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恒死后,夫人病倒。府中之事不得不交给甘少爷的妾室云娘。
云娘对她一见如故,极好说话,没有不答应的。就这样,梅月儿终于见到了张婆。
张婆被捆在柴房数日,蓬头垢面、食不果腹。这厢见了门口猛然一亮,射入的光线照着一袭月白的裙子。
她误以为是夫人、小姐,或是府上管家的姑奶奶,膝行数步,不敢抬头,俯身便“砰砰”地磕了几个头,口里叫道:“求奶奶超生,求奶奶饶恕,我万不是贼啊!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尽了,确实是托人走门路进来,教训我们家那丫头的!谁知贱人翅膀硬了,竟然……”
梅月儿还从未见过她这样。
张婆有两副面孔,遇见像师父那样出了名的摇钱树,就把头放得低低的,笑得谄媚;遇见底下的小丫头,便动辄打骂,没有理由地贬损侮辱,像是要把别人牢牢地踩进地里。
“我师父的遗物都被你抢走了。”张婆的头顶上,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她猛地抬头,看见自己嘴里骂的“贱人”站在面前。
梅月儿说下去:“将那些东西还我,我便放了你。”
张婆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
她如丧考妣地倒在地上,哭丧着脸:“……那些金银头面……都叫我、叫我用了!”
月儿掐住她的衣服,手指绷得发白,将张婆提起来:“其他的东西呢!她房里其他的衣服首饰,她的诗稿!她的曲谱!都到哪里去了?!”
“首饰都……当了。”张婆颤颤巍巍,恐惧于梅月儿脸上翻涌的怒火,“值钱的都当了……只剩下卖不出的旧衣服和一些书……”
梅月儿抬手啪地甩了张婆一个巴掌。
她用了全力,掌心一阵发麻。月儿心中沸腾的怒火一点点冷却,长吸了一口气,说:“还剩什么,都找出来给我。”
张婆头晕目眩了半晌,恐慌地连连答应。
四月十八,月儿寻回了师父的一件旧衣,几本曲谱。有了云娘帮衬,她的出入还算自由,于是偷偷当掉了自己的首饰,加上积攒的银钱,买了一口薄棺。
棺材里,梅月儿将那把两次断弦的老琵琶放了进去。
它很好,只是终究是属于师父的,应该随师父到地下。她强行把琵琶留在身边,只不过是让它不堪重负、发出弦断的哀鸣。
梅月儿在坟前磕了头,说了会儿话,在外面买了些吃食,傍晚才回去。
关押刺客的地方守备森严,尤其是齐骤所在之地。他被单独审讯,除了薛琅的人马,几乎没有人能接近他。
她踌躇半晌,试探地迈入高高的门槛,踩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就在侍卫按剑阻拦之前,关悦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月儿的肩膀,她亮出暗卫的令牌,劲装佩剑,立在月儿的裙摆侧后。
侍卫拱手行礼,关悦道:“这是梅姑娘。主人的朋友。”
闪着寒光的剑刃向两侧推开,侍卫们忠诚而沉默,纪律严明得可怕。
梅月儿紧张地吸了口气,走过披甲佩剑的侍卫,她悄声道:“关姐姐,你吓我一跳……你们习武之人,走路都没有声音吗?……怀瑾哥哥怎么有这样多的侍卫?”
关悦轻轻笑了一声,耳语道:“这都是主人的家将部曲。”
“部曲?”梅月儿从前也听过这个词,是乐班里闲聊,提起哪个大人是武将、立过战功,家中豢养部曲兵士。后来他死了,剩下老母孀妇、并一双幼弱儿女,却没有任何人敢欺凌,就是因为他豢养的家兵仍旧报答他的恩情。
“怀瑾哥哥,是武将之后吗?”要真是上战场动刀枪的恩怨,那有这么多仇家似乎也不算稀奇。
关悦想了想:“算是。”
当今陛下能短短两月内从清都起兵,大破神仙关,杀进玉京宫城,以清君侧之名将成宁旧臣屠杀殆尽,逼死废帝,怎么能不算一种武德充沛?
牢狱中地面冰寒,空气潮湿,倒是没有什么味道。内里暗无天日,两侧的烛火忽明忽暗。
梅月儿走着走着,几乎都要感觉不到关悦姐姐的存在,每次她想回头的时候,关悦却会再一次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
就这样,她才有不断的勇气继续向前,走到囚牢边缘。
这里只关了齐骤一个人。
四周没有刑架,看不出审讯时是否动用刑罚。里面有一盏很微弱的烛火,照出地面上蜿蜒的锁链。
齐骤实在是太没存在感了,在幽暗的环境里,如果他不肯现身,月儿就算睁大眼睛努力去看,也找不到他的身形——锁链不动,没有呼吸声,里面简直像空的。
不知从何处讲起,她干巴巴地开口:“你……为什么再来找我?你不是已经被发现两次了吗?早该放弃刺杀,赶紧逃走,跑得远远的。”
月儿逐渐摆脱不安的情绪,她道:“谢谢你为我偷来我的身契,那时我是骗你的,我不会离开青州,对不起。”
这一点,她确实有些愧疚。
在她说话的时候,齐骤正在静静地观察她。
他的伤已经不打紧,毕竟,薛琅似乎没想要了他的命。此人竟能这么轻易饶过一个几次三番想要了他的命的人,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薛琅令人医治了他的伤,没有用刑,审讯的过程中平静至极,他问了一句:“你是成宁遗孤?”
