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桃园深处有一间独立的小屋,和主院隔的不远,两地中间有一条青石板道,两侧是相错生长的桃树。
和用竹子搭建的主院不同,这间屋子是用桃木所制,院子清幽,空气中涌动着若有似无的冷香。
小屋的房门虚掩,室内光线灰蒙,并非是采光不好,而是窗户上挂着深色的帷幔,遮挡了外界的光晕,使得一盏盏长明灯成了室内光线唯一的来源。
这些长明灯以玉蝶为托,悬浮于半空之中,错落有致,星星点点。其上似有灵气流转,光晕柔和,填满了整个空间,投下重重光影。
在长明灯的中心,灵光汇聚之处,有一个简易的高台,上面静静地放着一具棺木。
棺木通体漆黑,表面被人用红色的朱砂刻下深奥的符文,一黑一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
在棺木的正前方,悬着一盏莲花灯,它和周围的长明灯不同,它的火焰热烈,却是灰白色。
长明灯流转的灵气丝丝缕缕地导入其中,被灰白的火焰燃烧成青烟,蛛丝般连接它和后面的棺木。
裴寂立于棺前,颀长的身影几乎和周围的光晕融为一体。他手中点了三支安魂香,香色暗红,袅袅青烟升腾,一股冷香随之散开。初闻之时只觉沁人心脾,可再闻便觉得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裴寂凝视着眼前的莲花灯,灰白的火焰似有生命般跳动,他的眼神逐渐幽暗,面容沉在浮动的光影中,半明半暗,叫人看不真切。
“是你吗?”裴寂低声喃语,他把香插/入香炉,手指轻触那盏莲花灯,眉峰轻拢,“还是那些人又想出了别的阴谋?”
灰白的火焰摇曳,通人性般往裴寂的手指上缠,似在回答他的疑惑。
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异动,裴寂僵在原地。灰白的火焰并不灼热,反而是温凉的触感,舒适温柔。
覆眼的鲛纱晃动,遮盖了裴寂眼底的情绪,但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他没有回应火焰的舔舐,而是静静地看着,火光跳跃,正当他的思绪要飘远时,一道绝望的声音传来。
“这是哪儿?你不要拽我进去,你是不是坏掉了?”
灰白的火焰猛然高涨,但很快又虚弱下来,从裴寂的手指上离开,缩回莲花灯。
室内的长明灯跟着摇曳不稳,千灯晃动,光影绰绰,棺木上的红色符文越发鲜艳。
裴寂推门走出去,院子外,唐择玉手脚并用地抱着门口的桃树,整个人挂在上面,神情崩溃。
木偶人抓着他的手腕,努力地把他从树上扯下来,拖着他往院子里拽。
唐择玉抵死不从,奈何这样一个小小的木偶人也有练气三层的修为,对付他这个伤患手到擒来。
唐择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脚和桃树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最后彻底分离,他眼前一花,视线飞跃,回神时已经被木偶拽进院子。
穿过院门的一瞬间,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冰冷气流从他身上穿过,他打了个冷颤,头晕目眩,如坠冰窖。
他下意识地去拉罪魁祸首的木偶,想要稳住身形,可手刚搭上去,木偶就啪嗒一下倒在地上,身上发出咔咔的声响,然后僵直不动了。
唐择玉:“……”
眩晕感让唐择玉的眼前出现重影,似有两个影子朝他飘过来,他摇摇晃晃的身体被人接住,接着就是一股暖流涌入身体,驱散冰冷刺骨的寒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择玉思绪刚清明,就听见裴寂的声音,沉闷地,听不出喜怒。
“我不知道。”唐择玉揉着眉心,神色一言难尽,“我就问了灵奴一句前辈在哪儿,它就开始失控,把我从房间里面拽出来。”
唐择玉也委屈,这事真和他没关系。
木偶说完裴寂在上香祭拜,他都没来得及思索其中的深意,木偶脑袋咔咔作响,很快失控,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拖拽过来。
唐择玉还穿着里衣,这番挣扎,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在伤口没有崩裂,手腕青青紫紫,额前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好不可怜。
裴寂身上的冷冽少了些许,他牵过唐择玉的手,揉了揉他的手腕,冰冰凉凉的灵气渗进去,很快那点青紫的痕迹就消失了。
唐择玉被强行拽过来的愤懑在裴寂的安抚中消失,反而变得不好意思,他看着倒在脚边的木偶道:“它为什么会这样?”
裴寂做的木偶一向稳定,这种情况几乎没有。
裴寂松开他的手,道:“可能是你说了违禁指令。”
唐择玉讶然,家里的那些木偶人可没有禁令,难道是裴寂不想别人知道他的行踪?
“不能问前辈去了哪儿吗?”唐择玉问道,如果是这样,他下次就要换个法子。
裴寂垂眸,唐择玉这幅身量只到他的肩膀,那张脸稚气未脱,眼神清澈明亮,看向他时,仿佛掺杂了细碎的星光,格外耀眼。
且从不收敛。
裴寂只当不知道,意味深长道:“不是,违禁指令是师尊。”
唐择玉僵住,曾经亲密无间的称呼,此刻却成了裴寂不愿意听见的禁词,甚至把这个禁令刻在人偶心上。
唐择玉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闷声道:“是因为前辈的徒弟吗?”
