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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出棺

作者:薛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业十年,宣帝,崩。


    ——《南汉.宣帝本纪》如是说。


    身为公主时的刘煌不会想到她日后会有弑君弑父,更不会想到自己会以帝王之尊撒手人世。


    生前烈火繁花,死后极尽哀荣。


    她自然也不知晓千年之后,一名少年用手托举着她的真迹归国的故事。


    关于女帝亲笔所写的诏书被后人出土、又在某段艰苦岁月里掠夺至异国他乡,被当地华人伏氏家族拍下捐赠回国、列为国宝云云。


    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人尚想不到身死百年后发生的事,古人就更想不到千年后会有一群怪胎,为了让他们随意写过的一张纸回归祖国而不惜付出鲜血。


    就像刘煌也想不到自己没有位列仙班、没有下入阴曹地府,而是重活一遭。


    日月轮转,星霜屡移。


    她在地底长眠,与埋葬她的那座大山一起安息。


    山峦是岿然的钟罩,树林是持仗的高僧,拦住任何搅扰女帝清梦的匪徒。


    地面铁骑纷乱,兵戈震天,刘煌躺在宁静的棺木里,无知无觉,无喜无悲,一如胎儿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中。


    好久没有睡得如此尽兴了。


    自从登基为帝,每日都是磊成小山的奏疏,刚批完睡不出几个时辰,早朝了。


    以至于刘煌生前每日眼下吊着两团乌青,怨念很大。


    礼官总要嬉弄她:陛下这是眼下有山河,眼底装山河。


    但登上高楼,听着重楼的挂灯声、十年复建的民居热闹熙攘,刘煌又忽觉,这桩买卖很值。


    有哪个帝王不希望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点建树?


    只是不知道,她耗尽心血守护的山河,如今,是何模样了……


    *


    积水的棺木上,最后一层棺盖板发出一声吱扭。


    几串珠玉状的气泡从死人口端浮上水面,沉寂不知多少岁月的棺液第一次有了波动。


    有一只手,探入棺中,摸上棺内女尸半腐的尸身。


    刘煌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僵化的脚踝处传来一股活人双手的温热,猛地睁眼。


    望见一张脸。


    ——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戴着乳白色半遮住口鼻的奇怪覆面,身上穿着袍子般严严实实防护的奇装异服。


    他对上她,眼底划过一抹见到美玉的惊异,手中拿着探量的仪器记录着什么。


    好大胆,竟敢直视天颜!


    刘煌当即出手掌掴,却发现身体动弹不了。


    周身的意识在棺木揭开刹那溃散,弥漫于一迭又一迭棺液之中……


    忽然,画面远去,开棺之人的神容变得模糊散乱,一切化作水面晃动的散影。


    凌乱、空洞。


    沉于黑暗……


    再次睁眼时,她感到身骨轻飘飘的,悬在半空。


    低头,是一间从未见过的通明馆室。


    方才掀开自己棺木的男人正坐在桌前,用一把小刷子,细腻扫着墓中提取的壁画。


    刘煌飘下来,完成了想做的掌掴。


    然而无济于事,她半透明的身躯径直穿过了对方,只带起一阵无主的微风。


    光闪了几下。


    正在修复壁画的男人似有所感,却看不见她。


    这时,刘煌才看清他手边的壁画。


    千年的时光侵蚀,壁画剥落,画中人原本俊美窈窕的身影失去眉眼在内的大半块脸,笼罩了几分阴森、恐怖。


    这是她?


    这可怖的模样竟然是她?


    那便更不能让人看见了,她想捂住男人双眼,谁知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壁画上她褪色的残躯,似被吸魂。


    刘煌感到冒犯,又掀起一阵掌风,男人着急忙慌去整理吹乱的资料。


    桌上的《宣帝本纪》被微风轻轻翻动,停在属于她的扉页——


    宣帝刘煌,后宫淫|靡。


    她在故事的终点看着自己的一生,身旁的男人也在出土的文物里,看着她的一生。


    她记起来了。


    她是宣帝刘煌。


    是南汉的公主、她和过亲、弑过父、做过皇帝。


    然后呢?然后死了。


    再金枝玉叶、天之骄子,都不过腐气裹尸,死同庶人,生前涌动无数风云之人,也必会被风云涌动。


    记忆潮水般汹涌而至,头痛欲裂。


    刘煌的魂魄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周身白光熠熠,再不见任何人的存在……


    ……


    砰,沉重的棺木被推开,从里伸出一只手来。


    刘煌按动棺内机关,彻底从半挪的棺盖中探出胳膊。


    一只年轻、红润的手进入视线。


    这是……她现在的手?


    她浑浑噩噩地摸着恢复到年少时的躯壳,脑中仍在纠缠着方才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的男人她不认识,梦里的场景她更是没见过,莫非自己这副躯壳真会如梦境中一般被人开馆启坟?


