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巳虽因失去竹桑丢了魂,却不至于蠢。
直至彼时只能证明泥妖并非谷九儿,还不足以证明竹桑才是九儿。
若竹桑是九儿的转世,他这世如此待她,他真的会疯。
桑儿一定是恨他才如此骗她,她怎么可能会是九儿?
当初与三界交好之时,他曾上天界司命殿亲自查证。
司命殿里已没有九儿的命簿,若不是成妖,她早已灰飞烟灭,只有灰飞烟灭之人的命簿才会自毁消亡。
他早已探查四界,只有泥妖残留着九儿的气息,而泥妖有她的气息只因她偷用了九儿的骸骨。
虽是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细细想来,九儿的性子与桑儿更为相像。
檀巳一刻都没停下,解决了泥妖,他托着虚弱的身子,不管不顾地直闯天界。
他要到司命殿,再次亲自探查一番。
天帝得知魔王直闯天界,当即出兵。
魔王虽已遍体鳞伤,却没有一人能打过失去竹桑后执念深重,法力全开,无所畏惧的他。
天界残兵一个个死在他的手里,重伤未愈的天帝也彻底陨落。
原来没有竹桑,心无负担之后,他独自一人便能灭掉天界。
当初,他心底深处终心念着她,怕他赶尽杀绝,她会厌恶自己啊。
天界就这样轻而易举被他剿灭,可檀巳却再无一丝欢喜。
他眸如沉渊,步履沉重地跨入司命殿。
司命殿位于七十二重天。
檀巳脚下云雾缭绕,如烟如絮,他所过之处,云雾如涟漪漾开。
凡人命簿殿内无灯,却宽敞明亮。
千万卷白玉书封命簿自穹顶垂落,却不见绳索,如有天机牵引,宛如一片白色密林。
司命神女陨落,人界逝去五十七国的命簿无人管理,全都化作缥缈的云雾萦绕于殿间。
如今只有慕浮国百姓的命簿生机勃勃,透着淡淡的光晕。
魔王掌心摊开以九儿骸骨化作的骨玉,盘坐殿中,他闭眼凝神,施法查找九儿的命簿。
骨玉在掌心微微震颤,殿中命簿却毫无动静。
檀巳睁开漆眸,垂下长睫。
桑儿,你果真是骗我。
他才站起身要走,倏忽听到远处院落传来一阵微弱的震颤声。
他快步朝声源处走去。
檀巳来到一处院落,步入司命神女简洁敞亮的房间里,震颤声愈发清晰起来。
他定定看着用神锁锁着的雕花玉柜,五指成爪,隔着柜子将里边正颤动着的白玉盒吸入手心。
少年修长的骨指打开白玉盒,里边躺着一残破不堪的命簿。
手中的骨玉好似感知到什么,也随着剧烈震颤。
檀巳眉心紧拧。
这本人间命簿为何会单独私藏于司命的房里,还如此破败?
他无暇多思,当即赶至司命的书房,唤出数十个分身,快速浏览并学习管理命簿、修复命簿等法术。
很快,檀巳便掌握到要领。
他收回分身,开始修复命簿。
命簿被施了很强的禁制,他才负伤与天界大战,身子正虚,故而未能将命簿成功修复。
少年敛眸,将命簿缩小带走,打算待身体恢复之后再行修复。
九儿骨玉有了感应,这本命簿十有八九就是九儿的命簿,可为何司命会私藏这本命簿?
他百思不得其解。
檀巳用方才所学之术得知,这本命簿曾被烧成了灰,是司命重修了它,却只恢复至一半。
这本命簿当初是因九儿灰飞烟灭而自毁成灰,还是其他原因?
