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蝉鸣刺耳，闲暇的锦鲤只管在池中自在地游来游去，哪管岸上人影婆娑，沉默无语。
裴执上前一步，可以用半个身子挡在青岚面前，恰似一堵人墙隔开了她和沈煜。
“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岂可纡尊降贵，这些小事就交给下人去做吧。”他将沈煜的一切举动纳入眼底，神态却好似古井无波，半点情绪都没有泄露出来。
“浅画，凝书，还不快陪大小姐去更衣。”
有了长公子的吩咐，浅画凝书这才敢上前来，一左一右立在青岚身侧，扶着她走出水榭。
裘许宁见状，也立马接话：“我随你们一同去，免得你们不识路。”
言毕，几位姑娘都离开了水榭，只余裴执和沈煜相对而立，似敌似友。
日头正盛，裘夫人担心太子中暑，叫下人送来满装冰块的冰鉴。
然而水榭内两道身影不晃不动，亦不言语，下人们摸不清里头的情形，一时踟蹰在水榭外不敢靠近。
此刻的沈煜哪里还顾得了炎热。
他静静收起帕子，双手负在身后，端出储君的仪态，俾睨裴执：“孤不知裴卿是何意，三番四次阻挠孤对青岚的心意。”
裴执亦是君子端方，不卑不亢，面对沈煜依然双目平视：“殿下，青岚志不在深宫，殿下何必为难她。”
“你非青岚，怎知她志在何处。”
裴执：“微臣与青岚自小相伴，她的品性我最清楚，她志在高山，远视川野，绝非那等攀龙附凤的女子。”
“殿下连她的为人都不了解，就想表露心意，不觉得太唐突吗。”
“大胆！裴执你竟敢质疑孤唐突，你以为你是谁！以为孤当真不会罚你吗？”沈煜脸有愠色，明显被激怒。
裴执微微垂首，语气坚定不移：“微臣此刻只是青岚的长兄，想为自己的妹妹说句话。若殿下连这样的话都听不得，那微臣便无话可说。”
“微臣先行告退，殿下自便。”他甩开袖子，头也不回离开了水榭。
沈煜留在原地，心间憋着一股郁气，随时都要爆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有什么错。
偏偏裴执处处与他作对，频频坏他的计划，令他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可裴执不是普通臣子，他是父皇亲自选的大理寺卿，刚正不阿，气节风骨皆为当世第一流。
这样的人，即使沈煜贵为太子，也轻易动他不得。
所有的怒气只能独自消解。
石桌上摆放的纸笔锦盒，在沈煜愤愤地一甩袖之下，“哗啦”一片抛向地面，溃不成军，惊得游鱼四散，溅起的水花落到九曲桥面。
另一边，青岚在浅画凝书服侍下，重新换好衣裙，对镜理理鬓发，依旧雍容尔雅，不失分寸。
她步出更衣间，裘许宁就立刻迎上来：“我母亲派人来过，要你将赠她的礼物带回去，喏，给你。”
裘许宁将祖母绿手镯交给她。
“许宁，这怎么好，我既赠给裘夫人，岂可又要回。再说这镯子不值什么，是我的一点心意，烦请你带给夫人吧。”
裘许宁二话不说，将锦盒塞到她手中：“我娘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嘛，从来不收受他人之物，就连太子送来的东西也都一并打发回去，你就别跟她犟了。”
“你若真有心，以后常来府中看她就是，比送什么珠宝首饰都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岚自认拗不过裘许宁和她母亲，只好让浅画接过锦盒，主仆几人准备告辞归家。
裘府大门口，裴执早备了翠幄青绸车等她。
她敛起裙裾，倾身欲上车，裘许宁却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后背，引起她的注意。
裘许宁朝裘府大门后努努嘴，只见布满垂丝青萝的游廊下，隐隐立有一道人影，形单影只，似有无尽失落。
裘许宁询问：“要不要去告个别。”
青岚却爽快地摇头：“我对他无意，何必多此一举徒添烦恼。走了。”
她的倩影藏入车厢内，那道人影微微一动。
裴执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像无数个从前一样，安稳地护送青岚回家。
*
星奔川骛,岁聿云暮。
从浓密高大的梧桐树上飘落的第一片黄色树叶，预示着暑尽秋来。
雁高飞，云影绰，风微动，水浅流。
这些年复一年的平常景色，落入裴青岚眼中，却是挥毫点缀的画上千秋。
她的案前，总是墨香阵阵，衣袖还带着点污染的墨迹，可这并不妨碍她带着些书卷气的美。
这些日闲来无事，她起雅兴绘了两幅轻罗小扇的扇面，一幅扇面画的是美人赏秋菊，人比花娇；另一幅则是塞外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中间隐隐有牛羊的身影。
