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四年的深冬,雪下得仿佛永无止境,绵密如絮,纷纷扬扬地落满了整个京城。
宫墙内的琉璃瓦被雪压得褪去亮色,只余一层霜白。连檐角的走兽都在冷风里成了剪影,如同这深宫一般,威仪而孤寒。
那时的李晤还未封晋王,只是宫中拖着沉疴的五殿下。
辗转了近三年的病,在岁末最冷的时节骤然转重,成了汹汹急症。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他却终日昏沉不醒,唇间偶尔溢出几声呓语,模糊得令人心里忐忑。
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浓黑的药汁一碗碗灌下去,皆如石沉大海,不见回响。
为首的院判又一次颤巍巍地跪在暖阁外,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惶:
“殿下脉象幽微,如游丝将断,臣等……实已无力回天啊……”
消息悄然在宫墙内蔓延。宫人们私下窃语,都说,五殿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坤宁宫掌事的大宫女,甚至已默不作声地备好了素麻丧服,连守灵哭丧的人选都拟定了班次,只等那最后一口气咽下去。
这样的日子熬了六天。第七日破晓前,持续月余的大雪竟意外地歇了片刻。天光未亮,守夜的宫人们正呵着白气搓手取暖,忽见宫道尽头,一个身影踏雪而来。
那人披着件深蓝色大氅,身形清瘦而挺拔,行走间如寒松立雪,自有一方风仪。他步履极快,氅衣下摆拂过积雪,却只留下极浅的痕迹,仿佛脚下所踏的并非冰雪,而是轻飘飘的云。
脸上戴着枚银白面具,遮去了眉眼,只露出线条明晰的下颌和极浅的唇,在雪色映照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宫人们噤声垂首,目光交错间却已了然——这大约就是忌虚白了。
那时的忌虚白,还是位隐居在山野间的“仙客”。京中人人都听过他的名声,说这位灵仙人身怀奇术,能活死人、肉白骨。只要有缘见他求诊,没有治不好的病。
可他从不踏足俗世,任你皇亲国戚,王侯将相,送过去的帖子也都束之高阁,不曾过问一句。
无人知晓他此番为何破了例,肯踏入这深深宫阙。只见他径自入了暖阁,这一留,便是整整三月。
起初,从紧闭的门窗缝里逸出的,是呛人的苦寒药味,混着窗外的雪气,冷得肺腑间都要结冰。渐渐地,药味淡了些,透出点清苦的回甘,像雪后初晴时,崖边生出的野茶。
再后来,有小太监隔着窗缝偷偷瞧去,竟看见数月水米难进的五殿下,已能靠坐在枕上,由那位仙客耐心地喂进汤药了。
半条已被阎罗攥紧的性命,竟真就被他这样从容不迫地,自幽冥边界拽回了人间。
病愈后,李晤便向皇帝请了旨意,褪去皇子冠带,随忌虚白离宫入山,修习医理。
连他及冠时的表字,都是这位无官无职的老师取的。皇帝对此竟也未加阻拦,只轻描淡写地赐了忌虚白一个虚衔,仿佛默许了这桩有违常理的奇事。
——司灵官。
这其中的种种曲折,宫闱内外,多少都有所听闻。
唯有失了忆的谢攸,对此一无所知。
.
全然被蒙在鼓里的谢攸,此刻只得深深吸进一口气。雨水潮湿的寒意顺着呼吸钻入肺腑,仿佛咽下一大碗冷水,刺得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银白面具覆在脸上,遮去了他所有的神情,也藏住了口中一闪而逝的慌乱。他将翻涌的心绪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无论忌虚白究竟是谁,又与眼前这位晋王有过怎样的前尘过往,眼下这重身份,已是他唯一的护身符。他不能自乱阵脚,至少,不能让对方窥出破绽。
于是当随从掀开车帘时,谢攸只顿了片刻,指尖捻了捻木头上划过的雨水,还是弯腰跨进了车厢。
乌木车厢的内里比外面看上去还要宽敞,四壁铺着暗纹锦缎,是极淡的云纹,在微光里看不真切。
角落里燃着只小巧的炭炉,暖意丝丝缕缕地漫出来,将他满身的雨寒渐渐地驱散了。
车驾缓缓前行,碾过湿漉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车厢内极静,唯有炭火偶尔“噼啪”轻溅,与两人似有还无的呼吸声,在这方寸天地里不住交织。
一片寂静之中,倒是晋王先开了口。
“你素来体寒,又最是畏冷,还总不知道要为自己添衣。眼看着就要立冬了,更要仔细着,莫受了风寒。”
他声音很轻,如同羽尖拂过平静的水面,在人心上漾开细微的涟漪。说着,他从身旁锦盒中取出一件厚氅,是深青底色,边缘镶着一圈细软貂毛,让人望之生暖。
他就这般再自然不过地倾身过来,将那件氅衣披在谢攸略显单薄的肩上,动作熟稔,仿佛早已重复过千遍万遍。
谢攸下意识闭了闭眼,便嗅到了他衣物上的味道。是杜若的香气,还带着些雨水的潮意,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车外的雨势不知何时渐渐转小,化作细密雨丝,轻轻敲打在车篷之上,发出连绵不绝的轻响,宛如情人在耳畔喁喁低语,无端搅动着人心。
“这么久不见了。”却见晋王已坐回了原处。他拿起钳子,轻飘飘地拨了拨炭火,开口仍是温和的,“你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该说甚么?