可若桑儿是九儿的转世。
桑儿已魂飞魄散,这本命簿当会化为灰烬,绝不可能留下这些残骸。
他叹了一口气。
所以桑儿不会是九儿,他连她的一缕魂魄都没有抓到,又怎会留下命簿。
虽然桑儿故意骗她,想让他后悔,让他成为世上最蠢,最愚钝该死之人。
可他看到这本命簿时,却希望桑儿便是九儿的转世。
如此只要他修复命簿,或许便能自命簿寻到桑儿的一丝踪迹。
他已然学会如何管理命簿,掌握了世间的轮回法则。
若桑儿魂魄尚存,他便能重新运作生死轮回,让她在慕浮国再次降生。
可她终究不是九儿,幻想终是幻想。
魔王失落至极,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浑浑噩噩回到竹家小院。
檀巳全然未曾察觉,他的生机正缓缓自指尖消散,左手骨指渐渐变得透明。
方才看到白玉盒,他想起桑儿曾赠予他的新年礼盒,那是桑儿给他留下的东西,他要重新将它找出。
暮色西沉。
墨发披散的少年落在嫩芽初生的桂花树下。
人间已然入春,空气飘来淡淡的青草香。
眼底是灼灼春色,檀巳却好似身处萧瑟的深秋。
周身万物都在复苏,唯独他了无生机。
他施放百目法,很快便自储物室里找到礼盒。
檀巳提着礼盒走入房里,曾与她相拥缠绵的喜床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床上的鸳鸯平整叠着。
淡淡的夕阳下,锦帐低垂。
屋内一切如故,只床边的铜镜子蒙了一层灰。
梳妆台上,她用过的胭脂水粉整齐摆放着。
曾送她的发簪,悉数插在青玉瓷瓶中。
少年走到梳妆台前,修长的指骨取下她最喜欢的那支白兔簪子。
这是她十岁时他赠予她的簪子,她用了许久。
看到这只发簪,便好似看到她插上了簪子,眉眼弯弯问他好不好看的模样。
窗外暮色渐沉,残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从前这个时候,桑儿喜欢倚在窗边看戏本。
神思恍惚中,桑儿好似身着一袭淡粉色襦裙坐在窗前,她莹白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翻开下一页戏本。
檀巳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身影却随风消散。
冷白的指骨好似被冰片冻住。
片刻后,魔王才收起指骨踉跄落座于凳,将礼盒放置桌上。
神思清醒后,他木然打开礼盒。
盒子里,安静摆着一本《游玩集》。
他轻轻拿起,翻开。
里边圈圈画画着许多民风淳朴之地,她熟悉的字迹记下当地的游览胜地,佳店客栈,美食饮子。
许多他们从未曾到过的地方,她都想同他一起去。
最后一页,记着她的心愿。
“夫君,我想带你游览人间,赏风景,遇良人,体验世间温暖,感受世间美好的一面。夫君,你不爱笑,可桑儿喜欢你笑,夫君笑起来好似暖阳初生,能让冬雪消融,特别好看。”
檀巳试着牵动唇角,却笑不出来,只任凭泪水浸湿卷面,少女的字迹被晕染得模糊不清。
他合上《游玩集》,小心翼翼地放置一旁。
礼盒底部,静静躺着一本《回忆录》。
他拿到手上,颤抖的指骨将《回忆录》翻开。
《回忆录》是一本画集,一笔一画都出自竹桑之手。
看得出她下了许多功夫学画,每一张都画的很好。
他记起有一段时日,她常常让他晚些再去瓦肆接她,兴许那时她便是躲在瓦肆里悄悄作画,欲图给他惊喜。
画以小女孩被山妖抓入血淋淋的洞府开始。
她将死之时,白衣修士救下她,将她抱回竹家小院。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眸透出崇敬,巴扎着眼问白衣修士:“哥哥,你好厉害,你是神仙吗?”
画里。
长大后的少女暗慕哥哥,却不露痕迹。
直至有人向哥哥求亲,她才醉酒哭着,鼓起勇气同哥哥表达心意。
画中,哥哥停在无人的青砖石子路上,浅浅笑着告诉她,他也喜欢她。
她茫然抬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正伸出手指想要狠狠掐自己的手臂,看看是否会疼时。
哥哥却将她揽入怀中,指骨插入她的发丝,俯身吻了她。
画中。
安静无人的街道,风吹过摊贩的幌子,少年衣摆轻扬,少女面若桃花。
他松开她,低身在她耳旁说:“竹桑,这是否是梦啊?”
彼时,这些熟悉的场景无疑是檀巳的心头刺,更深了地扎入肺腑之中。
画中之景好似就发生在昨天,何时已曾那样遥远?
《回忆录》只画到他们的成亲之日,后边留了许多空白。
空白页。
少女的心愿赫然在目:“夫君,你曾在山妖手中救下我,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光。我也想牵着你的手,朝光的那边走。”
“后面的空白,夫君同我一起填满可好?”
一滴泪将“光”字晕开。
檀巳手指颤抖,泣不成声。
他合上画本,将画本紧贴于胸口,仿佛这样便能触碰到竹桑。
他的声线嘶哑低沉:“竹桑,你不是骗子?说什么要牵着我朝光里走,为何却是要杀了我。是你让我恨你,是你害我失去你,所以,你给我回来……”
“回来,我们一起将后边填完,好吗?”
“回来,让我问问你,水寒丹是否起了效,食人蚁咬你,你会不会疼啊?
