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破庙内那无形的波动敛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庙外的天地却早已因它而沸腾。
一夜之间,破庙方圆百丈,青草破土,疯长成碑!
这些草碑高低不一,凝如翠玉,碑身光滑,竟隐隐有符文般的脉络流转。
此事如插翅之风,迅速传遍了方圆百里。
初时是附近的流民饥民,而后是城镇里的百姓,全都涌向这荒郊野岭。
“神迹!这是神迹啊!”
“庙里那个婴儿,定是厄尔尼诺降世,天降祥瑞!”
“快拜!拜了厄尔尼诺,明年定能风调雨顺!”
愚昧的狂热在人群中蔓延,百姓们自发地跪倒在地,对着破庙方向磕头不止,甚至有人开始搬砖运石,要为这“厄尔尼诺”建庙供奉,香火鼎盛之景仿佛已在眼前。
就在此时,三名身着玄色道袍、背负桃木剑的道士拨开人群,在一众敬畏的目光中走到了庙前。
为首的老道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目光扫过那些翠绿的草碑,眼中精光一闪,朗声道:“此非厄尔尼诺,乃火神之子降世!尔等凡夫俗子,只知跪拜,却不知天机。这‘签到’之法,乃我道门不传之秘,今火神之子携此法而来,便是要将‘签到正统’传于世间!此子,当由我等迎回道观,好生教养,方能光大神迹,福泽苍生!”
说罢,他便要迈步入庙,欲将婴儿强行带走。
人群骚动起来,既畏惧道士的威严,又舍不得这身边的“祥瑞”。
老乞丐更是死死抱住怀中的婴儿,浑浊的双眼充满了惊恐与抗拒。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苏清雪来了。
她依旧是一身素衣,仿佛融入了这萧瑟的冬日,但她的出现,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静地落在最近的一块草碑上。
她不言不语,只是弯腰,随手拾起一根干枯的树枝。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她以枝为笔,在那光滑如玉的草碑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七个字。
那字迹并不深入,只是沾着尘土的划痕,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他还没学会走路。”
写完,她松开枯枝,任其坠地。
随即,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抬起素白的靴子,对着那块被无数人视为神迹的草碑,狠狠一脚踩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草碑应声而断,断口处,碧绿的草汁四溢,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全场死寂。
下一刻,哗然之声冲天而起!
“疯了!她疯了!”
“亵读神物!她竟敢踩断神碑!”
为首的老道士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苏清雪怒斥:“妖女!你竟敢亵读神迹!此乃天谴之行,必遭万劫不复!”
苏清雪缓缓抬眼,眸光冷冽如刀,直刺老道士内心深处。
她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供的是草,还是活人?”
她环视一圈那些虔诚而又愤怒的百姓,声音陡然提高:“林闲在灵台宗扫了十年地,扫出了一条通天道,有人叫他一声仙吗?阿灰在万兽山挑了百日粪,臭气熏天,熏出了一片生机,有人给他立过一块碑吗?”
她的手,猛地指向那截断碑的根部,声音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这草能生,不是因为天上降下了什么狗屁神谕!而是因为有人曾饿着肚子,一口一口地啃着草根,用自己的血汗把种子种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断碑的根部,被踩出的草汁微微闪铄起荧光,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浮现出一行娟秀而又潦草的小字。
【踩得好,别让人把我当神仙】
人群彻底呆滞了,那老道士更是如遭雷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满脸的不可置信。
神迹亲口否认了自己是神迹?
苏清雪看也不看他们的反应,对身后阴影中出现的暗火盟弟子下令:“将这断碑分送十七州,每块附言八个字:苟道不拜神,只敬活人。”
“遵命!”
她随即又下一道命令,声音传遍整个暗火盟:“即日起,严禁任何形式的‘签到者崇拜’,无论是我,还是林闲,或是阿灰,谁敢立碑建庙,谁敢烧香跪拜,一律逐出暗火盟,永不录用!”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那颗火种被高高供奉在神坛之上,它就再也照不到那些最深、最黑的巷子里的烂泥了。
当夜,苏清雪回到营地,翻开了那本她亲手撰写的《万古苟道录》。
在记载了林闲与阿灰事迹的末页,她就着微弱的烛火,提笔添上了最后一句。
“真正的无敌,不是一掌碎星河,而是让每个快要断气的人,都有资格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我签到了。”
破庙内,婴儿在老乞丐温暖的怀中安然入睡,他怀里那枚毫不起眼的锈铁钉,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热量。
在他的梦境中,两个模糊的身影再次出现。
一个拿着扫帚,一个拎着粪桶,都狼狈地蹲在墙角,啃着冰冷的干馍。
扫地的林闲抬头笑了笑:“活着,就能签到。”
挑粪的阿灰则头也不抬,闷声道:“别找我,你就是下一个我。”
婴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在回应他们的嘱托。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冰冷的信息流在他意识最深处闪过。
苏清雪立于庙外,独自一人,仰望着漫天星斗。
她不再去查找林闲或是阿灰的痕迹,因为她终于明白,他们已经不在那高悬的天上,不在那虚无缥缈的传说里。
他们,在每一个蹲在墙角默默喘气的凡人身上,在每一个不肯认命的眼神里。
她轻声自语,象是说给逝去的人,也象是说给未来的自己。
“你们走了可这世间的黑巷,终于有了回声。”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熟睡中的婴儿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小小的手臂一挥,那枚一直被他攥在掌心、已经温热的锈铁钉,悄然从他怀中滑落,“噗”的一声轻响,深深地嵌入了庙前冰冷的冻土之中,不见了踪影。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一个衣衫褴缕、背着一捆枯柴的老妪蹒跚着路过破庙。
连日的奔波让她饥肠辘辘,眼神都有些涣散。
她低着头,只顾着看路,忽然,脚下的泥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晨光中闪了一下。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用脚尖拨了拨,竟是一枚满是泥污的铁钉。
老妪眼前一亮,这年头,连根针都稀罕。
她小心翼翼地将铁钉拔出,在自己那件破了几个大洞的棉袄上反复擦拭干净,而后珍重地别在衣襟上,打算带回去当个缝补用的针。
她哼着早已不成调的小曲,佝偻着腰,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去捡拾更多能换取一个黑馍的柴火。
她丝毫不知,从这一刻起,凡她走过的地方,路边的荒草都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悄然生根,破土而出,迎风挺立。
而她那在晨雾中弯腰捡柴的瘦小身影,象极了一个正在扫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