裴寂没有回答,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房子,视线转回唐择玉身上,突兀地问道:“你感觉如何?”
唐择玉抬头,以为裴寂问他伤势,刚想说没事,就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拢了拢衣襟,刚才消散的刺骨寒意又缠上来,那个触感不在于身体表面,更像是直接接触神魂。
一层层的寒意裹着他的神魂,想要将他冰封。
衣服无法抵御,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也无济于事。
唐择玉搓了搓胳膊,下意识地回答:“冷。”
他说完这话,环顾四周,眉心一跳,这才注意到这个独立的院子被阵法笼罩。阵法繁复,符文密布,他还没有看清,就被裴寂挡住视线。
不过一晃眼,阵法就消失于无形,再难寻到踪迹。
裴寂一个抬手把木偶挪移到门外,解下自己的外裳披在唐择玉身上,解释道:“这院子里有聚灵的阵法,和灵奴身上的符文相克,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把它踹进来再捡出去,它就不会烦你了。”
裴寂的衣服轻薄,上面还沾着一股奇怪的冷香,唐择玉被裹在里面,那股阴冷的气息缓缓散去,再也沾不得他身,他发凉的身体也逐渐有了暖意。
他耳朵泛红,舍不得这份温暖,没有推拒。
被裴寂丢出去的木偶没了阵法压制,不消片刻,便又从地上站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规矩地站在门口。
裴寂看起来并没有深究这件事的打算,对唐择玉道:“回去吧,你伤势未愈,魂魄正轻,受不得惊扰。”
唐择玉垂首应是,他们走出院子,木偶动作僵直地跟在他们身后。
青石板道夹在桃花林间,夜里风急,花瓣落了一地,像粉色的云霞铺了一路。
唐择玉和裴寂并肩而行,阳光追逐他们的背影,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和一地的桃花融合在一起。
道路尽头,老树虬枝盘结,繁花似粉色的烟云连成一片,美不胜收。
唐择玉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样的安静闲适,脚步微顿,感慨道:“这些花开的真美。”
裴寂面色如常,平静回答:“这是封印。”
养尸地寸草不生,活物难存,这些桃花是术法所衍,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吸收天地灵气,平衡阴阳。
裴寂看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唐择玉心底的那点感性还没冒头,就被封印两个字砸回去。他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一声。
裴寂走出两步,见他没跟上来,也停下脚步,回身等他。
“这里以前是个乱葬岗,很多人含恨而终,怨气不化,久而久之就成了大凶之地。几年前一只血煞死在这里,乱葬岗逢煞化煞,成了极阴的养尸地。”
裴寂站在树下,低矮的桃花枝垂在他额前,遮住了那颗朱砂痣。鲛纱被风吹动,和他簪发的花枝缠绕在一起。
他淡然的视线凝视着唐择玉,解释道:“桃花至阳,可以让死气流转,你看见的花,都是灵气幻化。阴阳之气,一明一暗,一生一死……”
裴寂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抿了抿唇,回过身去,不再多言。
唐择玉是被木偶送回去,桌上的面已经冷了,裴寂替他准备的衣服掉在地上。
唐择玉上前捡起来,衣服的料子很好,针脚细密,用灵气绣了暗纹。
他拍去衣服上的土,把衣服收进衣柜。
被木偶一番折腾,他这会儿有些精力不济,躺在床上正要休息,裴寂的外裳映入眼帘。
他还披着裴寂的衣服。
唐择玉坐起身,院子里气候宜人,没有小屋里感受到的阴冷。他解下衣服抱在怀里,站起身想去还给裴寂,走到门口又犹豫了。
他摸着衣服上精美的暗纹,心里升起的是不该有的妄念。
不想还给师尊。
他和师尊之间的回忆掺杂了夺舍者带来的不美好,眼下同处一个屋檐也是对面不相识。
他想把衣服留下,寄托情感。
“变/态就变/态吧,谁让我……舍不得。”
唐择玉低声自嘲,私欲战胜了理智,他把衣服叠好收起。
想来师尊也不会在意一件衣服,唐择玉打定主意,只要师尊不问,他就装傻到底。
怀着这样的无赖心理,唐择玉成功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上/床休息。
这一修养,一日的光景悄然而过。
桃花源内繁花似锦,看上去生机勃勃,但实际上就只有唐择玉和裴寂两个活物,除此以外,就只有那些做杂役的木偶人能动。
唐择玉也是那天裴寂说过桃花林是封印后才发现,偌大的天地间,飞鸟不过,虫蛇无踪。
乱葬岗名不虚传,再好看也没活物敢接近。
唐择玉的外伤大好,已经行动自如。他以为可以大展身手,为裴寂鞍前马后,却被木偶抢了先。
裴寂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偃偶术,他的生活起居都交给那群偶人,并不需要唐择玉伺候。
唐择玉想起裴寂以前在宗门也是这样,他的主峰没有弟子,只有他一个人和一群木偶。
看上去热闹非凡,却冷冰冰的,没有人气。
他不是孤僻的性格,却常与孤独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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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来独往。
直到捡回唐择玉,为了让孩子有个健康的身心,他的主峰才逐渐有人来往,多了人气。
唐择玉风头正盛那些年,时常呼朋唤友,推杯换盏,一群人喝的酩酊大醉,在主峰耍酒疯。
什么凭栏一展歌喉,对月狼嚎,抱着同门哭爹喊娘……
丢脸的样子五花八门,吵的山中鸟雀叽叽喳喳地骂人。
裴寂从不生气,等一群人消停后,他自会让偶人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山头。若是外面的朋友,也会打扫厢房,供他们休息。
唐择玉酒品好,从来不干喝醉酒扰民的事,他只会乖乖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裴寂接他回去。
往事不可追,那些热闹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唐择玉心中惆怅,他现在不方便抢这群偶人的杂事,便换了个法子,使唤它们行动。
这些都是低阶偶人,长的一模一样,唐择玉分不清,征得裴寂的许可后,用墨在它们身上写下序号:甲乙丙丁。
这下就有名字了。
裴寂坐在最大的那颗桃树下,看着他熟练地喊出小甲,小乙,神色微动,问道:“怎么想给它们取名字?”
