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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契阔(一)

作者:别君几度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昭宁年间,秋雨瓢泼。


    京城近郊,有一茶馆依山而坐。


    雨势渐急,青瓦檐下攒了些避雨人,不想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砸下来,湿了众人的鞋袜,一时抱怨声四起,好生热闹。


    屋里正四处煮着热汤,人们躲在氤氲水雾里闲散叙话。唯有角落的卧榻铺了软垫,坐着位“不速之客”,与周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那人半支着身子倚在引枕上,青色的宽袖下露出一小截削瘦的腕骨。面具遮去他大半张脸,阴影下的皮肤透着瓷器褪釉般的苍白,显得十分清寂。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垂在手炉边缘,目光却远远落在窗外如注的雨里,像是想要透过那片白茫茫的水汽,望见什么遥杳的去处。


    新来的小二端着茶盏经过,忍不住偷觑了两眼。这客人瞧着病恹恹的,瞳仁很浅,偏生那面具下的目光极冷,陡然转过来时,竟如同檐外的雨兜头浇下,让他浑身一凛。


    直到邻桌的大嗓门一声吆喝,小二才猛地回神,慌忙低头退开,后背已浸透了。


    “你们听说了么?归鹤台要重建了。”


    这真真是个多事之秋,哪怕是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一阵轩然大波。诏下刚出半日,消息已如野火燎过京城,烧到这偏僻的山间茶馆里来了。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邻桌已有人接过了话头。


    “莫不是开春塌了的那个?”


    问话那大嗓门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仰头将半壶茶一饮而尽,抹了把唇边的水渍,便娓娓道来。


    原来有一书院旧案,隔世经年后终于就要了了。当年死了不少人,是以陛下隆恩,欲建“归鹤台”告慰此案亡魂。


    谁曾想,楼台建成那日,这新起的台子——竟塌了。


    当时主办的归鹤台一应事宜的,正是当今圣上第五子,晋王李晤。


    大嗓门眼珠转了转,将屋里左右都瞧过一遭,这才压着声音道:


    “要我说,这事根本怪不得殿下。他在归鹤台下被人劈晕了,动手的好像叫……谢、谢攸?”


    角落里那人刚掀开手炉盖子,想往里添些银骨炭。闻言,瘦长的手指一顿,炭钳“叮”地撞在手炉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在潮冷的茶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嗓门浑然不觉,继续眉飞色舞。


    “那谢攸当真是个狠角色,一掌就把晋王打晕了!更离奇的是,他竟还跑到台上,说当年书院案学子都是他害死的。你听听这话吓不吓人?哪知底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台子就塌了。”


    “连人带台,灰飞烟灭,骨头渣都没留下半点。”


    茶馆里一阵静默,唯有檐角的铁马在雨水里叮咚作响。


    半晌,一声感慨打破了寂静。


    “那可是好几百条性命啊……”


    大嗓门一拍桌子,掷地有声:


    “依我看,这人就是失了心疯。老天爷都容不下他,才让归鹤台塌掉,收了他去。”


    周遭又起唏嘘,不多时,便换了新的谈资。无人留意,角落里那个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起身,踏着满地湿痕,没入了雨幕深处。


    .


    传闻里已经灰飞烟灭的人,此刻正立在山脚的老槐树下。竹伞撑得很低,伞面拢起一片小小的,隔绝尘嚣的天地,将他包裹其中。


    那人望了眼被雨水压弯的树枝,眉头蹙得更紧,从怀里摸出方帕,细细擦过面前沾了泥点的枝干,才小心翼翼地倚了上去。


    谢攸此刻很想抓个人问问:怎会如此?


    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只是囫囵睡了一觉,醒来就丢了大半记忆的人吗?


    天地良心。


    他全然不知自己做过什么事,又曾与谁交谈。上一段完整的记忆还停留在离家,一个烟雨霏霏的日子,他孤身上山,周遭挂满潮湿竹叶的清苦气。


    再睁眼时,竟已寒来暑往,霜华初肃,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


    岂有此理!


    山上入冬更早些,谢攸在一场落雪里睁开了眼。


    他真是被生生疼醒的。这具身子不知生了什么邪病,五脏六腑都恍若被冰锥凿过,痛不欲生,连骨缝里都渗着霜气。


    好在屋子虽大,炭火倒是烧得很暖和。他倒抽了几口冷气后,不过几个来回便熟稔地放缓了呼吸,安安静静地垂着眼,将体内钻心剜骨的痛楚在肺腑间滚过整周,再细细密密地吐出去,等来新的一遭。不多时,竟也习惯了。


    峰顶的黄昏只有须臾,雪里的竹林被染上一层薄寒的光。谢攸望了眼天色,拿起面具和伞,径直就往山下去。


    总得打听下发生了什么事才好。


    谁知进了茶馆,竟听见这样一出荒唐戏。


    体内的痛还在隐隐作祟。他换了个姿势,伞面上的水顺着竹骨倾泻而下,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眉间仍是紧蹙着的。


    那大嗓门的话,大约是道听途说来的,几分真几分假尚且不知,可书院案的内情,确非空穴来风,谢攸心里最是清楚。


    茫然与心悸铺天盖地袭来,他抿了抿唇。


    .


