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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 23 章

作者:君不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报纸有好几份,横跨三月,细看会发现并非来自北方任何一家报社。上方黑体大字“申报”。


    ——七月一日,沪城证券物品交易所开业。


    ——七月中,广告栏中,几日间有一交易所出现。


    ——八月,除股票外,棉纱、麻布、煤油等,市价顿俏。


    ——九月,本所股暴涨。


    中秋后,月亮弯成镰刀,勾住漫天星子,像勾住了碎金块。来自十里洋场的报纸,染上一股贪婪的气息。


    约莫五分钟后,隋和光放下报纸,揉按下鼻梁,很快,笑了下。


    他无言以对。


    玉霜说:“您好像不惊讶。”


    隋和光幽幽道:“不,我很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股票?”


    “因为想挣快钱。”


    隋和光拍拍衣服下摆,站起来就要走。


    玉霜忙请他回来,只能说实话:“我父亲还在世时,家里也富裕过几年,在沪城租了公馆,对面恰好是一家洋行,负责发售股票——您听过橡胶股么?”


    十二年前的旧事了,玉霜准备好解释,不料隋和光说:“兰格志公司炒作,橡胶股价飙升?”


    “是,六十两拉高到千两,我父亲很眼红,去了洋行开户,他当时连橡胶是什么都不知道。”听不出怀旧或怀念,玉霜平铺直叙:“最后他用跳江告诉我一个道理,永远别赚最后一块大洋。”


    隋和光评:“听起来,钱不是好东西。”


    玉霜笑着接:“但没钱就当不成东西。”


    隋和光问了几个基本的投资问题,玉霜对答如流,他解释:“有时晚上没排戏,我就贿赂师兄弟和守门的,瞒着班主去上夜校,数学会计金融,都学一点。”


    “夜校不查身份?”


    玉霜想了想,实话实说:“进去前,我先学了做假证。”


    他把这场交谈当成一场考核、一场发难,有问必答,摆低姿态。然而隋和光话锋一转:“能做假身份,不能从戏班子逃出去?”


    把玉霜拦在戏班的,是那一方身契。


    玉霜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过去,一怔,还是迅速回:“夜校收钱,不会严查身份。”


    “你没有想过赎身?”


    玉霜自嘲:“攒钱比我想的难。白天我脱不开身,更没机会盯盘。”他停顿一拍,说:“但现在不一样了。”


    隋和光从玉霜的视线中,看出某种势在必得。


    隋和光似乎觉得有趣:“你在找我……要钱炒股?”


    玉霜说:“算是。”


    隋和光问:“当初你连自己都买不回来,今天又凭什么敢闯股市?”


    玉霜回:“凭今天后将入市的本金,都是我用自己的积蓄挣来的。”


    七月前,他积蓄一千,购本所股与他股,到九月,本金翻三番——股票发行初,总是要涨一涨的。


    玉霜说:“我不向您借钱,更不会挪用您公司的现金,只是邀您合作。”


    思路很简单:南北将开战,黄金必涨,那就买入标金期货,择短期合约,以少许保证金撬动大额交易。战事一开,市面恐慌,待金价陡涨即刻平仓,获利了结。


    但相隔千里操盘太难。


    隋和光是有南方的人脉的。


    玉霜平静接受隋和光的审视。屋内只能听到报纸翻阅声。


    隋和光再开口,不提股票。“我记得,你是江南人。”


    九月份的报纸上全是沪城中秋盛况,广告栏中一摩登女郎在推销月饼。他问玉霜:“想过回家吗?”


    玉霜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话:“我家里人都死完了。”


    “那讲讲吧。”


    “讲什么?”


    “你的家人,还有不能回的家乡,”隋和光收起报纸,“林三求我来安慰你,但我一点不了解你,总不能胡说?”


    玉霜:“……”


    “你随便讲,我随便听。”


    隋和光吃着枣片,现下又不觉得这寂静尴尬了。约莫两三分钟后,玉霜平淡叙述:“爹死后,我娘改嫁,嫁一个,死一个,最后那个叫孙麻子,命硬没死,但我娘被打死了。”


    “我忘了我娘的脸,忘了我爹,唯独记得孙麻子。”玉霜说到此处,笑了下。“可见我是格外记仇,睚眦必报的。”


    那笑平静而森冷。


    隋和光听得皱眉:“是姓孙的把你卖到了戏院。”


    玉霜说:“本来想卖妓院,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改戏院了。”


    台下练功,变化最明显的是手,先起水泡,再成血泡,磨破了,血糊在手心,结茧,就能继续抓枪舞剑。脚也差不多。玉霜不怕,他是个男人,有手有脚,自然有出路。


    故事没有后续,两人都知道后续。隋和光说了些话,没有一句安慰,只是闲聊,到后头,两人还聊到枪法实操。


    最后。


    毫无过渡,隋和光道:“我不会跟你合作,要打仗了,跟南方牵扯上风险太高,不划算。你也该及时收手。”


    玉霜没说话。


    他气着了。


    如果隋和光一开始就说不行,玉霜不会气,偏偏隋和光跟他弯来绕去聊一堆,牵动他怀旧的心,最后又干脆拒绝。


    气着气着,又笑了,边笑边摇头,取出一薄张牛皮包着的合同,摊开在隋和光眼前,甲方是李氏银行。


    “停不了了。港口有奸细冒充我名义,跟银行签了五十万贷款——是逼我继续炒下去呢。”玉霜笑中有厌烦:“那奸细是隋靖正的人。”


    玉霜从没想过长久持股。李崇只呆半年,在股市崩溃前捞笔快钱,够了。


    他命令年前清仓。


    港口奸细是个高层,与隋靖正串通,拿茶公司做抵,擅自与李家银行签订五十万借款,为尽快促成合作,违约金定到百分之二十。


    十万,够两百普通人家生活一年。


    赚了,名声是隋家的;若是亏损,锅就由玉霜一人背。


    玉霜杀了叛徒,不杀不足以立威,但合同白纸黑字,不是一颗子弹能毁的——不继续,那就给银行付巨额违约金;继续,大概率血本无归。


    都说旁观者清,玉霜房中静思许久,最后敢叫来、能叫来旁观的,竟然只有一个。


    玉霜说:“隋家各位城府太深,我已经看不明白,求您,替我指条路吧。”


    隋和光无奈道:“问我做什么?从让我进房起,你不就有选择了?”


