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犹黄昏之时，正因晨昏交替的模糊瞬间那样不真切，人们才只能着眼于今。】
人总是要死的。
这是每个人类孩子随着成长会逐渐意识到的事情，注定的死期早早告知，像常识一样融入日常生活，反而不叫人因此感到惊慌恐惧了。
千寻也是如此，死亡，生命的尽头，她早早在幼稚园时就知晓，过了迷茫期就是接受期，而今几十年时光荏再，终于迎来自己亲自面对的经历期。
第一次察觉到死亡的气息来临，是在一个久违的晴朗午后。那天之前雨连下了一周，好不容易见到太阳，千寻心念一动就坐到了庭院的椅子上，想晒着太阳睡一个暖洋洋的午觉。
入梦后她却梦见了十岁的自己，一个人站在那座有着通往油屋世界通道的森林里。
“差不多该走了吧？”小千寻眨了眨眼睛，指着那道无门之扉对她说。
“……去哪里？”千寻看着那道门扉，直觉地感到不妙，提出了疑问。
而小千寻笑了笑，回答的语气很理所当然，好像这是什么非常简单的问题。
“彼岸啊，是时候了。”
“人总是要死的不是吗？”
下一秒千寻从梦中惊醒，眼前分明是落满阳光的庭院，她却好像体会到寒冬才会有的刺骨般的疲倦，要被心里泛起的种种情绪彻底埋没。
有魔力的人偶尔会做预知梦。
而她在诞生于世的第一百年，终于预知了自己的死亡。
人死后会去哪里？
幼稚园上的第一节生死教育课在教完最基本的理论后，就是自由的讨论时间。
可那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对生死的有限认知只够讨论到动画片里面主角诞生的那一幕特写的哭泣镜头，以及大战最后反派落败的大片硝烟。
在一堆重点逐渐变成动画片的讨论里，千寻听见有人举手这样去问老师。
提问的孩子来自一个单亲家庭，难产的母亲是目前人生中最浓墨的一笔，孕育着这个问题的诞生。
那是千寻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年纪太小，并不够她去真正理解死亡，也自然没有兴趣听完老师最终的回答。
她回过头看向窗外，那里种着一棵小树，当时正当早春时节，枯木复苏冰河化川的季节，有株嫩芽钻出枝桠，在微风中颤巍着与她对上目光。
现而今过去快一个世纪，当初就读的幼稚园早就改成了公园，那棵小树也要被称作老树了，到了春天也依然有枝桠冒芽。
前不久千寻还路过它，秋风里旧叶飘落，正正砸到她怀里。
也是在那时，千寻又一次想起来了这个问题。
只不过想知道答案的，终于是她自己。
“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千寻呢喃着这个问题，从怀里拿起了那片落叶。
白龙正站在身边，没有错过她的声音，但他佯装不闻地沉默着，下意识逃避了回答。
可是千寻再一次重复了这个问题，音量也恢复正常，她捏着那片叶子，转头与白龙对视，语气坚定地讨要着答案。
“……不出意外的话，会去彼岸。”身为自然孕育的神明，白龙目送过很多人类离开人世，也出于好奇，试着探知过他们的下一站。
“彼岸吗……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千寻转回了头，右手把那片叶子塞到口袋，左手就拉上白龙，继续往前走了。
白龙任她拉着自己，回想起那片被浓雾遮挡的河川之侧，人类走过长桥，身影就消失在那片空茫白雾里，而他在人间，再也不曾遇见同样面容。
彼岸之后，与尘世就再也没有关联了吗？
白龙知道千寻想要求解的真正的疑问，可到了这里，便是他也没办法回答的事情了。
于是他没有回答，而千寻也没再发问，两个人带着晚餐的食材走回家，好像和平时的日子也没什么差别。
可他们都清楚，在那片叶子落下之后，有什么就开启了倒计时。
即便不去谈论，不去触碰，也逃避不了。
从回忆中再度回神，千寻扫视了一圈庭院，地面已经零零散散飘了不少叶子，花圃里除了特定的秋季花正精神，别的早就凋零了。
再有小半个月，秋季花也该开花了。
这么想着，千寻站起来推开门回到房子里。
白龙最近很忙，经常不在家，独自待在家千寻才发现原来房子这么空落，哪怕有再多家具和物品，也难被一人份的心跳填满。
是因为做了不安的梦吗？她忽然感到无比孤独，格外渴望白龙能陪伴在身边。
犹豫了一下，千寻抬手施了一个魔法，把白龙今日在家里留下的痕迹现形。
魔力从掌心飞撒到空气里，很快又闪着光汇聚成一团，白光摇晃着拉长又缩短，慢慢变成了白龙的模样。
千寻的魔法已经施展的很娴熟了，幻化出来的白龙和本人很像，对上那双绿色眼眸，千寻都不由呼吸一滞，微睁大了眼。
毕竟只是显踪魔法，[白龙]在幻化出来后就转身回了房间，尽职模拟起今天白龙的行动。
千寻没有跟着，她站在原地，静静等着[白龙]再一次出现。