谢攸的思绪于电光石火间飞转,在此等危急关头,忽然计上心来。
与其坐等对方察觉自己的一无所知,进而识破他冒名顶替的端倪,不若此刻兵行险着,或许还能抢占一丝先机。
于是他垂下眼睫:“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晋王的脸上却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之色。他将炭钳搁置一旁,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了然道:“眼下是昭宁十七年了。”
谢攸闻言,茫然如星子一闪而过。
他这一觉睡得不辨晦朔春秋,只记得自己是于昭宁二年上了山。谁曾想一梦沉酣,竟已是十五载光阴倏忽而逝。
天意弄人,莫过于斯。
眼下却无暇多思,谢攸回了神,又问:“殿下认出我,是因为这张面具么?”
晋王目光落在银白面具上。
这张面具再熟悉不过了。他还知道,面具的眼眶处之所以做得极为狭长,只堪堪露出一双眼,是因为那人的眼角有一颗盈盈泪痣,被面具遮去了。
他知道眼前人想问的是什么,是以并没有回答问题,只轻轻一笑:“灵仙人现身人前,必会以面具覆容,从无例外。”
原来如此。
谢攸闻言,不禁轻轻松了口气。
结合茶馆里众人“忌虚白隐居在这一带”的谈论,谢攸已经将事情的大致简单拼凑了出来。
不知这个忌虚白是什么怪脾气,出来见人总是带着面具,又经常出没于附近,这才让茶馆老板、一众茶客,以及眼前这位晋王殿下都将他误认了。
他沉吟片刻。
既如此,那晋王殿下应当也并未见过他面具下的模样。
谢攸如此想着,便也如此问了出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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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眼里的温和散去了,有一瞬的错愕倏忽而过,一双子夜眼在轻盈的火光里深沉无边。
对望良久,久到谢攸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时,才听他的声音里又恢复了先前的笑意:“你现在揭下来给我瞧瞧,我便算见过了。”
说罢,他换了个姿势,二人的距离缩得更近了些,那阵轻飘飘的杜若香气便直往谢攸怀里钻。
“原来你说不记得,是不记得我了。”
晋王松松散散道,语气却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埋于地底里馥郁的酒,在这方不大的天地间缓缓酝酿开来。
谢攸抬起眼。他读不懂对方的眸子里翻涌的究竟是什么情绪,分明是轻易的一双眼,却好像笼罩一种巨大而深切的悲伤,如同潮水一般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在里面。
沉默良久,谢攸终于低声吐出二字:“抱歉。”
车厢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连雨声都变得遥远,足有百息。
晋王静静地看着他,眼底那些汹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忽然间缓缓散去,漾出一点清晰可辨的……欢喜。
好像是一种窃喜。
他的笑意很轻,却似冰雪初融,带着点暖融融的温度。
“没有。”
他顿了顿,再开口,声音却是温柔至极的。
“那些不重要。你醒来就好了。”
.
你醒来就好了。
谢攸怔怔地望着晋王。
对方的目光,就如同观心山难得一见的晴天。天光穿透层叠的松针,疏落有致地洒落在积着薄雪的青石上,暖意微醺,让人止不住想眯起眼。
那一瞬间,他心头竟生出一种错觉。错觉那些丢失遗忘的岁月,那些他不敢深思、不敢触碰的过往,都不再重要了。
至少此刻,在这摇晃的车厢里,在这连绵的秋雨里,有人对他说:你醒来就好了。
这便也足够。
“殿下,我……”
谢攸甫一开口,声音便凝滞在喉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车厢内氤氲的暖香与湿气燎灼得再也说不出。
他下意识地垂落眼睫,下颌线条绷得极紧,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微微蜷缩,泄露了心底的无措。
“不要再唤我殿下了,好么?”
晋王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比方才更要柔和些,好似漫过堤岸的细流,温温的,偏带着不容折返的力道。
“你从前是唤我名字的。李焉隅,哪怕不记得了……也重新再这样唤我。好么?”
焉隅。
这是他的表字。
是那位真正的忌虚白,当年亲自为他取的字。
谢攸又是沉默半晌,面具下的唇绷成一条极紧又苍白的直线。
厢中的炭炉又极轻地“噼啪”了一声,爆出几点细小的火星。明灭的光亮映照在他冰冷的银白面具上,暗纹流转,忽明忽暗。
唇动了又动,最终只化作极轻的两个字。
“焉隅。”
声音就像是风吹过枯枝,带着点微不可查的苦意。李焉隅指尖的动作顿了顿,抬眸时,眼底已化开一片温柔,好似被月色浸过的春水一般,悄无声息漫了上来。
他想要再说些什么,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车子猛地停了下来,惯性让两人都微微前倾。
架着车的随从在外面拍响了车框,声音隔着雨幕传进来。
“殿下,有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