痣。
两颗别无二致的痣。
在眼前人的脸上。
连位置都与出土的女尸一模一样。
伏檀忘不了手伸向水棺内时,棺液中泛起涟漪的尸身。
繁复的殓衣重重包裹住沉睡千年的身体,她就那样静谧地泡在褐红棺液中,鞋履静静浮出水面,像睡着般。
细看,眼皮半睁着,一不留神,便会对上她的眼珠。
透过浑浊的水底,微微发笑。
他曾通过女尸的脸复原了壁画的脸,补全了那些斑斑剥落的缺破。
那两颗痣,是伏檀日夜对着图层分析的像素、是在炭笔下描摹千百遍的两颗墨点,有一日卧室困倦,再次醒来时,手中不知不觉多了支画笔,连梦中也在描摹她的容貌。
数次想忘记,数次入梦,深刻进他的脑海,无法忘怀。
伏檀僵直定住。
任由刘煌咬住手,在虎口留下两道血牙印,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觉,目光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的脸。
原来,那两颗只存在于画上的眼下痣化形受骨、活生生闯入现实,是如此震撼。
千年前的画布动了起来。
不再是在脑中模拟的想象,不再是壁画上永远定格凝固的一个瞬间。
眼前女子的轮廓与画中人的脸重叠,穿过遂古的洪荒,冲溃他的所思所想。
摄人心魄。
直到被人一拳打上眼窝,伏檀才木然从状若入定的怔愣中回魂。
刘煌夺过刀,抹了抹唇边淌下的血。
那并不是自己的血,而是伏檀的。
虽说不明白前一刻还与自己你死我活的人为何突然刹住动作,但机不可失。
刘煌眸光一凛,运剑挥臂,朝被打退数步的男人砍去。
剑刃乘风挥来,伏檀抬手格挡。
鲜血迸溅,落入碧蓝水塘,漾开红莲。
水面彻底猩红。
险些削掉脑袋的利刃嵌进伏檀的掌心肉里,剑身上还残留着刘煌的血,此刻与他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你我,滑落的血珠彼此交融。
一击即中,刘煌抽回剑就要再看,可剑身怎么也拽不出,那人挨了一剑,竟狠狠握住了她砍来的剑。
“放手!”
伏檀置若未闻,只是痴痴地盯着她的脸,眼眸迷离,如春酒醺然。
甚至,握得更紧了。
血随着他的掌心缓缓向上,裹紧了剑尖,殷红滋滋如细雨断线。
刘煌心中一坠。
以往宫里也不是没有一心求死的疯子,但此人眼中没有半点与那些人一样的求死之意,反倒是……
她感到一股执迷,难以名状的执迷,看不透,也看不懂。
剑身好不容易拔出,刘煌惯力小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伏檀。
已经太迟了,不能再拖,想到山上在等药的阿婴,刘煌眉心一蹙。
不能再拖了。
她沉腕使剑,朝伏檀刺去。
下一瞬,转身出水,向屋舍内的药箱跑去。
伏檀正静观着,那张眼前惑乱他心神的脸忽地不见。
霎时鼓声惊落,震醒幻梦。
他倏忽悉数回笼思绪,眼神重新明朗,腾出水面追上那抹取药的背影。
一握留住摆动如刃的衣袖。
刘煌回身悍然长剑出鞘,企图击退他。
就在剑身即将刺入伏檀胸膛之际,飞光袭来。
手中剑被打掉,数道飞镖快不见影,订在木桩之上,刘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速一瞥。
来人神容苍老,眉眼间布满眼纹,水光照映着他满头华发。
他神情严肃,淡漠望着身为不速之客的自己。
刘煌以剑抢地,挺住自己的身子不至于倒下。
好饿,上一次吃饭时多久?
四日前?五日?
“帝陵禁地,岂容你胡闹?”老迈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洞窟上方,冷酷肃杀。
短刃飞来夺命。
刘煌本想抵挡,但两眼一黑,顶地的剑刃崩然断裂,碎块浮光点点。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
饿昏过去前,她的脸全然转了过来。
“陛下?!”