“因为有了名字,它们就有了独一性。”
裴寂教会唐择玉的第一件事,就是名字。
遇到裴寂之前,他是别人口中的小杂种,轻贱卑微,就算死了,旁人偶尔想起来也说不出他是谁。
因为他是不重要的存在,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身如浮萍,没有归途。
遇见裴寂以后,他有了名字,择玉择玉,裴寂希望他有玉一样的品格,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那一刻,他的人生焕然一新,名字赋予的是一条充满希望的路。
他不再是随波逐流的尘埃,而是独一无二的唐择玉。
裴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唐择玉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关于自己的来历,他早就编好了说辞,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此刻听见裴寂问,他没有迟疑,隐隐有点兴奋,不假思索道:“我叫燕回。”
他是离巢的孤燕,历经十年风霜,一朝回。
裴寂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嘴角微弯,露出一点笑意。
他拂袖在面前摆下棋盘,执棋道:“从何而来?”
唐择玉回道:“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玉京,仙门圣地,幅员辽阔,势力错综复杂,天之骄子层出不穷。
青玄宗和桐城在这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但和白玉京的仙门大家比起来,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唐择玉这个新身份要用很久,自然不能采取就近原则。
他深思熟虑后,觉得白玉京正合适。
他们所在之地距离白玉京很远,就算日后有人对他起疑,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什么。
裴寂在棋盘上落在一颗黑子,转头看向唐择玉。他注视良久,隐藏在鲛纱下的视线没有泄露出他内心的情绪,但上扬的嘴角带了点玩味。
“白玉京燕家子弟?”裴寂问道。
唐择玉给偶人取完名字,正在收拾笔墨,闻言抬头,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之色。
他拿白玉京当挡箭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里的人对白玉京一知半解。
白玉京神秘的面纱,也能成为他的掩护。
裴寂这一问,显然对白玉京有所了解。
唐择玉多了几分谨慎。
幸好,曾有人喝的烂醉时,抱着他骂过白玉京燕家。
唐择玉对燕家不算一无所知,他苦笑一声,道:“燕家那样的名门望族,岂是我这种小人物能攀附的?”
燕家是白玉京的老牌世家之一,内部错综复杂,多有龃龉。
唐择玉很清楚,这种大家族一贯清高,要是知道有无名小卒借他们的名头生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唐择玉的燕和燕家的燕毫无关系,他才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
“燕家过去确实风光无限。”裴寂的视线转回棋盘,自我博弈,宽慰道,“天下之势,有人凭风而起,遇水化龙,就有人随波逐流,泯然众人。你还年轻,不必妄自菲薄。”
裴寂神情淡然,手上黑白棋子步步果决,没有太多犹豫。他对燕家的评价只限于过去,现在提都没提。
那可是白玉京的世家,可在他嘴里,好像和青玄宗没什么区别。
唐择玉莞尔,裴寂不是一个喜欢提及过去的人,青玄宗对他的来历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很强。
唐择玉平日得他教导,心知他来历不凡,只是恪守规矩,不便打听师尊的过去。
眼下他不是徒弟,裴寂不是师尊,他这个陌生人带点好奇心,裴寂会回答吗?
唐择玉走到桃花树下,在裴寂身边落座,道:“前辈和燕家相熟?”
裴寂摩挲着手上的棋子,微微抬头,视线扫向唐择玉,笑道:“想知道?”
唐择玉点头,大好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裴寂拂袖,棋盘上的棋子清空,唐择玉的面前多了一个棋奁。
裴寂道:“赢了我才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