    那个男人……


    脑中一阵眩晕,耳鸣伴随疼痛而至,梦中人的脸逐渐模糊。


    刘煌摸上自己的脸,打算搜搜棺内有无陪葬的铜鉴照下容颜,却不知铜鉴长什么样。


    许久,摸出一个铜绿色老到掉漆的万字纹圆形铜块,再一看正面,镜面已完全生锈。


    她下意识想随手扔掉,鬼使神差地,忽而想到梦里的那些穿着防护服挖掘自己坟墓的人,竟依稀升起一股此物对自己是废铜烂铁、对他们则貌似异常珍贵的预感。


    铜鉴没有扔,被安安分分摆回了棺材内。


    梦里的棺椁积了一箱的棺液,眼下的棺椁内空空荡荡,棺壁粘着些许水珠,俨然在缓缓凝水。


    怕是再过上不少年,最终会变成梦中那口水棺。


    刘煌舒了口气,好险,在被人开棺前醒来,也不知外面的天下如何了。


    可惜刚要直起身子,她便撞到了千斤重的天。


    椁室的盖板是自己的礼官亲自敲定的,上好的漆木,层层封死,绝配。


    刘煌有冤无处喊。


    她不会要成为头一个在自己的墓里活活闷死的墓主了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椁室内皆是份量不轻的铜鼎、铜甑、银豆金灯,不知哪来的茜红锦袍险些绊了她一个趔趄。


    终于,在一堆轻巧的书简掩埋下,一道方正的孔洞若隐若现。


    受楚地巫风影响,南汉的葬制常会在椁壁开一方孔洞,巫觋扶灵施法,以便魂魄进出。


    孔洞的大小原是无法令大多成人进出的,万幸,刘煌身骨退回了年少时,比死前略窄些,刚刚好卡出孔洞。


    除下厚重繁复的寿衣,她屏住呼吸,冒着风险小心翼翼钻出了棺椁。


    老尸刚出棺,就差点被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薰晕。


    墓室黑黢不见五指,阴冷刺骨,宛如冰窖,像是死了百来只耗子,腐气淤积不散。


    刘煌捏住鼻尖,忍着呕欲摸黑前行,除了在棺椁正前方隐约撞到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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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挺挺的物什外,沿途一路非常顺利。


    还好自己不是什么贪图享乐的皇帝,没让人将墓穴建太深。


    用工匠退离的小道走出墓室,刘煌才发现,裙摆不知何时被勾破了,甚至划破了她的腿肚,锋利的血口子若隐若现。


    想来是那具撞到的物什勾的。


    一声鸡鸣划破长空,山色空蒙,幽兰生咽,郁青的竹叶滴露清响,她深深吸一口山气入肺,墓内憋闷的不适顿然疏解。


    这一世,她不是皇帝了。


    ——“阿九,朕一直很想看看,自己铸造的天下是什么样的。”


    ——“陛下铸造的天下,自然是华灯美屋,鳞次栉比。”


    ——“那你,能替朕看一眼吗?”


    耳畔响起前世与礼官的对话,刘煌禁不住笑出声。


    当年百尺明堂之上,她诉说着自己的希翼,无数次满怀希望想看一看自己经手的世界,也曾幻想过来生百年后,望一眼没有见过的河山。


    现在,她统统能见到了。


    刘煌新奇地打量着被秋色点染了每一层叶的乌桕、草垛里一触则闭的含羞草,随林间黄莺哼唱着宫内的礼乐,缓缓向山下走去。


    墓泥侵染女帝的衣袍,她一身污糟,形同乞儿,看不出男女,过路之人避之不及。


    或者说,此地根本没有什么人。


    有的只是残垣断瓦,以及路边散落的灰白骨骼。


    刘煌不知走了多久,日头偏西都没找到一处客舍落脚,昏黄的天里,这具几十年没活动的筋骨终于支撑不住倒下。


    迷迷糊糊间,她掉入水中。


    霎时睁眼,自己已经身处一口大锅,兵痞在锅底生火烧水,锅内的人哀嚎着。


    肉香从另一口已经煮沸的锅中传来,食弃的女阴散落墙根,木桩子做的烧架上,烤着半熟的婴孩,烹香扑鼻。


    水中的孩童帖着刘煌的衣角嚎哭,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手被绑缚着,动弹不得,周身的水在不断加热、窒息。


    就在锅水开始冒汽之际,一把长矛飞来,刺破陶锅,锅身破裂,刘煌连人带脚滚落山坡,回望一眼山上,集结的民兵正与吃人的士兵交战。


    *


    “醒了醒了!”


    有人在擦着她的脸,她听见孩童闹腾的呼喊。


    “谢天谢地,我就说阿嬷拜庙有用。”


    “这位就是在锅里护我的姊姊。”女娃娃勾起刘煌的手,举向身旁的老妪。


    小小的人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全然不见在锅里哭喊的模样,刘煌嗓音沙哑地咳了几声,被人扶住。


    “恩人刚发了场热,不宜下地。”


    祖孙二人将刘煌按到床上,透过狭矮的窗子,她望见了屋外守着的民兵。


    这是处自守自卫的小村落,自女帝走后,新帝即位,宗室相残,兵伐四起,社会的秩序一朝崩塌,史料里只言片语的崇德五年,不知囊括了多少人命。


    好几日了,刘煌从无尽的恍惚中回神。


    女娃娃一边替床榻上沉默寡言的阿姊端药,一边咿咿呀呀地吵着老妪要听故事。


    “那你答应阿嬷,听完就去睡。”


    “听好了,从前啊,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娃娃,她是天子的女儿,宫里的公主,女娃娃长大了,做了皇帝,阿嬷是个大姑娘时,在城里见过她。”


    “现在呢现在呢阿嬷?”


    老妪垂眸,仿佛陷入对美好而逝去的时代的怀念,“她死了,死在了三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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