*
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声音衰老。
直觉在不住地叩击她:
不对,应该是个比这更年轻的声音才对。
梦里,刘煌又回到了久远的宫殿,回到眼睛一片漆黑时。
礼官阿九搀扶着她下床,说今日宫门侍卫哗变,杀了不少人。
他捂着她躲进衣箱里,脚步声远了又近。
殿外一声掌掴。
叛乱的侍卫大骂着抓来问话的小食官,永阳公主根本不在此地。
割下最受圣宠的永阳公主头颅祭旗,是一桩对皇帝宣战的挑衅,没人不想做。
刘煌躲在衣箱里,听见侍卫的怒吼,听见男孩磕头哭泣,然后是利器出鞘,有什么物什闷声倒地了。
纷乱的步履声逐渐远去,她听见倒地的物什偷偷起身,缩进了她的床榻。
这年的宫卫哗变很快在镇压中落下帷幕,灵帝将参与者夷灭五族,连同被侍卫逼迫的内监、躲在伙房没有作为的宫人、不敢上前护驾的妃嫔,一律凌迟。
因为他们没来救驾,没有作为便是罪。
但爱女刘煌无恙,灵帝转怒为喜,将她抱入怀中爱不释手。
龙袍冰冷,阻隔了体温,刘煌贴到一片冰凉的胸膛。
“父皇真的什么都答应儿臣吗?”她仰头。
“那……儿臣想要一支保护儿臣的暗卫。”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暗卫了。”
她对着床底捉出的小食官道。
“养好了伤,你便不能待在宫里,要去我的公主府。”
躲在她床底活命的食官被销除宫籍,即日起,他不再是天家的奴婢,而是公主畜养的私奴。
更低贱、更卑下。
身处皇宫或许有缘博君王赏识,而做公主府的私奴,还是个暗卫,是一条太监都嫌弃没有前途的路。
他走在她的轿子下,混一众随行的奴仆间,去往未知的公主府。
白衣苍狗,久到刘煌从公主变为一国之君后,他才卧在她的膝头坦白,那日闯进她殿内的是他引来的,是他带的路。
他从来贪生怕死,愧做为主人舍命的暗卫。
“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是你。”刘煌嗅嗅鼻端,“你身上有香,是木樨花。”
那夜暗卫冯樨无声,只是紧紧拥住她的双腿。
即使明知自己曾几乎置她于死地,她依然选择了宽恕他,还让他做她的暗卫……
若没有一位公主对他说成为她的暗卫,自己,或许已死在了宫闱的清缴里,变成宫外示众的一排骨架。
暗卫冯樨年幼时做过食官。
为食官时的经历被抹去,公主府的人只晓得这是个爱惜脸蛋、做饭好吃的暗卫,不当暗卫时,是个厨子。
冯樨不喜欢遮面,但为执行任务不得不时时换脸,浪费了本身一张好脸蛋。
对千人有千面,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按规矩,对主人也需得遮掩真容。
可面对刘煌,他从不遮面,只愿以那张名唤冯樨的脸来见她。
即使她无法视物。
其他的人皮都太逊色,是虚伪的假物,不足以得配女帝刘煌。
见她,是他为数不多能展露真容的、最放松的时刻。
仅此一刻,不是待命的暗卫,是冯樨。
*
湿润温热的事物擦上脸庞,刘煌眯了眯睫。
那股湿热移开,脸颊立马微凉。不多时,又有东西贴上了脸,这次不再热得烫人,温了许多。
“冯樨……”
干瘪如枯木的手一顿。
擦拭突然停下,刘煌一个激灵,从梦中睁开眼。
“醒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悬在头顶,与她昏厥过去前听见的声音如出一辙。
床前的人面罩遮脸,但边缘透出的皮肤掩不住的衰老,依稀可见。
老人从热汽蒸腾的水盆拿起帕巾,拧干,擦拭着刘煌的脸,力道温和,与之前袭击她的老者判若两人。
“给你喂了粥。”他不愿与她多做交谈,伸臂要继续擦她的脸。
刘煌卒然起身,拔剑护身,半天方想起来剑早已折断。
而与此同时,她望见了水盆里自己的倒影。
水面如镜,她脸上的泥灰尽数不见,露出白净的皮肤,五官清晰。
“你如今亟需休养,莫要乱动。”
刘煌快速夺过枕边短刃,对准老人,“你便是那人口中的父亲?”
那人自然是指伏檀。
“你可有姓名?”刘煌问,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守陵人无需姓名,我们相当于已经‘死’了。”
守陵……
山上便是自己的陵墓,刘煌疑心,态度也放软了些:“尊长可是女帝故人?”
沉默片刻,他答:“不是。”
“我不过是宫内老奴,依贵人之命守陵,女帝,没见过我。”
究竟是谁会派人守陵,透过面罩望着里中眼白污浑的眼睛,刘煌一时间脑内掠过无数人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与触觉能与眼前的老者对上。
面前陌生的老者实在太老太老了,暮气满身。
极有可能做此举的便是阿九——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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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自己的白事是交由他操办的。
也就是说,阿九还活着?