    昭宁二年的春,来得极晚。春闱放榜那日,雪下得纷纷扬扬,红帖刚上墙面,就被漫天的飞絮裹住,浸得透亮,像血中的胭脂。


    榜上三百多个贡生,都住在西市的鹤鸣书院里,等候殿试。


    谁曾想,一夜风雪未停,前日里还在榜上鲜活的人,第二天便全成了尸首,死状惨烈,个个嘴角凝着紫血。


    他们被人下了剧毒。那毒发作得又快又烈,连挣扎的痕迹都没留下。


    此讯一出,朝野震怒,连查数月,最后株连了一大批人,血流成河。


    可十五年后,谢攸却说,当年处决得不对。这毒,是他制的,也是他亲手下的。


    难怪茶馆里的人提起“谢攸”二字讳莫如深。恐怕如今世人都恨不得将他从废墟下拉出来鞭一通尸,再挫骨扬灰,才能解心中之愤。


    可当年为什么要下此狠手,谢攸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日后,他离开谢家,一路向北,直到上了山。


    他给这座山取名“观心”。山雾漫上来时,会把京城遮得严严实实的,也把那些红的血、白的雪、哭的喊的,吵嚷的喧闹的,都隔在了雾外,一干二净。


    .


    雨在昏暗的天色里落得愈大,竹伞边缘的水珠串成帘,接二连三落在青石板上。


    谢攸正出神地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将他的思绪扯回这一片雨幕里。


    “灵、灵仙人,您且留步——”


    是茶馆老板。他鬓角的发丝被打湿了,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却把水蹭得到处都是,平添几分狼狈。


    灵仙人?


    谢攸迟疑了一瞬,半晌,才从颠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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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的话里,听明白了他的来由。


    离开茶馆后,方才那个大嗓门,忽然直愣愣地栽了下去。店家急忙让伙计去请郎中,可天色晚了,这雨下得大,山路又滑,只怕郎中到时,人也没命了。


    老板想起“灵仙人”刚走不久,就想出来碰碰运气,于是有了眼下这一幕。


    谢攸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这才恍然。


    难怪方才进店时,店家循着他的影,就把卧榻收拾了出来,又是添茶又是倒水,连送来的手炉里,烧的都是上等的炭火。


    那会儿只当人家客气,原来是将他错认成了“灵仙人”。


    不知这“灵仙人”究竟是谁。只是,听老板的意思,倒像是隐于民间的医者,在这一带声望极高,才让店家如此厚待。


    谢攸心里泛起一阵涩意。


    他原也是通晓医理的。上山前,年纪轻轻就是京城人尽皆知的用药奇才。可如今连前尘往事都记不全,更莫说治病救人了。


    偏偏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老板的眼神,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期望他能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只是那段记忆太模糊了,像被雨水浸过的宣纸,只剩下一片氤氲的墨迹,瞧不真切。


    他甚至记起方才在茶馆里,那人拍着桌子,说归鹤台旧事的模样。彼时他只觉得刺耳,此刻却忍不住想,这样一个鲜活的人,若是真的就没了,倒也可惜。


    谢攸不禁垂眸,长发随意地散落下来,沾上些水汽,透出几分湿冷,也冷进了他的心里。


    可他不是那位“灵仙人”。


    他是背负着三百多条人命,早该灰飞烟灭的罪人。若是一时心软,暴露了踪迹,引来的恐怕不仅是自己的杀身之祸,说不好还会牵连无辜。


    茶馆老板是个好心人,不该被他拖累。


    谢攸深吸了口气,刚想找个理由推脱了去,余光却瞥见远处的山道上,有一抹深色影子正缓缓靠近。


    起初只是个模糊的黑点,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随着距离渐渐拉近,才看清那是一辆乌木马车,正碾着积水缓缓停驻。


    车帘是天青色的锦缎,边缘挂着细小的银铃,此刻被浸得沉甸甸的,连声响都变得闷了起来。


    车檐下悬着的布幡,也被斜雨打透了。原是素色的底,此刻泡了水,倒像被浓墨重彩地晕染过一般,绣着的“晋”字也愈发鲜亮。


    下车的公子一身月白华服,衣料上缀着成对的珠串,在昏昏暮色下,流转着细碎的光泽,衬得他周身气度愈发矜贵。


    身旁立刻有人为他撑开油伞。他浑不在意被沾湿的衣摆,只微微侧过脸,目光穿过朦胧的雨帘,似是落在了谢攸藏身的角落。


    那双眼轻飘飘地望过来,隔着一片氤氲水雾,教人瞧不真切。


    晋王。


    谢攸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不禁庆幸起自己的脸上还有个面具,于是抬手将它压得更低些,又将身形往槐树后敛了敛,作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


    刚听说自己犯了滔天大案,准备逃之夭夭,主审官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出现在眼前。


    偏偏来的还是这个传闻中被自己一掌劈晕了的。


    雨声仿佛在天地间静了静。谢攸站在晦暗无光的荫下,当机立断,几乎不动唇地对老板道。


    “带路,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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