    玉霜这样的性情,不想出方案,哪里会愿见人?


    忽地,玉霜心中有一瞬间的战栗,他不知道隋和光是看穿了他,还是……当真懂他。


    猜忌、互疑、算计,不妨碍今夜,他为他而来。


    玉霜说出第一个方案:“我打算找银行,撤销合同。”


    隋和光说:“银行只会趁机再敲你一笔。”


    玉霜说:“好,备择方案——我去找李崇。毕竟是李家的银行。”


    “李崇从不插手银行运作。”


    “我去求他,没有站着挣钱的道理,我懂。”玉霜说:“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隋和光因他这话挑起眼皮,瞧不出特别心绪,却是给了提点:“你还有一个办法。”


    “推我去求李崇。”隋和光将蜜饯推过去,语气轻松:“反正,你跟他是有合作的,把我送出去,万事大吉,对不对?”


    玉霜:“……”


    隋和光又问:“想不想?”


    玉霜呼吸一乱。


    隋和光一笑:“想过,但做不到?”


    贷款签了半年,到期还不上是违约,提前还了居然也是违约。


    艹。


    玉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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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骂了粗口,接着骂自己:“现在回想,这段时间瞒着你做事,是不信你,更是不信我自己,撑着脸皮装少爷,活该。”


    他把全程剖一遍,是在骂自己,更是赔罪。隋和光打断玉霜,问,想没想过把贷款拿在手上。


    玉霜道:“股市泡沫太大,呆越久,越可能被闷死的。”


    隋和光说:“那你就做戳破泡沫的人。”


    “……做空?”


    认为东西大有前途,那就买进,涨了再卖,这叫做多;反之,借来证券,高价卖了,跌后再如数买回还债,就叫“做空头”。


    隋和光暗自赞叹。


    他语焉不详点一句,玉霜这样快就能悟透,再给他十年……隋和光忽然希望玉霜活长些。


    玉霜沉思不语。


    大笔资金加入空头,不是不可行,但会加速股市崩溃。


    十二年前那场股灾,损失最大的是散户,受了报纸宣扬、钱庄诱导,贪心起了,就压不下去。


    怀着一点希望就敢孤注一掷的人,可恶,可恨,可怜。


    他们或许能过最后一个好年,或许倾家荡产,或许投江终结,“昨日陶朱,今日乞丐”,纸上财富一场空。


    不光是散户,十二年前整个国家都陷入灾难——清廷拒绝为铁路公司的亏空买单,引发保路运动,从盛况空前,到囊空如洗,都化作王朝覆灭第一声空叹。


    玉霜依旧沉思,沉默。


    隋和光说:“你是商人。”


    是,商人。银行虎视眈眈,年底要竞选商会主席,还要与李崇暗中较劲,全都要钱。


    只要有钱。


    玉霜就能主导北方商贸,能压死隋靖正,能搭上李师的船,能像个人一样,站直了……那群千里之外的人可怜吗?


    可怜。


    但没有玉霜,也会有其他空头公司插手;哪怕这一次侥幸逃脱,下一次无知的人还是会栽进去。


    可怜吗?人性就是这样可怜。


    玉霜只是顺势而为,早送人解脱,早一日清醒。


    玉霜视线逐渐化作坚定,坚定到冷漠。隋和光心里嗤了一声,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人性贪婪,聪明人尤其。


    聪明人还好为人师,隋和光今晚就犯了这毛病,该反省。下次,他可懒得再提点玉霜……


    玉霜说:“我不会做空。”


    *


    人性贪婪。


    可如果能活久些,哪怕只多活一天、一秒,那也是很好的。


    股市中,时间就是命。许多人并非没意识到危机,只是晚了,哪怕选择卖出股票,也因为交易所停拍无法交割。


    要是当年的股灾能晚一天,要是能早一点卖出股票……


    玉霜他爹就能活下来。


    他就不用再进戏班。


    隋和光问:“为什么?”


    “千金散尽还复来,就当我同李太白一样,发了不现实的疯罢。”


    隋和光笑了,不是讥笑、冷笑、苦笑、似笑非笑。他鲜少笑这般明显。


    隋和光是在笑玉霜。


    这三教九流混出来的小子,居然保留最天真最可笑,也是最难得的——仁义。


    隋和光说:“我在香港还有存款,可以给你。但你要自己选:是投进股市,还是应付银行。此外我不会给你任何帮助。”


    虽然没借到南方的人,但也应了急,目的达成,玉霜本来不该追问,可他还是问了:“为什么?”


    隋和光只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要是回不来呢?”


    “那就回不来。”


    轻描淡写的口吻。


    十万,百万,权势,名声,不足以桎梏住一人,所以失去它们,也无法改变他。


    第一次,玉霜看见了隋和光,而不是隋家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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