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看不清其他人的脸，但林微羽依旧能清楚敏锐地感知到所有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
林微羽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投影上的铁证。
他想狡辩，说亲子鉴定未必不能造假。
可做不了伪的帝国鉴定证明就在上面，血淋淋的红色印章向所有人宣告，他的秘密已经彻底败露。
此刻他仿佛回到小时候的绑架现场，那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无情地将一张证明扔在他脸上，打碎他的泡影般的梦。
任他如何哭嚎耍赖，真相也不会因为他的举动而更改。
或是探究好奇的，或是同情宽慰的，甚至还夹杂着幸灾乐祸或鄙夷的，数不尽的目光裹挟着各异情绪一起涌过来。
不同的人长着同样一张脸，但他们的一道道目光，却都一样，犹如实质刺向他身体的利刃，好像要将他的皮整个剥下来，叫他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
这让林微羽身体发软，他用颤抖的双手捂住眼睛，恐惧惊厥到想要立刻逃跑。
公爵府独子向来是我行我素，任性妄为。就算林微羽现在是被戳穿了的假少爷，这一点也不曾改变。
在众人的注视和呼喊下，林微羽推开想要扶住他的菲尼克斯和冲下台来跟他解释的宋高旻，他撞开人群，仓皇逃离。
塞尔萨学院的开学仪式，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中止。
林微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塞尔萨学院的，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返回公爵府的星舟上，前面是不认识脸的司机。
这还是林微羽第一次乘坐出租星舟，本来是该有些新奇感的。
但是经次此突变，当下，他有些不太想和认识自己的人接触，不想在那些人眼里看到任何相关的情绪。
同情他、怀疑他，或者是观察他，都不行。
无数纷杂的思绪在脑海里环绕，叫嚣着要他给出解决方法，吵得他头疼。可林微羽已经无力去思考，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回家。
“司机师傅，能再快一点吗？”林微羽催促道。
“已经很快了，再快就要超速吃罚单了。”星舟司机看了眼目的地，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跟林微羽搭话，“你是去公爵府看热闹的？”
林微羽本来不想多说什么，但他听到了关键词“公爵府”，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司机，尾音上扬：“嗯？”
这疑惑的信号被司机师傅接收，他热情地和他交流新鲜的八卦：“星网热搜上都爆啦，你不知道？好吧，可能是你没高强度在星网冲浪，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词条是‘伯爵自爆换子，公爵独子陷真假少爷疑云’，新鲜的瓜，可刺激。”
林微羽愣了一下，随后手忙脚乱地去摸向腕表，刚一打开自己的光脑，虚空的屏幕上立刻弹出很多条信息。
他逃离学院时，听到的叮叮咚咚就是这些。
[宋高旻：小羽，你听我解释，那是我父亲换的，只有他能动我的光脑，我完全不知情！]
[宋高旻：你去哪儿了？小羽？]
[宋高旻：千万别冲动，千万不要做傻事，我之前承诺过，你要是无家可归我会收留你，现在依然作数。]
……
中间夹杂着菲尼克斯和莉莉的问候，甚至还有很多他并不相熟的同学。
很快，林微羽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莫川昀：我看到消息了。]
[莫川昀：林微羽，你之前就知道，对吗？]
看到这些文字，林微羽仿佛能听到莫川昀的声音在质问他，字字皆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呼吸和心跳一滞，随后更加快速地反扑，林微羽只觉得呼吸困难，喘不上气，连看这些文字的勇气都没有。
林微羽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手指胡乱左划，将这些弹出的消息全部都划走，然后点开星网，居然先看到了宋永安自尽身亡的消息。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林微羽脸色不大好，关切道：“是身体不太舒服吗，我看你脸色好白，想要下去缓一会儿的话，可以提前跟我说一声。”
“不用。”林微羽摇摇头，咬牙继续往下翻相关消息。
宋永安是畏罪自杀，尸体在伯爵府被发现。根据星网最新消息，已经确认了他的死讯属实。
临死前，宋永安在星网上发布了一则长文，上面详细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和换子经过。
林微羽没耐心一个个字看完，只捡着重点，扫了眼自己想看的部分的大概——原来他林微羽才是本该在贫民窟长大的孤儿。
宋永安将被遗弃的幼儿从垃圾桶里捡出来，趁宋永宁生产大出血的混乱时刻，让他的命运与公爵府独子的命运进行转换。
真正的公爵府独子被扔在弃壤星，任由其自生自灭。