他是。他的家人全都死在薛琅一家手中。齐骤只是冷冷沉默,听到这句,才沙哑着嗓音回答:“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次换薛琅沉默,烛火徒照,两人一个在囚笼内,生死不由自己做主,一个贵为东宫太子,却像有无数根枷锁缠绕着他,沉重得连呼吸都嘶哑。
似乎是一声叹息,又似乎没有。薛琅道:“我会将你押送回京。”
除此之外,再不复言。
对囚犯来说,这比他预想的刑罚拷问还更可怖。齐骤不愿领他的情,这种宽容究竟算什么?猫哭耗子,令人恶心。
月儿显然也被这种伪善蒙骗,她全然信任薛琅,甚至连脱身的自由都拱手相让。齐骤暗想。
梅月儿将灯盏从架子上拿起来,举灯靠近,没等她寻觅,蓦然照见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一直就在旁边盯着她,鬼一样,一股偷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她吓得惊叫一声,转角处等她的关悦闻声迈出一步,随后听到月儿惊喜地说:“你的脸色还不差!我以为你就要病死了!”
齐骤没好气道:“死了与你何干。”
梅月儿弯起眼睛:“说什么气话!你看你,又凶。我昨天细细地问过云娘,甘恒暴虐成性,以势欺人,有好几桩命案在身,只是没案发罢了。只要把这事翻出来,我想甘老爷和夫人不敢怎么样,为了儿子赔上全家,不合算。”
“我杀了人。”齐骤冷冷道,“你不怕?”
“也看杀的是谁,甘少爷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当为民除害。”月儿道,“但你以后改了,别杀怀瑾哥哥,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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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齐骤听前半句,不作声,听到后一半,面色凝霜:“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好人?”
“那你三番两次害人家,人家怎么不追究你呢?”梅月儿理所当然地道。
齐骤一时气结,说不过她,窝火得舌头根儿都疼。
月儿手中的烛火靠近了些,她忽道:“原来你长这样。”
他伪装易容的脸卸去了,露出原本的相貌。他的皮肤很白,嘴唇却鲜红,貌若好女,像索命的冤魂。
梅月儿这么仔细地盯着,齐骤却别开头,不让她看,道:“是我自己找死,和你无关,你不用凑过来好像欠我一样,非要施恩,我不稀罕。”
月儿敷衍地“嗯嗯”点头,道:“你不稀罕,你是飞檐走壁的高手嘛,话本里说的轻功绝顶,说书人嘴上的来无影去无踪……”
“你这等高手怎么还落入网中,被抓住了呢?”月儿话锋一转,笑道,“可见天网恢恢,连你也逮得住。这下好了,不用被人发现,你好跟我讲讲,你跟人家到底什么恩怨?”
“你!”齐骤气得咬牙,“他全家没有一个好东西,罪恶滔天。”
梅月儿微微一怔,对方的恨意不似作伪,难道她家中真是什么贪官酷吏,草菅人命?
她再问,齐骤却闭口不言,再也不想理她。月儿知道他还计较着自己当时没有立刻跟他走、不相信他。
梅月儿打开食盒,将微凉的食物端出来,随后从怀里掏出几张用油纸包着的饼,有她的体温,饼还热气腾腾。
她一样一样地塞进囚牢里,手腕伸进去,将饼硬塞进他手里。齐骤倔强地跟发了毒誓一样,手指握拳,攥得紧紧的。梅月儿一时好笑,猛摁一下他手腕上的麻筋。
他马上老实了,还剩嘴硬:“我不会吃的。”
梅月儿自顾自道:“总之,只要怀瑾哥哥不追究,你这还不算一定会判死罪的吧?我帮你求情,只要你别把从前惹的祸说出来,还是有希望的。”
她也不知道齐骤从前都杀过谁,杀得是好人还是坏人。
齐骤插不进话,他幽幽地盯着梅月儿的脸,心想,他最大的罪名是反贼,按律夷九族,神仙难救。
不过他的九族也就只剩自己一个人。
月儿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反贼这个罪名。或许到了玉京,他就能去九泉之下见他的亲人,死,对齐骤而言,不过是归乡。
他最后说:“你不必求他,这事,他不会答应。”
这位东宫太子,他也略有所知。薛怀瑾一向不追究私怨,事事秉公办理,清正得让人反胃,就好像他从没参与过十年前的血案。
梅月儿却道:“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要是真得坐几年牢,我会借钱来看你的……就当谢你把身契给我。”
“借钱?”齐骤皱眉。他在梅月儿身边观察过,她不算是太穷,手里有些散钱和首饰。
这些钱已经给师父买了棺材,刻碑立冢了。梅月儿此刻身无分文,听到他质疑,也被自己穷得一阵惆怅。她道:“这你不用管。”
月儿说完了话,想起一会儿还要回去学认字,她理一理裙子,起身跟他道别。
齐骤看着她把灯烛放回原位,火光变得微弱,周围再度只剩下一片黑暗。他的黑暗中的视觉也极好,看着她素色的裙摆远去。
她走了,他的骨气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低下头,咬了一口饼。
饼很好吃。
似乎,他也没有那么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