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嘉没能抵挡。
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这样的褚睿，从十五年前父母去世的那一天起，印象里的大哥总是无坚不摧，软弱的神情似乎天生就不会出现在这张脸上。
“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褚睿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答没事。
“只是最近有点累。”他放下碗筷，捏了捏眉心，“小嘉，如果把睿生路的商场卖掉，你会怪我吗？”
睿生路是当年他们长大的地方。
二十余年前那条路尚且不叫这个名字，父母在世的时候，他们的家在那里。
两兄弟在还未高楼林立的老街上奔跑着长大，道路两侧树木增长的年轮与他们共同见证父母胼手砥足在这条街上如工蚁般一寸寸筑起的店面和心血。
褚嘉听出了褚睿真正在意的问题，他是想问爸妈会不会怪他。
“没人会怪你。”褚嘉答，“哥你已经很尽力，如果你需要，我当然会帮你。”
饭后褚嘉没有多问大哥什么，他知道褚睿不会回答，起码不会把实话全部告诉他。
褚嘉打电话给褚睿的私人医生詹成白。
褚嘉瞒着褚睿的事情不多，除了他迭代过快的恋情，和詹成白的交情也算一项。
“我哥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怎么这么问？”詹成白似乎在用电脑，听筒那边传来键盘被敲响的声音，“上次你哥的全面体检是在四月份，据我所知，他目前非常健康。”
詹成白的语气很坦然，不像有什么事瞒着他，褚嘉稍微放心，但还是和他解释，“他今天很反常，我觉得他好像很累。”
“这是自然。”詹成白平静的回答，“或许你对现在嘉睿的规模没什么概念，你要是有时间可以观察一下你哥每天经手的合同和会议有多少，高净值人群到他这个身价的能有几个不累？”
褚嘉知道詹成白说的有道理。
“但他从未当着我的面露出那种表情。”
詹成白沉默了一下，“他最近的情绪状态的确不太好，我半个月前帮他安排过心理医生疏导，他大概没有当一回事。”
“心理医生？”褚嘉愣了一下，“他什么时候到需要看心理医生的程度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你哥一直都患有轻度焦虑症。”詹成白说，“已经很多年，但他通过药物和诊疗控制的很好，你从未问过，我以为你知道。”
褚嘉根本没看出来。
他心生愧疚，无言以对。
他哥为了公司忙到焦虑成疾，自己却在躺平的日子里庆幸日日是好日，哪有什么好日，好日只是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这趟差是非出不可，褚睿最近必须好好休息。
临走前夜褚嘉熬到三点把褚睿助理发来的文件看完，大致明白自己这次去 A 市会面对什么。
他叮嘱褚睿好好休息，得知大哥的确打算休假一周，褚嘉才算放心。
抵达 A 市，落脚酒店还没有半天，第一场会议就追着他来。
严格来说算洽谈，但所谈内容和氛围则完全不融洽。
褚睿说是把事情全都托付给他，其实把自己的特助派来给他，特助姐姐剪一头短发，个子小小的并不高，五官平平，飞机上和他闲聊时总是面带笑容十分亲和，此时笑容仍在，眉眼间却激出一股杀意，和对方短短几句交锋间就碰出火药味，半点不肯让步。
褚嘉在旁边如坐针毡，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对方来了四五个人，各个西装革履，黑压压的正装像是会吃人的森林一样把他们困在里面，特助姐姐每传达出一点不肯妥协的意思，他们就逼近一点。
但她还是不为所动，好像感觉不到那种无形的压力。
好厉害。褚嘉心想。
他只能猛喝水。
他不插话也好，否则说不定两句话间就会被带偏，这种场合可不是让他当好好先生的时候。
谁知对方为首那男人似乎看出他的局促，忽然笑道：“王小姐的意思我们已经充分明了，但是当初对赌协议是褚总亲笔签下的，现在五年期限还剩下不到半年，盈利额是不可能达到协议约定的，我认为我们提前讨论收购细节的要求完全合理，小褚先生，你说对吗？”
问他？
褚嘉哑然片刻，看见特助姐姐朝他微微摇头，心里明白过来，对方这是看出这场面谈里的软柿子是自己，想从他这里咬松口风。
提起大哥是“褚总”，提起他时，就成了“小褚先生”。
这个人甚至并不对他掩饰轻蔑。
小会议室里的白炽灯光照下来，像是灼烫阴惨的阳光落在冰上，要把他层层融化吞吃。
褚嘉说：“既然你也说过，是我大哥签下的协议，一切当然按照协议来。”
特助姐姐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那男人的眉毛则稍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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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起，浓黑的眼瞳望着褚嘉，眼神化成某种粘稠的液体，最后溢出一声笑。
两边不欢而散。
送走几个瘟神，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特助姐姐，褚嘉靠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几乎有点脱力。
特助姐姐出去打了个电话，大约是在向他哥汇报进度，回来后她坐在褚嘉面前宽慰道：“您不用太紧张，这次具体的流程褚总都已经安排好，您只要按照我们约好的那样执行，刚才那样就很好。”
褚嘉看向她：“如果已经打定主意要卖掉，现在这样拒绝，可能已经激怒对方，将来真的收购谈判时，恐怕就不会是现在的条件了，我哥他究竟是什么想法？”
特助姐姐沉默两秒，看着他道：“褚总不想卖。”
这回答并不出乎褚嘉意外。
吃过晚饭，褚嘉在特助的陪同下到睿生路那家商场逛了一圈，由于没有提前打招呼，当然不会有人接待他们。
已建成近二十年的商场人流不算少，这里毕竟是整个 A 市最为繁华的地带，但设施略显陈旧，等电梯时挂在电梯按钮旁边的消毒记录表上的字体歪歪扭扭，密一格疏一格，负一楼的美食区除了一家火锅店尚算红火，其他都生意寥寥，再往上几层，渐渐有商家撤走后空出的门面。
一层层的扶梯绕成环形，像是架被人流织成的望远镜，往上看是玻璃幕墙外的朗阔天空，往下看是将二十年前记忆里的他们困在这里的深邃幽井。
褚嘉一下明白褚睿为什么不肯卖掉这里。
他哥还总想睡在这里。
离开商城，睿生路两侧高楼林立，颇有些楼龄的睿生大厦居然已经是市中心这条路上最佝偻的建筑。
道路两侧已经没有树，绿化带被修整成呆板低矮的模样，在对它的面积限制的最严苛的范围里履行自己净化灰尘的作用，光秃秃的柏油路上来往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睿生商场还在这里，但这里早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睿生路。
褚嘉步行回酒店，和特助姐姐告别。
他把那几份数百页的文件又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心中得出一个隐约的数额。
这是他哥一意孤行的代价。
第二天吃过早饭，褚嘉打电话给褚睿，那头传来鼠标轻点的声音，褚嘉一听便知褚睿并没有乖乖在假期里休息。
他暗叹一声，但还是继续说下去，直奔主题。
“哥，把它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