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冷寂之中，嵇泓好似陷入了冗长的梦境。
梦里流光幻影，他艰难地立在原地，脚下不断切换着场景，但始终无法停留在任何一处。
终于，那疯狂切换的场景在某个个瞬间停下，光芒骤然暗下来。
他停在一处空旷的室内，不甚光亮的烛火在铜台里幽幽摇晃，烛芯缀着点焦黑的烛花，吐出来的光都带着漂游的虚浮。
“洵知。”
随着这一声呼唤，嵇泓的眼前愈加清晰，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从那烛光上凝聚在呼唤他的人身上。
棠絮晚无力地陷在在藤椅里，偏头轻倚在椅背的上端。
一只盘蟒的鎏金祥云杯倒在歪斜地倒她手里，透明的水渍沾染在指腹边缘，微微染湿着她的袖口。
初生的华发缀在她的鬓边，容貌与嵇泓记忆里所剩无几，只是平添了几分岁月的磋磨。
嵇泓平白觉得，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棠絮晚了。
他渴求地前行一步，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没有那么利落，竟拖着无尽未知的疲惫与孤凄。
炭火病恹恹地烧着，半烬的炭块躺在灰里，偶尔吐出几缕飘得极慢的烟丝，缠在燎炉边缘。
“洵知。”棠絮晚嗓中沙哑，又唤了他一声：“我这一生好似从未如此叫过你。”
嵇泓莫名悲从中来，鼻尖酸涩，生出的泪花刺痛他的眼眶，喉间尽是腥涩之感。
棠絮晚的眼眸半阖，更像是没有睁开的力，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可知，今日我为何一定要见你一面？”
嵇泓默不作声，扣在袖下的手死死攥紧，克制着自己的反应。
棠絮晚便继续说：“多年前，我与你约定三日之期，那三日东宫风平浪静，我枯等了你三日，没能等到你的回答。你可还记得？”
这话令嵇泓呼吸发紧，眼底映照出室内的幽幽烛光，如同希望滑坠其中，在他死气沉沉的眸中燃起几丝生气，又生生抹去。
棠絮晚苦涩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掺杂着酸涩的无奈：“我一直知你顾虑颇多、畏缩不前，可你却许我自由，许我那天高海阔。
“你说你会送我出去，可是我还是留在这东宫中，困在了这深墙内。”
嵇泓不可置信地踏前一步，粘稠的地板又拉扯着他停下。
门缝外透进来的寒风刺骨，漫过满覆灰烬的炉中炭。
“我像是你手里的纸鸢，远了你便要拉一拉，若是近了，你又会步步后退，生怕这纸鸢坠了。”
棠絮晚自嘲一笑，泛红的眼尾尽是悲凉与空茫。
“你不欲帮我，我却得襄救自身，原本今日我就该离开这里的，原本你我就此便不再见了的，可惜……”
话堵在舌尖，棠絮晚的身体猛地一震，好似被什么重击胸口，鲜血从唇角溅溢，从藤椅间翻倒下来。
手中杯“呛啷”坠地，在屋内乍起一声尖锐的磕碰声。
嵇泓奋力拉扯，对抗着无形的阻力，踉跄着冲了出去，半点往日的端方都未有存复。
他抛却了狗屁的世俗礼节，遗忘了秉持着克制自持，几乎本能的把棠絮晚抱在怀里。
嵇泓想说话，喉间却好似塞着蓄着血的棉花，任他如何挣扎也发不出一声呼唤。
他伸手去托棠絮晚的下巴，想抹去她唇边的下淌的鲜血，却越涂越红，抹开的尽是残忍的别离之色。
她下颌的凉触目惊心，冷意从嵇泓的指尖一路冰冻至心脏。
棠絮晚用尽最后的力地抬起手，抚上嵇泓的脸颊，那灰败的眸里像是织着满布灰尘的蛛网，令人看窥不清内里的悲凉。
“是我错信，是我天真，我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她抚摸嵇泓的食指处留有一道经年的伤疤，细长地突出着，嵇泓积蓄的眼泪汩汩流下，滞留在伤疤之间。
她噙着唇间的血：“嵇洵知，往日不追，今日，你我之事，尘埃落定。”
“若有来世，我不要遇见你，不要记得你，不要……再等你。”
那沾着血泪的手从嵇泓的脸庞滑落，嵇泓的手颤抖得握不住劲，无论怎么抓也抓不住那只垂落的手。