“尊长可知派你们守陵的人是谁吗?”刘煌抱有一丝期望,希望听到熟人的名字。
果不其然听到了故人的名字,但不是阿九,“冯樨冯大人。”
“敢问冯大人现在——”
“他死了。”
一言而蔽,老人不再多言,端着冒尽热汽的铜盆跨出门槛。
他步履矫健,依稀能看出年少时必是练家子。
只是无论再如何保持着身形,难以磨掉的龙钟老态幽幽地,随着穿堂的风儿吹动衣摆,从踵间、脖后的细微里露了出来。
守陵人要防备天灾人祸,朝廷大多会挑身体壮硕之人,冯樨是暗卫统领,手下掌管一干暗卫,挑个壮硕忠心的人守陵不难。
老人回来了,脸上面罩依然。
不摘面罩不是大不了的事,许是暗卫经年日久的习惯,当暗卫之人防备心强,人前时刻戴着面罩,唯有冯樨,仗着好看不爱戴面罩。
只是没见过女帝这点,这可难办了。
若是见过女帝尚好说,她大可谎称自己是自己遗落民间的子嗣,坏就坏在没有见过。
刘煌绞尽脑汁想着当下的生存危机。
一,如何与没见过女帝的人攀关系,让人放了自己;二,若攀关系失败,如何在暗卫手里杀出去。
“你的脸还需再擦一遍。”
一块湿热贴上刘煌。
她愣了下,被一个老人家如此细腻擦着,着实有些诡异。
见刘煌下意识稍稍别过脸,捏着帕巾的手僵在半空,收回。
“晚生得罪,还望尊长能解我一事。”
“何事?”
“冯大人因何而死?”
面罩下的眼神变得犀利,“你问这个做甚?”
“冯大人乃女帝麾下,我听阿嬷讲传闻时时长听过此人,不料竟是真的存在,故而好奇了些。”
没有回应。
在刘煌以为吃了个闭门羹时,终于听得一声。
“守陵人不管地上事。”
言外之意,冯樨的下落他们不听不闻。在被派来守陵之时,地上的纷争也好,恩怨也好,与他们都无关了,守陵之人事死不事生。
“既如此,尊长又是如何得知冯大人已死?”
“若没死必然有人来,没有便是”他略顿,似乎想到什么,“便是一个都没活下来。”
户门外几声咚咚,叩在门上。
刘煌的注意力被拉住,老人打开半扇木门。
伏檀跪在门外,半边脸被刘煌打成了熊猫。
还是鼻塞的“熊猫”,着实可怜。
刚打时看不出伤势,待过一阵再看,该肿该青的地方一个不落。
他抬起鼻青脸肿的脸,嗓音清醇:“父亲,两个时辰已至。”
“再跪两个时辰。”
刘煌注意到除了自己打的伤外,他肩上露着晕倒前没见过的瘀红,是从后背渗出的血。
一鞭鞭的,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似乎在泄密,此地刚经历过一场惩戒。
刘煌看着长跪门前的人,他垂下头,没有半点言语,沉静如水,安然地跪地受罚。
等等、门外的景色?
“你不是说你们住在地底么?”刘煌瞧见门外的疏星朗月,向跪在门外的伏檀轻笑。
“他骗你的。”
面罩下的老人出声,“地下是以防万一的避处,久居易病。”
刘煌看向地上的伏檀。
说不出何处怪异,他抬起头望进门户内时,目光宁和安绥,似在刻意避开与自己目光交汇。
“你待如何罚他?”此处没有第死人,刘煌忽悟老人问的是自己。
老人道:“护陵不当,妄造杀孽,言而无信,与俗世人交,自是该罚。”
“这是尊长家事,轮不到我来做主。”刘煌婉言谢绝。
面罩下的眼神闪动几瞬。
“晚生还有一惑,”刘煌记起一事,“晚生倒地前听见尊长出言,不知是否是听错了。”
面罩下的人静着,等她的发问。
刘煌匀长的呼吸略加快,凝眸道:“你唤我陛下。”
“不曾说过。”
“逆子,进来。”老人敲敲拐棍。
伏檀膝行向前,被一棍压住肩头,摁在刘煌身下。
棍子很细,生生遏住他的肩,犹如一根定海神针。
“认罪。”
“做错之事,我认受罚。”伏檀言辞矜重,不复先时气质。
先前说话时,他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言毕,长跪在地的人望向她。
“但是,帝陵不可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