、求签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获取勇气和支持。”
“那你呢？”
颜思月看着他，神情里是少有的认真，褪去了平日里的娇憨，露出底下坚韧的内核。
“既然算命、求签、问神求佛都是无用功，那如果是我想要的……小叔你会不会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