一开始，宋永安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复，想让宋永宁像他一样，只能养大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后来他发现莫川昀没死，便改变了主意，决心让宋永宁亲自体验血缘与亲情的抉择，看看那种偏爱到底是血缘还是愧疚。
而将这一件事告知帝国所有人，便是宋永宁对宋永安最大的报复。她的选择将会被全帝国所关注。
完成这个之后，他甚至无需亲自看到宋永宁的选择，便将爵位与烂摊子一并扔给被领养的长子宋高昇，自己转身从伯爵府的天台一跃而下。
林微羽将腕表关闭，琥珀色的眼瞳因紧张恐惧而紧缩，好看的眉毛拧成一团无解的结。
他的父母，不对，应当是莫川昀的父母，现在应当也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说不定会打包把他扔出去。
至于他自己亲生父母……
林微羽想过他们会是什么样，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甚至幻想过他们威胁自己要告密，自己无奈只能花钱摆平。
可他没有想过，他们是不想要他的，刚一出生就要把他扔进垃圾桶。
大概这也是一直以来，根本没有人找过来的原因。
之前林微羽会觉得庆幸，现在他只觉得委屈。
林微羽双目紧闭，忍住鼻腔的酸涩，强迫自己消化掉这短短半天内发生的一切。
不久前他还在忧心罪证的问题，这下不用担心了，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都已经知道了。
公爵府未必会再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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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哪里还有其他去处？
林微羽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自从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公爵府独子后，他就开始对学习上心，想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当初他问过莫川昀：为什么要来塞尔萨做特招生？
莫川昀给他描述了一条贫民窟孤儿的生存道路，涉及到如何攒钱，如何赚钱，如何努力才能让自己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林微羽大受震撼的同时，也开始意识到这条道路自己走不通。
对莫川昀来说，这条道路尚且要如此努力谨慎，生怕行差踏错导致前功尽弃，更何况是完全没有学习天赋的自己。
他娇生惯养惯了，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离开了金钱和权力的滋养，就会迅速失水枯萎。
摘下公爵府独子的光环，林微羽发觉自己竟然完全没有能够独立生活的本领，他是一株注定要依附着他人才能生长的菟丝子。
那么，除了公爵府，他还能依靠的是谁？
下了车的林微羽宛如一具没有躯壳的幽魂，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下脚步，困惑地站在原地。
一时之间，除了公爵府，他竟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
林微羽站在原地，打开光脑，边翻看联系人边咬着自己的食指关节，稍微熟悉些的联系人都在学院，不熟悉的连脸都对不上。
突然，一条消息弹出来，眼前闪过熟悉的名字。林微羽的手指轻轻触上去，消息便展开了全貌。
[莫川昀：军部的任务被暂时搁置了，我在赶回来的路上。]
林微羽慌乱地将这条消息划走，加快脚步进入公爵府。
大约是为了消息封锁，以往佣人繁多的公爵府此时空无一人，林微羽畅通无阻地进了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细密的汗珠黏腻在身体上，呼吸的热气几乎能够温暖全身。狭小的空间反而让林微羽更有安全感，他团在那里，像是团在母亲的胞宫中。
光脑的消息打破了这种安全，林微羽捂住耳朵，不想去听，却反而误触到了腕表，反应过来的林微羽闭眼都来不及，就看到了莫川昀的下一条消息：
[莫川昀：我们之间的账，等我回来和你慢慢算。]
林微羽不敢细想这账怎么算，本来他已经足够自信莫川昀喜欢他，喜欢到可以轻易拿捏的地步。
可是现在东窗事发，林微羽就不敢这样自信了。细数自己对莫川昀做的事，只一条隐瞒身世就足够他偿还一辈子。
正在他惶惶不得安心之时，三条新消息跳了出来：
[A：我可以帮你处理掉莫川昀，只要你向我请求。]
[A：莫川昀没有了，就算你不是公爵夫妇亲生，他们也只能继续养你。]
[A：这不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对吧？如果实在觉得良心难安，说不出那句话，也没关系，只需要回复我一个“1”，我就能看到你的决心。]
林微羽困在被窝里，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最后一条消息。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过了不久，林微羽手指轻移，做出了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