月光爬上窗棂。
屋里暗沉。
檀巳好似一团模糊脆弱的影。
五万年来,魔王其名威声赫赫,令三界闻风丧胆。
如今,他却抱着画本躺在曾与少女相拥而眠的婚床上。
哭如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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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
月色下,他终是发现自己的左手渐渐变得透明。
他这才恍然。
她,彻底没了。
*
木溪镇初春的夜晚,街上飘着淡淡的青草香。
人们用完晚膳,踏着月色来到热闹的街道散步。
街肆灯笼高挂,亮亮堂堂。
酒肆飘出的酒香带着淡淡的栀子花味。
食肆的帘子半卷,里头传来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
脂粉摊边,三五姑娘聚在一起试色,传出的笑声动听悦耳。
护城河上,游船悬起盏盏油灯,船里有情人相拥耳语,暖黄的灯在水面上碎成粼粼金箔。
弯月高悬。
平静的街道,走来一名身形颀长的黑袍少年。
他踏着破碎的步子,低垂着头,长发遮住脸颊,像个负着枷锁的囚徒,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难。
他所过之处,脚下皆会绽开焦黑的魔纹。
街上行人看到如此怪异之人,无不退避三分。
平静的街道,卷起狂风,吹散他额前的墨发,露出一双死寂的魔瞳。
曾令三界战栗的魔瞳,如今空洞如死物。
有人认出他,惊讶喊道:“这不是檀巳修士吗!”
正忙碌的摊贩纷纷停下手中之活,跟随行人凑了上去。
大家纷纷蹙眉讨论:“是啊,他是檀巳修士没错。”
“他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檀巳修士,您还好吧?”
“振作起来,您可是大英雄,一定没什么跨不过去的坎!”
两位在酒馆饮酒的修士瞥见街上的骚动,也凑热闹地跑到街上来。
他们看到檀巳的魔瞳,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一名蓝衣修士掏出长剑,颤抖地指向他:“他不是檀巳修士,他眼露魔纹,他是魔!”
另一名白衣修士则保持镇定,眉眼焦着地疏散人群。
人群像炸开了锅。
“魔!”
“魔残忍嗜杀,大家快跑!”
也有人待在原地疑惑:“檀巳修士怎么会是魔?”
“他定然不是檀巳修士,只是化作了他的模样!”
檀巳抬眸,偏头看向人群:“你们都认不出我了?”
大家看着他眼尾腥红的模样,一时愣在原地。
他垂着头,低笑自语:“本座从不是什么正道,十年前,本座便屠尽人间五十七国,手中沾满无数人的鲜血。降妖除魔皆是本座的借口,本座不过是为了吞噬内丹变得更强。”
人群骚动,无人再敢靠近他。
“人界覆灭,本座直闯天界,杀光九重天所有神明,鲜血将本座的白袍染成血衣,神明的内丹被本座一一吞噬。尔等烧香祭拜的四季之神,早已陨落。”
檀巳的玄色袖袍一挥,慕浮国的结界被打开。
弯月消失,墨色夜空散去,苍穹变成一片诡异刺目的血红。
空中出现数颗留影珠。
留影珠幻化成巨大的影镜,魔王屠杀三界的暴虐,纷纷于镜中显现而出。
吞丹、吸魂,悲戚哀嚎,下跪求饶,尸山血海、白骨残骸……
人们看到这些惊悚的画面,纷纷爆发出刺耳的尖叫,惊慌失措地逃窜。
孩子的糖人坠地,糖人铺的竹签、糖人全被打翻。
凌乱的步伐踩过去,全是黏黏糊糊的脚印。
一名少女被慌乱的人群撞得踉踉跄跄。
她发髻凌乱,绣花鞋掉了一只,刚要弯身去捡,身后盛满橘子的推车险些要把她撞倒。
戴着草帽的车主猛然转弯,推车倾倒,橘子掉了一地。
无数双脚将橘子踩成烂泥。
街边受惊的褐马睁开枷锁,嘶鸣着冲入人群,撞倒抱着书卷的柔弱书生,卷子漫天散落。
凌乱的街道。
只有墨发披散的玄衣少年静若雪山。
他垂头低笑:“我是魔,你们为何不杀我?为何一直跑?”
他行至南街,抬起浸冷的漆眸,盯着远处的祭神台,安静地往那处走。
那里易引天雷,适合他死。
另一边。
闫茵叶溪同师傅师母逆着汹涌人群,一边寻问百姓们檀巳的踪迹,一边朝着祭坛赶去。
檀巳一步一步走上祭坛。
闫茵一眼便认出那道熟悉的清瘦身影。
她对着檀巳咆哮:“檀巳!竹桑在哪,你把竹桑给我带回来!”
听到“竹桑”二字,若无魂木偶般的少年颓然回头。
祭坛附近的四人,看到一双恍若枯井般的漆眸,那双黑黢黢的眸子好似能把所有光亮吞噬。
可怖,瘆人,悲戚。
慕浮国的修士们看到天空景象,纷纷集结,御剑朝木溪镇赶来。