他撕裂的嗓子里发不出半点音，崩溃在如同利刃毫不留情地剖开他的心口，掀起惊涛骇浪的疼痛。
那翻涌的痛感贯穿前胸后背，痛得他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在他眼前消散为齑粉。
嵇泓仓皇地伸手去抓，却一丝一缕都没能留下。
他的身体像是陷入深不见底的雪川，在冰窟中不断地下坠，手里物什的缺角在这磕碰中戳到他的掌心。
是那枚海棠云纹玉佩。
嵇泓心头震荡，那雪川倏而见底，将他抛于苍茫旷野。
跌落的失重感促使嵇泓猛地倒吸一口气，他睁开双眼，床顶幔帐的云色继而撞入眼中。
他无所顾忌地起身，胸口处崩裂的伤口溢出大量鲜血，从他新换的衣衫中急速渗出。
一个双手环胸抱剑的男人倚靠桌前看着他：“还作啊？你要是再不醒我真就把你丢棺材里了。”
嵇泓听到有人声，根本不管他说什么，抬声问：“太子妃何在？”
他的声音里掺着不同寻常的激动，问得那人一愣，顺着他的疑问答了：“你莫不是糊涂了，还是被刺客打伤了脑子，当今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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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娶妻，我朝哪来的太子妃？”
嵇泓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太子妃”这个称呼，更不清楚当下的情况，只是在本能地发问。
“棠絮晚呢？棠絮晚在哪？”
虞子骞拧起眉头：“你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了？”
嵇泓踉跄着前进几步：“告诉我，她在哪？现在怎么样了？”
虞子骞拗不过嵇泓，啧口一声答曰：“棠姑娘不是欲嫁东宫吗？当然是还在太子安排的宫外别苑里了。
“你不正是昨日从她那别苑回来，在路上遭遇了刺杀吗？”
嵇泓单手撑桌，另一只手覆在还在不断冒血的胸口，喃喃道：“太子别苑，遭遇刺杀……”
“是啊。”
虞子骞放下手里的剑，也撑在桌子沿边缘，剑鞘和镂空梨木的桌面一碰，发出哑涩的声响。
“你‘死’的这几天，太子和皇帝先后的叫遍了太医来府上，一群庸医全都束手无策，纷纷说你回天乏术。府里都买好棺材挂上白布了，就等着你咽气，直接办丧事呢。
“我倒是十分想知道，是什么人能伤你至此？”
嵇泓完全不在意男人的冷嘲热讽，魔怔地说：“我须得见她。”
“嵇洵知！”
虞子骞被忽视得没辙了，插科打诨的心情荡然无存，干脆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你可知你暴露了你武功的事这事有多严重？多年隐藏，稍有不慎就会被打上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标签。若是再查出……”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拉住要拖着濒死的身躯出门的嵇泓：“你想死也要拉着我一起吗？”
虞子骞眼里的不羁沉淀成坚定：“告诉我，是谁？”
可那些生死攸关之事全然不肯入耳，就这般毫无痕迹地飘过嵇泓。巨大的沉痛压在他胸口，迫使他马上想见到棠絮晚。
屋内陷入争执的僵局。
“太子殿下到——”
一声响亮的传唤从门外传来，打破两人的僵持不下，虞子骞只得松开了拦截他的手。
萧荣晔忧思深重地推开门，见到襟前鲜血淋漓的嵇泓扶站在桌前，先是惊愣，随后快步靠近过来搀扶。
“先生醒了？怎么无人知会孤一声。”他回首高呼，“太医呢？人都去哪了？都给我叫过来！”
嵇泓顺着他视线向门口探看，压紧前襟的手失力缓松。
那未关的门扉处，棠絮晚正收伞看来，伞骨沾染的雪花簌簌滚落。
细雪拂过她年轻的面容，发丝随着风雪舞动，扫过淡粉色裘衣，目光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