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意识深海中,林闲感觉自己象一叶无根的浮萍,飘荡了许久许久。
当第一缕光线刺破黑暗,他才猛地睁开双眼。
入目是陌生的素色帐顶,鼻尖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草药香气。
身下的床榻柔软而温暖,与杂役房那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有着天壤之别。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醒了?”
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闲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那张让他记忆深刻的绝美脸庞。
苏若瑶正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双明眸关切地注视着他,眼底的欣喜之色不似作伪。
“苏苏师姐?”林闲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干得象是要冒火。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苏若瑶将药碗放在床头的矮柜上,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林闲,谢谢你救了我。”
林闲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懵懂,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我真的救了你?”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眼神躲闪着,象一只受惊的小兽,“我只记得山道好象要塌了,我当时吓坏了,一心只想着跑,然后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这副纯粹的、后怕的模样,没有半分邀功的姿态,反而让苏若瑶更加确信。
她轻笑一声,那笑容如同春风拂面,让整个疗伤房都明亮了三分:“你太谦虚了。若不是你拼死将我推开,我恐怕已经”
她没有说下去,但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
在她看来,林闲这番说辞,不过是少年人面对险境后的自然反应,以及那份不愿居功的善良罢了。
林闲低下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他当然记得一切。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确实是将苏若瑶推了出去,但那并非全然出于“英勇”。
在那一瞬间,他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另一股隐晦而致命的气息——那才是真正的威胁!
为了避免暴露,他只能顺势而为,并在最后关头用内力震荡心脉,造成了“惊吓过度而昏厥”的假象。
这疗伤房,这上好的汤药,还有苏若瑶的态度,都说明他的第一步计划成功了。
他成功地从一个“差点死于意外的杂役”,变成了“舍身救人的英雄”。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青色宗门服饰,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审视与严肃。
正是内门弟子中的翘楚,陆师兄。
“苏师妹,你感觉如何?”陆师兄先是柔声问候了苏若瑶,随即,他那锐利如鹰的目光便落在了林闲身上。
“林闲,”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你昨日行为,堪称异常英勇。”
“异常”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林闲身子一颤,配合地做出徨恐的表情,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陆师兄一步步走到床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但是,我与几位师弟事后前去查探,那处悬崖山石坚固,并无任何塌陷的迹象。宗门的阵法师也确认过,那里的地脉稳定,绝无可能在当时发生崩塌。”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重重地敲在林闲心上。
“告诉我,你是如何提前察觉到‘危险’的?”
来了!林闲心中冷笑,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林闲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和混乱,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陆师兄!我就是就是感觉心慌得厉害,头皮发麻,好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可能、可能就是直觉吧”
他说得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将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底层杂役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就在他开口说话的同时,一股冰冷而细微的神识之力,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悄然刺向他的眉心识海!
是陆师兄在用神识探查他是否说谎!
林闲心中一凛,却早有准备。
他没有反抗,更没有抵挡,因为任何形式的抵抗都会瞬间暴露。
他只是在心底默念法诀,悄然运转起那部得自上古遗迹的无上功法——《千面无相诀》!
这门功法并非用于战斗,而是极致的伪装与潜行之术。
在它的运转下,林闲的整个神识之海瞬间变得浑浊而紊乱,就象一锅沸腾的粥。
其中充满了惊恐、后怕、虚弱、迷茫等种种负面情绪的波动,完美符合一个刚刚经历生死、身受重伤的凡人状态。
陆师兄的神识探针在林闲的识海中扫过,只感觉到一片混乱和脆弱,根本无法捕捉到任何清淅的、被刻意隐藏的念头。
就好象试图在一场巨大的风暴中,去查找一片特定的雪花。
片刻后,陆师兄缓缓收回了神识,眉头皱得更紧了。
查不出任何问题。
这个杂役的神识波动,弱小得可怜,也混乱得真实。
难道真的只是走了大运的直觉?
“哼,最好如此。”陆师兄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他依旧怀疑,但没有证据,也只能作罢。
看着陆师兄离去的背影,林闲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他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
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威胁,绝不会象陆师兄这般容易打发。
当晚,林闲被允许回到了自己的杂役房。
简陋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与疗伤房的药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然而,他的感知却前所未有地敏锐,象一张铺开的蛛网,笼罩着整个小屋。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忽然,林闲的眼皮在黑暗中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如同黑夜中的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窗外。
那气息阴冷、诡异,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来了!