两幅扇面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之作，而是早已为它们选好了主人，依照主人的癖好来绘。
她早预计好了，美人赏菊赠林灵，塞外草原赠裘许宁，扇掩美人面，她已经能想象二人收到小扇的丝丝喜悦。
扇面绘好，她将配饰任务交给浅画凝书，自己则在美人榻上舒服地靠一靠。
温煦的日光透过纱窗，斜斜地洒进屋里来，不止在地面铺了一层金黄，还在她脸上落下几丝跳跃的线条。她微微合目，十分舒适地享受秋阳的光芒。
浅画与凝书则静静在桌边为小扇缀上精致的流苏。
此时，大夫人杨氏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寻她。
杨氏一向持重老成，今日的脚步却有些急躁。
见母亲脸上有几分担忧之色，青岚便猜到定是家中出了事。
她从美人榻上起身，整理裙摆，款款走向杨氏。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山涧清泉滴到石上：“娘，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来了？”
母亲主持府内中馈，一大家子的大事小情都要经由她过问，平常无闲事，她很少会来疏竹院。
杨氏坐在圈椅上，浅画将桌面上扇料都归整收拾好，凝书则为杨氏沏茶。
杨氏忧心忡忡：“岚儿，你父亲下朝归来，说你长兄在朝上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场面弄得十分难堪。”
青岚为母亲奉茶，急着问：“长兄在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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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向来沉稳，从未出过差错，今日却是为何事如此？”
杨氏：“说是为太子立妃一事。”
青岚痴迷画中世界，浑然不知朝廷要为太子选妃。
“此事与长兄有什么关系？”
杨氏叹气：“本来是没关系。哪知殿下说他有了心上人，执意要立那人为太子妃。偏偏你长兄脑子不知发什么热，拼命阻挡太子立妃，说什么立妃一事事关江山社稷，不可凭太子喜好一人独断，当即上表陛下为太子广选适龄女子充盈东宫。”
“太子不肯，就和你长兄驳论起来。”
杨氏的眉头始终拧着，没有片刻舒展。
青岚听到这些，心弦一下子拧紧，崩崩的几乎要断裂。只有她知道长兄为何会如此。
她试探性问出口：“太子可有说出心上人姓名？”
“自然是没有，否则此刻京城就该变天啦。”杨氏用帕子擦拭额头，尽管她的额角并没有汗渍，“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的福分，能得太子青睐。”
青岚小声嘀咕：“这也不见得是什么福分。”
杨氏没太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内情，包括母亲。
杨氏却依旧喋喋不休：“要命的是，陛下竟然认为你长兄的建议极好，当即就下旨广选太子妃，命四品以上官员家中有合适女孩的都可参选，听说气得太子当场跳脚，拂袖而去，连陛下的面子都没给。”
如此情形，杨氏光是想想就觉得瘆得慌。
青岚无比惊愕，按此条件，光她们家就有三个未出阁的姑娘能参选，未及笄的裴嫣除外，更不消说四品以上的官宦权贵数量之多，这下怕太子殿下要挑花眼了。
不过如此正好，见得多了，没准太子就会移情别恋，不在她身上浪费心思。
杨氏见她不语，继续说道：“你长兄得罪了太子，这往后可怎么办？来日这天下可是太子的。”
杨氏所虑不无道理，毕竟太子是君，裴执始终是臣。君要臣死，尚且不得不死，何况是这种琐事？
青岚身在局中，与母亲所见不同：“娘，你忘了，长兄是纯臣，不站党争，不屑权斗，一心只为君主天下。他这样难得的臣子，别说当今天子赏识，就算来日太子继位，也会给他三分敬重。”
“太子如今与他意见相左，不过一时被情所迷，等太子羽翼丰满、慧眼识珠时，自会明白长兄的用意。娘，你就不要担心了。”
杨氏有些错愕地盯着女儿的小脸，白净无瑕，天真懵懂，没想到对朝堂之事却看得如此通透，比她这个当娘的还胜好几分。她反握住青岚的小手，语气轻柔：“岚儿，还好有你在身边宽慰一番，娘这颗心才算安稳下来。”
她凝望着女儿那双漆黑晶莹的眼眸，惊讶地发现从其中流露出的婉转眼波竟然与当年的傅夫人如出一辙。
杨氏骤然心头一紧，絮念着：“要是你能一直在娘身边该有多好。”
青岚不明所以：“娘说什么胡话，我自然会永远陪着您。”
杨氏抚着她的手背，默默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