她的幻形魔法锁定了白龙，所以不会有幻形的自己出现，于是千寻只能看见[白龙]再一次推开门，半伸出手拉着什么人进浴室洗漱。
看他把手搭在那人肩膀，温柔地拉下毛巾替其擦拭脸庞，眸底一层细碎的微光。
往常这个时候，千寻闭着眼，任视线遮蔽，自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从来没有想到过，白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千寻静静地看着，洗漱完毕的他又拉起手，一边说什么一边把人带到桌边坐下；而他自己则是马上又走到冰箱，挑选起食材，要准备早饭了。
即便背对着桌边的人，[白龙]嘴角也是微微扬起，时不时点头，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千寻也就想起，寻常早晨总是自己在说话，时常浮现的新奇想法，夜晚入眠后光怪陆离的特殊梦境，日常施展魔法的奇妙探索。而白龙总是安静听着，偶尔出声回应，最后端着早饭坐到身边。
早饭后白龙就要出门了，他最近似乎为了什么事很忙碌，千寻收拾起早饭留下的碗筷，大声说着再见，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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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顾得上回头。
而此刻的千寻得以重现,[白龙]在离开家前，其实在门口小站了一会，他看着厨房的方向，明明回应千寻告别话语的语气很平稳，眸底却在刹那间压抑着浮现了悲伤。
静站了一会，大概是千寻收拾的差不多要回头了，他才真正踏出脚步，把门从外面轻轻关上了。
门被扣上，再怎么小心也会发出声响，早晨被水声掩盖过去的动静，现在在安静的房子里很清晰。和声响同步变化的是魔法，魔力从门缝钻入房间，波动着变回白光，又慢慢散开，尽数回到千寻掌心。
掌心有些发热，千寻垂眼盯着那处，方才涌现的那股悲寂没能被安抚到，反而因为所见所闻更加躁动了。
人总是要死的，这是她早早就知道的事情。
对那会的她来说，这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于是除了记住之外，没有更多情绪了。
然后她在十岁，与白龙相遇；学会魔法后，又在十七岁与他重逢；两个人互相陪伴到她如今快百岁，度过了整整八十三年。
人世间有多少人可能都不一定活的了他们相伴的时间这么长，只是从正常角度来说，因为有魔力会魔法而无病无痛活到如今的自己，已经比绝大多数人类要幸运了。
甚至刚好是第一百岁，卡在了一个普世认知令人惊叹的寿命线。
因为魔力，因为白龙，她能一直维持着年轻面容，人总是容易被视觉影响，镜子中看见的自己没有变化，就好像时间流淌并不迅疾了。
可事实证明，只要是人类，总归还是要迎来生命的尽头的。
生活如此平静，连她居然也就如此淡忘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千寻忽然明白离家前白龙静静望着自己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了。
一百年，是她从诞生至死亡的全部人生，可对于神明来说，实在是短暂的近似于无的岁月，而白龙当然意识的到这一点。
那样悲伤的眼神，像是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说不定从一开始牵起她的手时，他就已经做好准备了，担心着下一“秒”就是永别地去珍惜她的每一份表情每一刻声音——毕竟人总是会死的。
千寻半弯下腰，把脸埋在掌心。
好不甘心啊。
一直以来没能看见的注视，没能察觉的笑容，没能感受到的情绪，以及更多未能看见却能因此想象的画面，被摆在台面就没办法当作不存在。
不想就到这里，不想就此分别，还想陪着他更久，相互依偎着，一直一直啊……
原本想借着魔法安抚的悲寂心情，却因为那些没能及时看见的光景而更加剧烈了。
掌心湿润了，眼泪流淌过了那发热的地方，也染过热量，要滚烫起来。
心脏好痛，身体好重，千寻几乎要跪倒，被翻涌的情绪压垮。应激反应那样强，她又后知后觉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大部分人类总是避讳在幼童面前提起生死，好像这是什么消极事物，提起便会挫伤新生儿的成长积极。
可明明畏惧死亡，本就是体验过活着珍贵的人才会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