林闲的心跳骤然加速,但他没有丝毫慌乱。
他悄悄从怀中摸出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漆黑的药丸,没有半分尤豫,直接送入口中。
伪死丹!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冰寒至极的气流瞬间涌遍全身。
林闲的心跳开始急剧减速,从一分钟七十下,到三十下,十下,五下最终,在一声微弱的搏动后,彻底归于沉寂。
他的呼吸也随之停止,体温迅速下降,皮肤变得苍白而冰冷。
此刻的他,从任何生命体征上来看,都与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无异。
果然,就在他心跳停止的下一刻,窗外那道身影动了。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穿过窗户的缝隙,无声无息地立在了林闲的床前。
他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中,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铄着幽光的眼睛。
邪影客!
邪影客凝视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林闲,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探向林闲的鼻息,又搭在他的颈动脉上。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
邪影客眉头微蹙,似乎还是不信。
他指尖亮起一抹微弱的幽光,似乎想施展某种探查神魂的幻术。
可当他的精神力触碰到林闲的身体时,只感觉到一片死寂,如同一潭绝望的死水,毫无半点生机与魂力波动。
对一个死人用幻术,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看来是我想多了。”邪影客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本以为这个杂役能在那场“意外”中精准地救下苏若瑶,必然有什么蹊,所以特来探查。
可现在看来,此人不过是个凡人,或许是受了重伤,又或是惊吓过度,心脉衰竭而亡。
一个死了的杂役,便再也没有任何价值。
邪影客在床边伫立良久,确认林闲再无任何生命迹象后,身形一晃,再次化作一缕青烟,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那股阴冷的气息彻底消散在夜色中,林闲紧闭的双眼才猛然睁开!
他一个挺身坐起,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伪死丹的药力正在退去,停跳的心脏重新爆发出有力的搏动,为冰冷的身体注入暖流。
“好险”林闲抹去额头的冷汗,眼中却闪铄着骇人的精光。
他赌对了。
这个邪影客生性多疑,但同样自负。
一旦确认目标死亡,便不会再浪费心神。
第二日清晨,青云宗的杂役区,林闲又恢复了他往日的身份,拿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着庭院中的落叶。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看起来就是一副大病初愈、元气未复的样子。
来来往往的弟子们看到他,也只是投来或同情、或不屑的一瞥。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苏若瑶的身影出现在了庭院门口。
她今天换上了一身淡粉色的罗裙,更显得清丽脱俗。
她径直走到林闲面前,将一个红彤彤、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子递了过去。
“这是我自己种的灵果,给你尝尝。”她的声音温柔,带着真诚的笑意。
林闲连忙后退一步,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不、不敢当!苏师姐,这太贵重了,我一个杂役怎么能”
“拿着。”苏若瑶却不容他拒绝,直接将果子硬塞进他怀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昨日是你救了我,这算什么。还有,别总把‘废物’、‘杂役’挂在嘴边,你一点也不废物,你其实挺好的。”
说完,她怕林闲再推辞,便转身快步离去了,只留下一道美丽的背影。
林闲捧着手中温热的果子,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暖流。
他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果子,清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一直甜到了心底。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他转过身,继续朝庭院的角落走去,步伐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然而,就在他经过一棵古树时,眼角的馀光忽然瞥见了一抹异样的黑色。
那是在浓密的树影下,一片静静躺在落叶堆里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乌黑羽毛。
羽毛的边缘泛着一丝金属般的光泽,样式奇特,绝非寻常鸟类之物。
林闲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片黑羽,与昨夜那个邪影客黑袍上作为装饰的羽毛,一模一样!
是他离开时,不慎遗落的!
林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在扫帚扫过那片落叶的瞬间,他的袖口却如灵蛇出洞,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卷,那片黑羽便已悄无声息地滑入他的袖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他走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将扫帚靠在墙上,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他将那片黑羽捻在指尖,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邪影客的阴冷气息,正从羽毛上散发出来。
这气息,便是最好的追踪信标!
林闲将黑羽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嘴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呢喃道:
“既然你还不死心那就陪你玩到底。”
夜幕,即将来临。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从这一刻起,已然逆转。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而他,便是那最中心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