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源自荒原的“叮”声,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无比的蛛丝,牵引着万柳城中数百颗在绝望中沉浮的心。
乞丐,或者说“夜喘会”的执火者,感受着这股共鸣的律动从微弱变得沉稳,如同看着一簇风中残烛在众人呵护下重新燃起稳定的火焰。
这本该是值得欣慰的时刻,他枯槁的脸上却不见喜色,眉头紧紧锁起。
悬于胸口的草牌,那枚由林闲亲手编织、承载着“人人皆仙”宏愿的信物,此刻正微微发烫。
然而,在它原本青翠的纹路之间,一缕比黑夜更深沉的墨色正悄然蔓延,象一条毒蛇,无声地侵蚀着这片脆弱的希望之地。
这是“夜喘会”自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凶兆。
他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那张由数百道呼吸编织而成的共鸣大网。
刹那间,他清淅地“看”到了网络中的杂音。
整张大网,本应象一张被月光均匀洒满的湖面,每一处波光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喘息者。
但现在,湖面上有三处局域的涟漪变得混乱不堪,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水下搅动,蛮横地截取着原本流向内核的“签到律动”。
三日前,一个自称“引灵师”的游方道士摇着幡子进了万柳城。
他仙风道骨,专为城中走投无路的贫病者“开窍通脉”,分文不取,只求能听一听他们脱离病痛后的“梦中呓语”。
这等善举,在早已被世道磨平了棱角的底层人看来,无异于天降甘霖。
乞丐起初也未曾怀疑,毕竟,这世上总有心怀悲泯之人。
直到昨夜,一名新入会不久、对“夜喘会”抱有极大期望的老妪,在循着律动进行每日例行的“签到”时,全身猛地剧烈抽搐起来。
她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极致的恐惧,口中喷出的不再是浊气,而是一股肉眼可见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烟。
更诡异的是,她手中那枚刚刚才凝聚成形的草牌,竟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食殆尽,化作一撮飞灰。
人,还没送到医馆就断了气。
一夜之间,风声鹤唳。
乞丐连夜潜行,如同一道融于黑暗的鬼影,摸到了那“引灵师”下榻的客栈。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绕着客栈地基走了一圈,那双早已看透世间污秽的眸子,便在地底深处发现了端倪——七根以婴孩指骨削成的骨钉,呈北斗七星之势钉入地脉,钉头之上,刻满了扭曲蜿蜒的符文。
那符文散发出的阴冷气息,与传说中万魔窟馀孽所使用的“噬道阵”如出一辙!
他们不是在引灵,是在噬道!
是在掠夺这些可怜人好不容易才点燃的微光!
乞丐心中杀意翻腾,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他悄然返回破庙,通过共鸣网络,向十二位最早追随他的骨干发出了一道隐秘的指令。
子时,城外乱坟岗,阴风呼啸,尸气森森。
十二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聚集于此。
乞丐没有多言,只是打了个手势。
众人心领神会,各自寻了一处坟头,以平日里最放松的“墙角姿势”躺平,开始仿真每日的签到。
然而,这一次,乞丐在自己的识海中释放出的,并非那道源自荒原的纯净律动,而是一段充满了错乱与遐疵的虚假频率。
那是许多年前,林闲前辈尚被困于林家柴房时,闲来无事用扫帚在地上划出的涂鸦轨迹,被乞丐无意间记了下来。
这段错频,毫无力量,却是一个无法复制的暗号,唯有亲身经历过那段最初岁月的内核成员,才能分辨出这是“伪信号”,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乱坟岗上静得只剩下风声。
不出半个时辰,原本平缓的西北风陡然变得尖锐凄厉!
众人躺倒的阵法中央,一抱坟土毫无征兆地向上拱起,随即“轰”的一声炸开,一道周身裹挟着浓郁黑气的影子破土而出!
那黑影手中提着一串惨白的骨铃,铃声摇曳间,发出阵阵摄魂之音,直扑向离它最近的一名“夜喘会”成员,似乎要将那刚刚凝聚的“道种”强行收取。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原本躺尸般一动不动的九名成员,竟在同一瞬间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们的目光如九柄出鞘的利剑,死死锁定住那道黑影,磅礴的气机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其困在原地。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会是如此景象,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啸,转身便要遁地而逃。
“来都来了,还想走吗?”
一道沙哑而冰冷的声音响起。
乞丐缓缓从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站起身,他手中的那枚草牌,不知何时已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仿佛能灼烧灵魂,正是当年林闲离去时,在他草牌中留下的一道“残响印记”,是“夜喘会”真正的守护之力。
他屈指一弹,那朵幽蓝火苗划破夜空,精准无误地投入了那黑影脚下的一处阵眼——那里,正是他白天悄悄埋下的第七根骨钉的仿制品。
“你们偷得了频率,偷不走喘气的资格!”
一声低喝,如旱地惊雷。
幽蓝火焰顺着无形的阵法脉络疯狂蔓延,竟是反向追踪!
那黑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当场被火焰点燃,瞬间化为灰烬,连那串骨铃都未能留下。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一座早已荒废的山神庙内。
三名盘膝而坐、身穿道袍的“引灵师”,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
血肉横飞间,露出的竟不是内脏骨骼,而是三具被黑线操控的孩童尸身!
他们,赫然是被炼制成了傀儡的流浪儿!
乱坟岗上,乞丐看着那黑影消散之处,神色愈发凝重。
他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真正目的。
“他们不是来夺道,是来种毒——想让每一次签到,都变成索命的毒咒!”
这一招,何其歹毒!
一旦让他们的计划成功,“夜喘会”这个刚刚萌芽的希望,就会从内部彻底腐烂,签到者会接二连三地暴毙,最终让所有人都对这道“叮”声产生恐惧,亲手掐灭自己的光。
当夜,万籁俱寂。
乞丐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城楼之上,就着月光,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刻在一枚新的草牌上。
而后,他将草牌郑重地封入一个粗糙的陶罐,抬手投入了下方幽深的护城河。
他仰头望着漫天星斗,象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倾诉,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林前辈,您走的时候说‘人人皆仙’,可如果,有人连‘喘’这一口气都不敢了,我们还护得住这声‘叮’吗?”
河面微澜,荡开一圈圈涟漪,倒映的星光随之破碎又重组。
就在陶罐沉底的那一刹那,罐底的陶土之上,竟凭空浮现出一行极淡、却仿佛蕴含着无上道韵的金色纹路:
火不灭,因风在。
乞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行字迹,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淤泥之中。
他反复咀嚼着这六个字的含义,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火,是希望。
风,是传承者。
只要还有人愿意喘息,愿意相信,这火种便永远不会熄灭。
他的目光穿透了夜色,越过了万柳城的城墙,望向了更遥远、更广阔的天地。
这风,不仅仅在万柳城吹拂。
或许在那些被人遗忘的角落,在那些比乱葬岗更绝望的深渊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固执地燃烧。
他缓缓收回视线,目光最终落向了极北之地那连绵不绝、宛如巨兽脊梁般的巍峨山脉。
在那最深、最暗、最压抑的地方,是否也有一缕微风,正在悄然蕴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